13 雪後孤村(七)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杭匪和杭明浩。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這蒼穹下正有大事在發生,連月色,都愈發皎潔,雪地在它的照耀下閃着銀色的光,映得這夜分外清明。

五個人在這裏等的就是杭明浩,所以此刻見到這位謙和敦厚的杭家大公子并不意外,但杭家老爺子也一并到來,卻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杭家貴為武林世家,在江湖上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有多少人想拜到杭家門下,就有多少人盼着杭家垮,故而杭家家主不能出事,哪怕很小的狀況,都有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近二十年,杭老爺子坐鎮杭家,除非武林大事,輕易不露面。如今前腳剛聽聞他為了夫人的藥引子只身赴險,後腳他又為了幾個“殺女疑兇”親臨王家村,別說一貫只在江湖邊緣游蕩的春謹然,就是一直在江湖裏行走的祈萬貫和郭判,也是萬分意外。

兩匹駿馬在五個人面前停住,杭匪老爺子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滿目狼藉,最終恨鐵不成才的眼神停留在杭明哲身上:“這就是你做的好事?我讓你先來接應,你倒是利索,直接把疑犯殺了!”

杭明哲沒料到撲頭蓋臉就是這麽一句,當下磕磕巴巴:“不,不是這樣的,他要殺我們,如果他沒死,我就死了!”

杭匪怒吼:“你次次都這樣講,我看你倒是福大命大!”

杭明哲瞪大眼睛:“難不成非要我死一次你才相信嗎!”

眼看着吼聲一浪高過一浪,跟旱地春雷似的,春謹然忙去看杭明浩,于情于理這個大哥總要出來調和一下,結果人家杭大哥一臉無奈,然後微微轉頭,開始雷中賞雪。春謹然又去看其他人,美人兄還是那副關我屁事的死樣子,祈萬貫和郭判倒是一臉焦灼,可前者是着急尋不到機會要錢,後者是嘴笨根本插不上話。

春謹然嘆口氣,為避免“武林世家因父子激辯導致分崩離析家道中落”的慘劇發生,他只能頂着被雷劈的風險,冒死谏言:“抱歉我打斷一下,死那個……不是疑犯。”

“父子親熱”戛然而止。

杭匪皺眉,此時才第一次認真打量起春謹然:“那你倒說說,死的是誰?”

春謹然:“陸有道,一個您應該認識但似乎已經被某種東西操控狂性大發的江湖前輩。”

杭匪挑眉:“你又是誰?”

春謹然:“疑犯。”

杭匪:“……”

春謹然:“我是冤枉的。”

杭匪:“杭明哲。”

杭明哲:“啊?”

杭匪:“我以為疑犯會被綁住。”

杭明哲:“爹你有所不知,昨日天降大雪,寒冷異常!”

杭匪:“所以?”

杭明哲:“我們就……相擁着……取暖……”

杭匪老爺子脾氣暴烈不假,但即便是寒山派的圓真大師來了,春謹然想,杭明哲也有辦法将對方的心如止水攪成心潮澎湃。

随着被逆子弄得翻湧的氣血逐漸平複,杭老爺子總算能靜下心來看看在場的其他人,這一看,倒看見了讓他意外的:“裴宵衣?”

陌生的名字讓春謹然愣了一下,然後他順着杭匪的視線去看,正對上“美人兄”那張傾城傾國的臉。

只見裴宵衣雙手抱拳,難得的有禮數:“杭老爺。”

杭匪疑惑皺眉:“你怎會在此?”

裴宵衣據實回答:“我奉靳夫人之命出來辦事,那一夜恰好也在客棧投宿,故而被祈樓主認為與此事有關,捉拿至此。”

靳夫人?

饒是不混江湖的春謹然也經常聽到這個名字。

當今武林,并沒有百年前朱方鶴那樣一統江湖的人物,所以大小勢力衆多,有點聲望的如滄浪幫、寒山寺、玄妙派、暗花樓等,更多的則是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小門小派。而在有聲望的門派中,雲中杭家與夏侯山莊地位最高,勢力最大,天然居雖略顯神秘,但居主靳夫人與兩大世家的家主均有交好,又擅使毒,故而短短二十年,天然居便發展成僅次于雲中杭家與夏侯山莊的江湖第三大勢力。

只是,春謹然聽來的天然居,從居主靳夫人到小居主靳梨雲再到遍布江湖的手下與耳目,都應是清一色的女子,江湖人也對此津津樂道,每談天然居,必提女兒國。怎麽就冒出了一個“美人兄”?還是說,這個裴宵衣……其實是女人?!

幾乎在這道驚悚念頭閃過腦海的同一瞬間,春謹然便唰地去看裴宵衣的腰,好吧其實是腰再往下一點點,大腿根再往上一點點,咳,正面。奈何對方衣着得體根本看不出內裏輪廓……怒!為什麽不穿緊身夜行衣!

春謹然正懊惱着,忽然感覺裴宵衣眼角射過來一道銳利精光,可等他再仔細去看,對方仍在同杭匪應答。春謹然甩甩頭,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別說裴宵衣沒工夫搭理他,就是有,也不可能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嘛。

“所以你只是同旁邊這位一起看到小女墜落,再無其他?”聽完裴宵衣的解釋,杭匪總結出重點。

“是的。”裴宵衣對上杭匪深沉如水的眼神,面色坦然。

杭匪停頓片刻,點點頭:“那麽最後一個問題,既然你與身旁這位素不相識,為何他要夜入你房?”

