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夏侯山莊(二)

白浪從水裏爬上岸,雖然動作矯健姿态輕盈,但因天時地利人和,所以怎麽看都像只水鬼,尤其他那散開的頭發還滴答滴答往下淌水,真是應情應景。

漁夫們不管睡沒睡都一副睡死過去的樣子,有的還打起呼嚕,睡得很是辛苦。

“哪裏致命,你這不是活蹦亂跳的,”春謹然不認可友人的說法,“再說,要不是我這份獨一無二的笛聲,還找不來你呢。”

白浪黑線:“對,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春謹然滿意了,張開臂膀,便給了白浪一個大大的擁抱。

白浪躲閃不及,被抱了個滿懷,哭笑不得:“我這還濕着呢……”

春謹然卻不撒手:“我今天見到裘洋那王八蛋了,受了好一頓暗氣,你平日裏跟他一個屋檐底下,得吃多少苦遭多大罪啊,想想都心酸……”

“不至于。”白浪拍拍春謹然後背,“習慣就好啦。”

春謹然總算松開白浪,撇撇嘴:“什麽破習慣。”

白浪苦笑,剛想再說什麽,忽然反應過來:“你見到裘洋了?在哪裏?”

“還能再哪裏,”春謹然覺得友人問了個蠢問題,“裘府呗。”

白浪愣住:“你今天去了裘府?我就在啊,怎麽不知道?”

“那王八蛋果然沒跟你說。”春謹然聳聳肩,“我是去找你,結果他倒出來了,然後就說你有事,讓我等,我多機靈啊,算準了他耍我呢,所以沒等就走了。”

“原來如此。”白浪不用想也明白怎麽回事了,所以不再多糾纏,直接問,“你是有事找我嗎,怎麽還特意登門拜訪?”

春謹然與白浪在三年前認識,具體過程不再贅述,可以直接套用“春少俠夜訪交友”的标準流程,不過相交至今,二人都是私下會面,一半是白浪外出辦事,順路去找春謹然,一半是春謹然閑來無事,便夜談裘府,所以春謹然最熟悉裘府的屋頂和窗戶,大門倒真是第一次邁。

“我确實有事相求,”對待朋友,春謹然從不拐彎抹角,“不過這事光你不行,還需要你師父,所以我才特意登門,沒想到運氣那麽差,碰見個喪門星。”

“你別這麽講,”白浪嘆口氣,“再怎麽說也是我師父的兒子。”

春謹然扯扯嘴角:“你以前說因為師父對你很好,所以裘洋反而不喜歡你,還說什麽只是小孩子鬧脾氣,長大就好了。我今天一看,那哪是孩子啊,比你我小不了幾歲好嗎!而且那也不叫鬧脾氣,叫陰損,你是沒看見白天他對我那樣,鼻孔都快上天了,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白浪本不想打斷友人,但眼見着友人越說越義憤填膺,只得潑上事實的冷水:“以你的武功,可能還真打不過他。”

春謹然差點咬了舌頭,只好緊急扭轉話頭:“誰說我要打他了,我罵他還不行嗎!”

“那行,”白浪真心實意,“而且你要是罵兩句人,再吹兩下笛子,再罵,再吹,整個江湖都會跟着顫抖。”

春謹然:“不是我吹得不好,是笛子不行,白天街邊随便買的,做工太差了!”

白浪望了眼被春少俠別在腰間的無辜笛子,雖不華麗,卻也溫潤質樸,手藝細膩,難以想象它可以發出那樣慘絕人寰的音律:“忘掉笛子吧。說說看,到底什麽事。”

“夏侯賦要成親,滄浪幫收到喜帖了嗎?”春謹然直奔主題。

白浪點頭:“早就送過來了。”

春謹然問:“你們幫裏都誰去?”

白浪不解,卻仍據實回答:“師父,裘洋,還有我。”

春謹然:“就你們三個?”

白浪:“就我們三個。”

春謹然:“四個行嗎?”

白浪:“加誰?”

