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雪後孤村(九)
該說的說盡,該講的講完,晨曦已透過窗棂,灑下一室光輝。
久違的,透徹到底的,晴天,冰雪在陽光下消融,春風又送來暖意。徹夜未眠的人們并沒有困倦,相反,不知是不是因為可以将事情——起碼在王家村這個點上——暫時告一段落,每個人都好像比來時輕松了一些。
杭匪很痛快地将五千兩銀票給了祈萬貫,然後表示也要一并酬謝春謹然、郭判和裴宵衣,因為每個人都為杭家提供了寶貴的線索,理應答謝。然而春謹然第一個拒絕,杭月瑤就死在他的懷裏,每每午夜夢回,還會看見姑娘的臉,如果自己能對捉拿真兇有所助益,那簡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怎能收苦主銀子?郭判第二個拒絕,理由是他的所作所為皆因一顆蕩盡世間不平的心,如若收錢,那便不是遵循內心的道義了。祈萬貫聽到這裏已經有些忍無可忍,恨不得沖上前替他們接下銀票,結果最後拒絕的裴宵衣十分簡單粗暴地給了祈樓主最後一擊——他說,我不缺錢。
春謹然曾經設想過,只要杭家人沒有被仇恨蒙蔽雙眼,并且有那麽一點腦子,那麽他的嫌疑就不難洗清。可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比預想的還要順利,他不光洗清了自己的嫌疑,還盡己所能提供了線索,這只能歸功于杭匪和杭明浩不僅有腦子,而且遠在江湖平均水平之上。
故而,雖然奔波多日備受冤屈,但用剛剛過去的王家村之夜作為收尾,對于春謹然來講,算是比較圓滿的。如果非要說還有什麽遺憾——
“您要将陸有……前輩帶回雲中安葬?”春謹然頗為意外杭匪的決定。
“畢竟有些交情,總要讓他入土為安。”杭匪嘆息着,另一邊的杭明浩與杭明哲已合力将陸有道的屍體擡上雇來的馬車。
杭匪比想象中厚道很多,這讓春謹然有些感慨。雖然聽杭明哲講,這位“陸叔”算是與他們家相熟,但作為武林世家的家主,與杭匪相熟的江湖豪傑怕是多如牛毛,并且之前的言談中,春謹然也聽出,杭匪與對方并無太過深入的交往,可即便如此,這個剛剛經歷喪女之痛的老人還是願意分出心神,将對方帶回雲中入土為安,實屬難得。
只是,為何銷聲匿跡了幾年的陸有道會忽然出現在王家村?他又因何瘋魔?
沒人知道。
這便是春謹然的遺憾。
春謹然平生愛好不多,江湖好男兒算一個,解謎算是另外一個。哪怕是線索十分有限的“杭月瑤之死”,他也能憑借僅有東西拼湊出一個大概的事件輪廓,并且相信,兇手浮出水面只是時間早晚的事。然而陸有道身上的疑問,卻很可能成為永遠的謎題。
因為,死無對證。
春謹然下意識去看裴宵衣,他不知道如果陸有道沒有步步緊逼,裴宵衣會不會動殺機,但事實就是,如果沒有裴宵衣出手,他們這夥人可能都等不到杭匪,更別提欣賞此刻的晨光。所以這就有些尴尬了。自诩慈悲的人被毫無恻隐的人救了,并且事情還按照毫無恻隐之人的預想而發展。
所幸,裴宵衣沒有以此來嘲笑他們。
确切地說,整個晚上,男人除了回答杭家的提問,再未發一言。其間春謹然悄悄地瞄過他,發現他似乎看着大家,可又好像沒有任何人的身影能真的印到他眼裏去。春謹然見過很多人,有與他投緣的,也有恨不能把他游街示衆的,但唯獨沒有裴宵衣這種,看似有喜怒哀樂,實則什麽都沒有進到他的心裏,他戒備所有人,甚至,也不喜歡他自己。
唉,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剛剛拜別杭匪準備離開的裴宵衣,清晰感覺到了身旁的目光。不用轉頭,他也知道是哪個家夥,因為只有那家夥的目光會讓人産生一種自己正被一層一層剝掉衣服的感覺,某個方面來說,這也算是獨門武功了。
不過話分兩頭,無恥是真無恥,聰明也是真聰明。
從杭月瑤墜亡到他們逃離客棧,所有的事情幾乎都發生在一瞬之間,而且夜黑雨疾,更別提店小二、郭判等的搗亂,可春謹然愣是在這種情況下,記住了幾乎全部他所能夠獲得的線索,有很多甚至是普通人在寬松情況下都很難注意到的細節。
只可惜,裴宵衣想,太過聰明有時并非好事。尤其在這紛亂江湖,一個聰明,且毫不掩飾自己聰明的人,總是活不長的。
送走了邀請自己入夥未遂故而戀戀不舍的祈萬貫和急于追兇連招呼都打得草草便倉促離去的郭判,春謹然緩步來到裴宵衣面前,想要與對方告別,卻發現男人似乎在神游,不知對方腦海中的那片仙土上正發生着什麽慘絕人寰的事情,竟讓那一貫冷然的臉上出現幾絲惋惜之意。
“裴少俠,回魂啦。”春謹然伸出手在對方眼前亂晃。
吓了一跳的裴宵衣本能反應便是禦敵,結果手已摸上鞭子下一刻便要淩厲甩出的時候,終于看清,站在眼前的并非偷襲者。若晚一點,春謹然那白嫩嫩的爪子就要和手腕分家了,思及此,裴宵衣竟覺得慶幸。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産生這樣的情緒,可事實就是,他不太想見到一個斷了手的春謹然,哪怕這人品行不端,見色起意,聒噪至極。
渾然不知自己險些鬼門關一游的春謹然見對方終于回神,清了清嗓子,道:“雖然咱倆之間沒什麽值得品味的美好回憶,但畢竟相識一場,又共同逃亡,所以呢,我還是要與你道一聲珍重。”
裴宵衣哦了一聲,想想,又補了句:“你也是。”
春謹然受寵若驚,人眼睛瞪成了牛眼睛:“你這是……也讓我珍重?!”
