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若水小築(七)
經過兩天的調理,裴宵衣的身體恢複大半,強有力的證明就是他已經可以将鞭子抽得虎虎生風,且早晚各練一次,每次一個時辰,嚴格得近乎苛刻。每到這時,春謹然就絕對不踏進院子,以免殃及池魚。但也有那太百無聊賴的時候,他便悄悄落到遠處屋頂,坐看裴家郎遺世獨立,鞭到之處落葉如雨。
裴宵衣的這把鞭子,漫說放在江湖大衆裏出類拔萃,就是放在武林高手裏,也未必遜色,可若把當今武林的青年才俊們都攏到一起,拼完實力再拼長相,那裴宵衣十有八九就得金榜題名。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遇見之前,春謹然竟從未在江湖上聽過他的只言片語。起初春謹然以為是這人刻意為之,有心隐藏,可經歷了從客棧到王家村再到青門這一系列事情之後,他基本能夠推斷出,這人性格低調不假,但為天然居賣命也是真,既然抛頭露面,就不可能在江湖上毫無水花。
除非,江湖已是一潭死水。
這是一個朱方鶴那樣的武林霸主已經成為傳說的江湖,是一個再沒有秘籍絕學橫空出世的江湖,是一個裴宵衣那樣不露鋒芒便被忽視的江湖,是一個春謹然那樣偶爾調戲調戲男人便能攢些名氣的江湖。這個江湖喜歡墨守成規,不喜歡标新立異,喜歡低調穩重,不喜歡張揚個性,所以平庸,所以乏味,看似群雄争霸,實則暮氣沉沉。
春謹然不想在這暮氣中快速衰老,所以他死不承認自己是江湖人,甚至之前鴻福客棧被誣陷王家村又遇險的時候,他幾乎恨死了這些倒黴事,以至于剛回春府那陣子他真的有想一輩子就那樣平靜而安逸地過下去。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耐不住寂寞的,像只好奇的貓一樣哪裏有響聲便撲向哪裏,遇見死活不出聲的東西,還總要撲棱兩爪子。
關于這個優良品質,有人比他看得還透——
你的這種性格就叫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某次把酒夜談時杭明俊曾感慨,當心哪天你自己就變成熱鬧的中心。
春謹然當時不以為然,現在想想,二十歲的杭明俊,還真是有一顆六十歲長輩的心。不過看得透,說得準,又怎樣,相比六十年一成不變,他寧可只活三十年,然後雞飛狗跳,每天都有新鮮事兒……慢着,他現在二十五,這樣一講豈不是就剩五年蹦跶了?呃,再加二十年,雞飛狗跳四十五年好了,反正再老也蹦跶不動了。嗯,完美。
裴宵衣告別那天,距離丁若水計算的再次毒發時間,還剩三日。
說來也巧,他這廂剛說要走,那廂祈萬貫居然回來了,正跟他在前廳碰了個對頭。一時間裴少俠直覺疑惑,眯眼,祈樓主迷之尴尬,微笑。
“在這裏還能碰見祈樓主,真是有緣。”裴宵衣恢複了往日的冷清,不溫暖熟絡,但也不拒人千裏,彬彬有禮,足夠客氣。
祈萬貫什麽人啊,一下子就聽出了弦外之音,卻不退反進,坦白道:“裴少俠剛入小築那日,我們便見過,可惜你當時昏迷,我是有心寒暄無力開口啊。”
裴宵衣作出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所以祈樓主今次再來探望我這個算不得朋友的朋友,真是讓人不勝感激。”
祈萬貫立刻抱拳:“哪裏哪裏,如今見到裴兄身體康健氣色甚好,真是讓人喜極而泣,倍感歡心。”
裴宵衣有些動容:“祈樓主。”
祈萬貫一臉真情:“裴少俠!”
春謹然原本想用喝茶轉移注意力,奈何這倆人虛與委蛇的殺傷力實在太大,到最後他一口茶水嗆進嗓子,險些把五髒六腑給咳出來。
他算看明白了,其實裴宵衣根本不在乎祈萬貫到底來幹啥,就是不爽對方睜着眼睛說瞎話,所以故意配合着一唱一和。殊不知睜眼說瞎話是祈萬貫的看家本領,每天一多半時間都用來幹這個了,煽動主顧,忽悠小弟,死人都能說得活起來再跳一段嫦娥奔月,區區一個裴宵衣,還真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不過好在,裴少俠也在過招中意識到了敵我差距懸殊,而且祈萬貫不同于春謹然,一言不合就抽那家夥兩鞭子顯得應情應景行雲流水,可放在祈萬貫身上,便莫名突兀,況且他也沒有為祈樓主動甩鞭子的沖動,所以幹脆就順勢收兵,不玩兒了:“既然丁神醫和春少俠有客,那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等一下!”春謹然連忙起身,他還有話沒說完呢,被祈萬貫這麽一攪和,只好改變策略,“那個,我送送你。”
裴宵衣挑眉,頗為意外,但他想不出這個提議對自己有任何吸引力:“不用。”
春謹然看着對方那一臉無動于衷,從牙縫兒裏擠出三個字:“我硬送。”
眼瞅着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祈萬貫有點看不懂了,遂扭頭問一直沒出聲的丁若水:“這倆人什麽情況?”
丁若水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況且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眼前這位:“你什麽情況?”
祈萬貫有些遲疑,雖說丁若水與自己主顧是至交好友,但做買賣嘛,總要有點職業操守,在未經主顧允許的情況下……
“不用擔心,謹然已經告訴我他托你查裴宵衣的事情了。”
主顧還真的沒有一點保密意識!