春謹然:“我。”

白浪:“……”

春謹然沒辦法把去夏侯山莊的真正原因告訴白浪,因為這裏面不光涉及到天然居,裴宵衣,還涉及到自己的好奇,擔憂,以及其他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得完的,但他同時也不想騙白浪,所以說來說句就一句話:“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想去看看啦。”

白浪知道事情沒有這麽簡單,但他相信春謹然,相信自己交了三年的朋友,那麽再複雜的事情到了朋友之間,也簡單了:“行,我去和師父說。”

滄浪幫去觀禮,自然以幫主裘天海為首,春謹然想跟着白浪,換句話說就是跟着滄浪幫,所以這事繞不過裘天海,這也是春謹然特意登門正式拜訪的原因,只是沒想到,讓裘洋攪了局。

春謹然沒料到他這般痛快,感激之餘,也有些擔憂:“會不會給你添麻煩。我今天雖說大面上忍了裘洋,但也給了他幾個軟釘子,看樣子他得記仇。”

“沒關系,”白浪不以為意地搖搖頭,“他就是有些嬌慣,人不壞的。”

“算了,”春謹然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我去找杭家得了,反正也不遠,那邊我也有熟人。”

“杭家剛出了事,”白浪道,“估計現在沒心情迎客。”

“我知道,杭月瑤。”春謹然沒說的是,他還是親歷者呢。

不想白浪卻道:“還有杭夫人。”

春謹然怔住,一時沒反應過來。

白浪輕輕嘆了一口氣:“杭夫人也去了,就前兩天的事情。”

春謹然無法相信:“怎麽會……”

“白發人送黑發人,”白浪的聲音有些沉重,“換誰都受不了吧,聽說杭夫人的病本來有了起色,唉。”

春謹然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來,同時想到了杭明俊,失妹又失母,不知他現在如何,另外還有那個幹啥啥不行的杭明哲,雖然不熟,但總歸相處過幾天,也不知他現在怎麽樣。

“別想了,人各有命,生死輪回,這是天道。”白浪望向浩渺江面,感慨。

“嗯。”春謹然也願意這樣相信。

“所以啊,”白浪換了個輕松的語氣,“你跟我回裘府一起面見師父,剩下的交給我就行了。”

“呃……要不我還是去寒山派吧。”春謹然仍在掙紮。

白浪驚訝,杭家便罷了:“你寒山派裏也有朋友?”

“我是誰啊,交友遍天下!”春謹然驕傲地一仰頭,但馬上想到個嚴峻問題,“不過這僧人隊伍混起來有難度,我是不是得先剃頭啊……”

白浪黑線,不自覺就想象了友人禿瓢的畫面,簡直美得不敢看:“你就老老實實跟着我,再廢話,推江裏!”

旱鴨子春少俠立刻閉嘴。

友人大笑,縱身一躍,再次進入水中。

白浪擅水性,也是真的喜歡水,尤愛夜裏戲水,一年四季不管刮風下雨,總要天黑之後游上一游,才睡得着覺。而這一帶水域,便是他的最愛,所以春謹然才買了笛子,來這裏守株待兔。

“別光看着,下來嘛——”白浪大聲呼喚,他是真的開心。

但是春謹然無福消受:“不了,我冷。”

雖然已是初夏,可夜風也帶着涼意。

白浪一臉嫌棄:“沒出息。”

春謹然一臉委屈:“人家就是怕嘛……”

白浪在他的嬌嗔面前敗下陣來,再不敢慫恿:“等我再游一會兒,咱們一起回去。”語畢,一個猛子潛入水裏。

春謹然的心随着他的消失而不自覺提起,然後,又随着他的再次冒頭,慢慢放下。

月光下,男人就像一條美麗的魚,盡情翻滾着波浪,無拘無束,恣意暢游,仿佛世間再沒什麽能夠成為他的阻礙,在這流動的天地裏,他就是王。

春謹然同白浪回裘府時,已是後半夜,應門的是個少年,一見白浪,便畢恭畢敬地喚了聲師兄。白浪親昵地摸了摸他的頭,然後解釋帶個朋友回來借宿,少年二話沒說便放了行。春謹然看得出,少年對白浪很敬重。或許整個滄浪幫對這個首席大弟子都很敬重,除了裘洋。