裴宵衣微笑地看向春謹然:“要不,春少俠自己解釋解釋?”

春謹然在這猙獰的微笑裏,陡然感到一陣寒意,最終沒忍住,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杭老爺子的坐騎估計也是沒見過什麽大場面的,當即被吓得一記長嘶,險些把杭老爺子掀翻,驚得杭明浩連忙翻身下馬,上前去安撫老爹坐騎。好半天,馬兒才重回平靜,杭明浩連忙把自己老爹扶下來,然後說了到這裏之後的第一句話:“外面太冷,進屋說吧。”

五人原本的小屋已經坍塌大半,于是一行人又尋了個新的空屋,杭明哲被發配到廢墟裏尋找掩埋在瓦礫底下的柴火,剩下杭明浩陪着自家老爹,繼續“開堂問案”。

事實上,從進屋之後,杭老爺子就沉默下來。他端坐在屋裏唯一的椅子上,不發一言,代替他問話的是杭明浩,而他則靜靜聽着,唯一幸存的油燈搖曳着火苗,他眼底的神色也随着火光忽明忽暗,似傾聽,似思索,更似在審視。

春謹然直到此刻,才切實感覺到了自己面對的是武林世家的家主,杭匪無需說話,也不必發怒,只一個眼神,就可以讓人倍感壓力。之所以現在才感覺到,春謹然想,可能是杭老爺子之前被不肖子氣得根本沒空不怒自威。

“春少俠,”杭明浩站在杭匪身邊,他的聲音很溫和,但這溫和底下卻有着堅定的力量,“能解釋一下你緣何在鴻福客棧投宿,又為什麽夜訪裴少俠嗎?”

“當然可以,”春謹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那夜我與友人約在客棧會面,友人失約,又偶遇裴少俠投宿,故而情不自禁,惺惺相惜,貿貿然潛入,盼能與君把酒言歡。”

說者坦然,可聽者忍不了了。明明是不齒行徑,愣是被描繪得仿佛品格高潔,郭判與祈萬貫面面相觑,都從對方眼中讀到了相同訊息——太他娘的無恥了!

然,總有人能夠撥開雲霧:“原來春少俠喜采花。”

春謹然驚訝,他不知道杭明浩是怎麽在那一堆華麗辭藻中抓住重點的,但面對聰明人,兜圈子反而事倍功半,只有第一時間打消對方的疑慮,才是正道:“我喜采花不假,但從不擾女子,不信的話,大公子您可以去江湖上打聽,或者,這邊這位郭判兄也可以為我作證。”

突然被點到名字的郭判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直到對上杭明浩探究的目光,才吶吶道:“呃,對,他是有名的專門禍害江湖好漢,倒是沒聽過對哪位姑娘下過手……”為什麽是他來替疑犯解釋啊!

杭明浩點點頭,似接受了郭判的說法,然後将目光重新放到春謹然身上,俊朗的臉上神情平和:“既然春少俠是因為友人失約,才無端卷入小妹被害之事,那可否告知,少俠約的是哪位友人?”

春謹然微微皺眉,難怪杭老爺子放心将杭家大事小情交與杭明浩處理,這位杭家大公子,可是比自家三弟強得多得多,甚至用杭明哲來與他對比都有點侮辱意味,應該說祈萬貫、郭判與杭明哲三個加在一起,也未必能頂上小半個杭明浩。

明俊兄,我已盡力,奈何貴兄反應敏捷心思缜密,實在繞不開,抱歉了——

“杭明俊。”

春謹然淡淡吐出這三個字,然後不意外地看見杭明浩眼裏第一次出現情緒波動。

“明俊?”杭明浩不太确定地又問了一遍。

春謹然點點頭:“正是您家四公子。”

拾柴歸來的杭明哲一條腿剛賣進門,聞言手裏的柴火險些沒抱住:“你認識我弟?!”

春謹然尴尬笑笑,努力解釋:“都是江湖男兒,情不自禁,惺惺相惜,免不得秉燭夜談,把酒言歡,哈,哈哈……”

祈萬貫與郭判第二次面面相觑——

【祈:他就不能換個說法麽……我看杭老爺的額角似在跳動……】

【郭:詞窮了。一采花賊,你能指望他有何文采。】

【春:一個視財如命,一個殺人如麻,終生一貧如洗,永世冤魂纏塌!】

【祈、郭:……帶有詛咒的打油詩不算!】

圍觀者都聽不下去的解釋,杭明浩卻意外地接受了:“原來如此,難怪那夜四弟偷偷摸摸想要溜出家門。”

換春謹然奇怪了:“那他為何最終沒來?”

杭明浩不語,只淡淡看着他。

春謹然忽然明白過來,有些不忍道:“彼時,杭姑娘已經失蹤了,是嗎?”

“嗯,”杭明浩苦笑,“我讓四弟把所有事情推開,專心去找小妹,怎知……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吧。”

是啊,如果杭明俊來鴻福客棧與自己相會,也許會撞見杭月瑤也說不定,可卻偏偏因為要尋找杭月瑤而失約。

只能說,世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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