但即便如此,是否可以在未經主顧許可的情況下将調查結果貿然告訴第三方……
“一百兩銀子他還要問我借的。”
“丁神醫你聽說我,事情是這樣的……”
從古至今,有奶就是娘,有錢就是爹。
若水小築門前有一條小徑,直抵竹林深處,而春謹然也沿着這條小徑,一路将裴宵衣送到竹林盡頭。
“再往前就是大道了,你如果不認得路,記得張嘴問。”
裴宵衣莞爾,剛想難得平和地回一句放心,就聽見對方補充——
“別總端着架,冷着臉,現在冰美人不流行了。”
這貨總是有辦法把話說得讓人想用武力解決問題。
“放、心。”同樣兩個字,只不過跟原定的平和是沾不上邊了。
不料春謹然卻皺眉搖頭:“我不放心,說真的。”
裴宵衣挑眉:“何出此言?”
春謹然垂下眼睛沉吟片刻,末了擡頭看他:“你準備怎麽回天然居?”
裴宵衣不太明白他問這話的目的,但既然仍是交易關系,所以他實話實說:“回到我與她們慣常聯絡的地點,在即将毒發之日留下暗號,她們自然會來接我。”
春謹然:“每次你出來辦事都是這樣嗎?”
“當然不,如果事情順利,不必挨到毒發之日,我早早便會自行回去,”裴宵衣說到這裏停住,輕嘆口氣,才繼續道,“這次我消失得蹊跷,直接回去難免會讓人起疑,所以只能用苦肉計。”
“你想好怎麽說了?”春謹然問。
裴宵衣皺眉:“什麽意思?”
春謹然無奈地翻個白眼,耐心解釋:“你平白無故消失了這麽多天,是個人都會好奇你幹什麽去了。如果靳夫人是一個連江氏都要滅口的謹慎之人,你覺得她不會起疑?”
“這有何難,”裴宵衣淡然道,“江氏下毒敗露,我趁夜滅口,卻被發現,只得放棄負傷而逃。之後為躲風聲,遲遲不敢露面,直到內毒複發,不得不歸。”
“被誰發現?”春謹然追問。
裴宵衣沒反應過來:“嗯?”
春謹然又詳細問了一遍:“你滅口未遂,是被誰發現?”
“……”裴宵衣啞然。
春謹然飛過去一個“我就知道”的鄙視眼神,然後道:“記住,發現你要殺人滅口的是青長清……”
裴宵衣直覺反駁:“那我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春謹然:“你都捂成鬼了,鬼看得出來!”
裴宵衣:“你看出來了。”
“……我天賦異禀。”春謹然沒好氣道,“記住,你前一日已經用裴宵衣的身份告辭,所以即便撞破你的是青長清,他也不會把一個倉皇而逃的黑衣人同睦鄰友好的會派弟子前來噓寒問暖的天然居聯系起來。所以你只是滅口失敗,并沒有暴露身份。記住了?”
“記住了。沒有人會特意去找青長清核實,所以并未暴露身份的我,安全,”裴宵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連名字都不會出現的你和丁若水,更安全。”
春謹然不在乎他的揶揄:“你別忘了,丁若水安全,你才有自由的那天。”
裴宵衣當然不會忘:“放心,關于你倆我半個字都不會講,就當你倆根本沒去過青門,這下可以了吧。”
春謹然卻搖頭:“還不夠。”
裴宵衣有點不耐煩了:“你沒完了是吧。”已經說了會保他倆周全,還……
“這麽多天的消失日子足夠你毒發一次,可你并沒有跟家裏聯系,那你是怎麽熬過來的?”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裴宵衣一愣,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春謹然,而是靳夫人!
“別看我,”春謹然聳聳肩,“她們肯定會這樣問,到時你準備怎麽回答?”
裴宵衣抿緊嘴唇,遲遲沒有出聲。
“她們給你的壓制毒性的藥是丸狀還是水狀?”春謹然忽然問。
這個問題倒容易多了:“藥丸。”
“大顆是小粒?”
“大顆,回陽丹那種大小。”
“回陽丹是什麽?”
“呃……”
“好吧,不重要,”春謹然略過這些細枝末節,認真地看向裴宵衣,語重心長,“接下來我說的話,你一定要認真記好。你,裴宵衣,是一個非常惜命的人,平生最怕死,所以每次吃藥都會摳下一點點留着,久而久之,無數的一點點就成了一小丸,足夠你備不時之需。而這一次,恰巧就派上了用場……”
裴宵衣起初還莫名其妙,可聽到後面,卻理解了對方的用意。
“記住了?”春謹然不放心地又确認一遍。
裴宵衣默默點頭。
春謹然如釋重負,然後嘚瑟的得意便爬上他的眼角眉梢:“想讓別人相信你,就必須有足夠多的具有真實感的細節,方方面面都得想到,學問大着呢。”
裴宵衣看着對方那張寫滿了“快來稱贊我快來膜拜我快快快”的臉,不自覺彎了嘴角,破天荒地決定滿足他:“狡猾。”
春謹然黑線:“喂,我是幫你……”
“我一定活着回來,”裴宵衣出聲打斷,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有件事你說對了,我很惜命。”
“那就好,”春謹然被看得有點不自在,卻仍真心實意道,“保重。”
裴宵衣收回目光,轉身背對着他揮了揮手,漸行漸遠。
忽然有點傷感,春謹然從沒想過自己會對那家夥出現這樣的情緒,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多想,轉身返回小築——祈萬貫那頭指不定帶來多少秘聞呢,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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