春謹然在白浪屋裏擠了一夜,好在二人也不是第一次同塌而眠,倒也适應,雖有睡夢中仍有你給我一腳我還你一拳的活潑之舉,但不影響一覺到天亮的大方向。

次日,春謹然洗漱幹淨,拒絕了白浪一同用早膳的邀請,而是交代他要充分利用早膳的溫情時光将自己的事情以唠家常這樣喜聞樂見的形式講給裘天海聽,并伺機進行懇求與說服。白浪一邊感慨他的狡猾,一邊得令而去。萬不料事情比預想的順利太多,眨眼功夫,白浪已經返回,并帶回了師父的口信——請春少俠一同用膳。

春謹然自是恭敬不如從命。

裘天海妻子早亡,只有裘洋一棵獨苗,于是将全部心血都灌注到了孩子身上,并未續弦,而白浪自小被他養在身邊,也相當于半個兒子,所以衣食住行亦跟着師父,于是現在,就變成了裘天海、裘洋、白浪、春謹然四人同桌的微妙局面。

“在下春謹然,冒昧來裘幫主這裏叨擾,實在抱歉。”客氣話多說些,總是沒錯的。

裘天海有些胖,笑起來圓圓的臉上滿是和藹的肉褶:“你是浪兒的朋友,咱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春謹然連忙道:“久聞裘幫主豪爽大氣,義薄雲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你再誇下去,老夫可要坐不住這凳子,飄飄然起來了。”裘天海哈哈大笑,笑過之後,才道,“聽浪兒說你想去夏侯山莊觀禮?”

“是的,”春謹然知道關鍵時刻到了,故而迎着裘天海的目光,一片坦蕩,“夏侯公子大婚乃江湖盛事,我雖不才,尚未在江湖上闖出名號,但也想沾沾這喜氣,若能因此結交些江湖好漢,自然更好。”

裘天海點點頭,頗為欣慰:“你倒是坦誠。”

春謹然抱拳:“在裘幫主這裏,謹然不敢有半點隐瞞。”

裘天海眼裏的最後一絲戒備也消失殆盡,這不光是因為春謹然的說辭,白浪的作保,而更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縱橫江湖幾十年的閱人眼光。或許春謹然沒有全說實話,但他在這個人身上嗅不到危險氣息。多帶個人去夏侯山莊對于他,只是舉手之勞,若能因此讓白浪對滄浪幫更加死心塌地,這買賣不虧:“我們下月初五啓程,在這之前,你只能委屈一點暫住裘府了。”

“哪裏委屈,我這是高攀,求之不得呢!”春謹然連忙拜謝,同時偷偷去瞄對方的表情,眼神,甚至是一些很微小的動作。說毫不猶豫那是假的,但猶豫過後做下了決定的裘天海,卻真的再無雜念,從裏到外開始洋溢起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氣息。

“來,快吃飯,再不吃就涼了。”

“嗯嗯,師父,你不用招呼他,他自來熟,餓不着哈哈。”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

一頓飯,戒備拘謹開始,其樂融融結束。

但有個人,從始至終,都沒說話。

不過沉默歸沉默,裘洋卻再沒擺出那種陰損的面孔,确切地說,他好像失憶一般,關于昨日種種半個字都沒提,完全就是初次相見好客主人家的模樣,全程陪着笑,微笑,淡笑,淺笑,偶爾還有和煦春風般的暖笑。不出聲,卻賺足了存在感,起碼光裘天海贊許的眼神,就攢了好些個,俨然一個孝順父母,敬重兄長,你們怎麽說我就怎麽做的聽話好青年。

唯獨一次,白浪給裘天海夾菜,裘天海笑得合不攏嘴,誰都沒發現,裘洋的眼睛很細微地眯了一下。

當然,除了不露聲色目光灼灼看似安靜如雞實則機警如狗的春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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