裴宵衣點點頭,難得好心去提醒一個人:“你比看起來要聰明很多,這是好事,但太過鋒芒畢露的聰明,往往容易招來危險。”
春謹然愣住,好半天,才明白對方話裏的善意。
不過——
“什、麽、叫、你、比、看、起、來、聰、明、很、多?”
“就是你的臉看起來并沒有很聰明,或者說,愚蠢?”
“我不是真的要你解釋!”
裴宵衣聳聳肩:“随你。”
春謹然覺出不對勁兒,眯起眼睛盯住對方那張無辜的臉:“你故意的?”
裴宵衣眨眨眼,平靜地與他對視。
春謹然确定了:“你果然是故意的。”
裴宵衣點頭:“你果然比看起來聰明。”
春謹然咬牙切齒:“後會無期!”
春謹然的輕功确實一絕,只眨眼功夫,人已經消失在裴宵衣的視野裏。
裴宵衣有些懊惱,因為在他的預想裏,與春謹然的交談應該以“抽與被抽”作為結束。
平生第一次,裴宵衣在“人”身上感受到的不是“算計”,而是“有趣”,或許品行不端見色起意聒噪至極,但逗起來惬意,抽起來爽利。只可惜,對方提前跑了,并且很可能,從此江湖不見。
不知何時,天空中多出一隊大雁,排列整齊,正向北飛。
準備離去的裴宵衣停下腳步,擡起頭,靜靜看了很久。
地上的冰雪已消融殆盡。春回,大雁歸。裴宵衣的心在這天地的廣闊裏,慢慢歸于沉靜,之前種種,無論是杭月瑤之死,還是郭判祈萬貫的追殺,抑或春謹然的有趣,都在這一刻變得微不足道,仿佛随便一縷清風,就能将它們消散。
……
離開王家村的春謹然再沒敢耽擱,直接一路輕功飛奔回家。當“春府”兩個大字映入眼簾的時候,他簡直老淚縱橫。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誰啊,催命啊!”急促的門環聲很快招來小厮不耐煩的應答。
“你家少爺!”春謹然沒好氣地大聲道,“二順,開門!”
話音剛落,就聽門裏手忙腳亂,很快,大門被打開,一個下人打扮濃眉大眼的青年正眼圈泛紅:“少爺你怎麽才回來啊!這麽多天沒有音信,我們還以為你出事了!”
“唉,一言難盡。”春謹然走進院子,熟悉的一早一木瞬間安撫了他那顆疲憊的心,果然哪裏都不如家!
二順顯然仍處于激動之中,一連說了好幾遍:“少爺你平安回來就好,少爺你平安回來就好!”
春謹然有些動容,他與春府這些丫鬟小厮相處多年,雖為主仆,但勝似家人。思及此,他情不自禁地拍拍對方肩膀:“好啦,我這不是回來了麽。”
二順一個勁兒地猛點頭:“嗯嗯!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們攢了好幾道燈謎怎麽都解不開,都等着少爺呢!”
春謹然:“……”
二順:“要不我先念兩道少爺你聽……”
春謹然:“二順。”
二順:“嗯?”
春謹然:“你家少爺餓了。”
二順:“哦。”
春謹然:“哦?”
二順:“我等下就讓小翠去弄。少爺你聽啊,第一道是,小時青青腹中空,長大頭發蓬蓬松,姐姐撐船不離它,哥哥釣魚拿手中。”
春謹然:“竹子。”
二順:“畫時圓,寫時方,冬天短,夏天長?”
春謹然:“日。”
二順:“兩國打仗,兵強馬壯,馬不吃草,兵不納糧?”
春謹然:“下棋。”
二順:“方圓大小随人,腹裏文章儒雅,有時滿面紅妝,常在風前月下?”
春謹然:“印章!”
二順:“少爺真乃神人也!”
春謹然:“那是,你就不能找一些難……我為什麽要餓着肚子與你猜謎啊!”
直到吸溜吸溜吃上面條,春謹然還在想,不知道“一遇見謎題就鬼使神差忘乎所以排除萬難也要最快解答以彰顯自己才高八鬥學富五車”這種怪病,丁若水能不能治。
院中的桃樹花開正盛,被風一吹,掉落滿地花瓣,有幾片随風飄進小窗,落到春謹然的碗裏。淡湯寡水的素面因為這一點紅,變得格外清雅,連日來萦繞在春謹然心頭的壓抑,也在這一枚偶得的花瓣裏,得到釋放。
這裏不是江湖,是他的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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