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霧栖大澤(八)

裴宵衣一共只抽了四鞭,一鞭把裘洋抽下水,剩下三鞭都抽在了裘洋企圖抓繩子的手上。第四鞭抽完,裘洋已經有點懵了,臉白的一點沒有血色,既是冷得厲害,也是怕到了極點,眼神早不複初落水的憤怒淩厲,只剩下濃濃的恐懼。以至于裴宵衣将鞭子收回腰間,他仍呆滞在水中一動不動,微微泛青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整個人像三魂沒了七魄。

白浪推開裴宵衣,彎腰沖下面大喊:“裘洋,抓繩子——”

裴宵衣從善如流給讓開位置,給白浪充分發揚師兄愛的機會。

水中的少年一個激靈,眼睛愣愣眨了幾下,才反應過來視線上方的地府惡鬼已經換成了慈愛師兄、眼底一下子就冒出了熱氣,他趕緊上前抓住繩子,然後飛快地低下頭,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沒出息的樣子。

白浪哪注意到這些,見裘洋抓住了繩子,便趕緊将人拉了上來。裘洋不知道是水裏泡太久還是吓的,被白浪連拉到抱弄上來後根本站不住,白浪稍微松點手,他直接腿一軟就癱坐到了船板上。

白浪吓了一大跳,趕緊蹲下來前後左右地查看:“傷到哪兒了?”

一肚子委屈全沖上來頂住了嗓子眼,裘洋想說話,可卻找不到聲音。

春謹然趕緊用胳膊肘推推裴宵衣。

裴宵衣納悶兒地他看:“幹嘛?”

春謹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宵衣那一臉“還有我什麽事兒嗎”的表情。不是你說的教他做人嗎,那你抽完了倒是教育啊,光體罰不說話那叫洩憤好嗎!!!

裴宵衣看着春謹然擠眉弄眼恨不能連鼻子都用上的面部表情,心中升起一絲擔憂:“眼睛不舒服?是不是剛才水裏泡太久了?”

泡你媽個蛋!!!

再不指望這暴力狂,春謹然沒好氣地撞開裴宵衣,走到裘洋面前。原本蹲着的白浪見他過來,警惕地站起身,不料春謹然卻蹲了下來,沖着裘洋嘆口氣,然後擡手撩起少年前額的發絲,用袖子輕輕幫他把臉上的水擦幹。

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的裘洋沒好氣地打開他的手:“不用你假好心!”

明明面對白浪時委屈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面對自己倒氣勢滿滿了,春謹然心中莞爾,語氣也柔和了幾分:“那你白浪師兄也是假好心嗎?”

裘洋怔住,下意識看了眼白浪,又很快收回目光,倔強地抿緊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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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浪似領悟了什麽,有點窘迫地伸手想把少年拉起來:“先讓裘洋回屋換件衣裳,有什麽話以後再說。”

春謹然扶住少年肩膀,牢牢把他按住,然後看向白浪:“不能等以後。”

春謹然的語氣不重,卻堅定。

白浪幾不可聞地嘆口氣,然後轉身向不遠處的欄杆走去,似想給二人談話留下私密空間,又似不想聽到接下來的內容。

眼看白浪走遠,春謹然才勾起裘洋下巴,定定地問:“為什麽不救人?”

裘洋忿忿甩頭,擺脫春謹然的手指,顯然不喜歡對方輕佻的姿勢,更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春謹然也不惱,只輕輕朝少年臉上吹氣:“看來剛才沒泡透。”

裘洋驚恐地瞪大眼睛,總算從嗓子眼擠出兩個字:“你敢……”

春謹然淡淡揚起嘴角:“你看我敢不敢。”

裘洋瞪他的目光幾乎算得上仇恨至極了,但根植在骨子裏的恐懼卻讓少年不敢再頂嘴。

春謹然微笑,語氣愈發和緩:“為什麽不救人?”

裘洋幾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才忿忿道:“他既然想裝好人,自不量力地跳下去救你們,那就算最後死了,也是求仁得仁,我這是成全他。”

春謹然點點頭,仿佛很認可他的道理:“那裴宵衣抽你的時候也是真想抽死你,白浪師兄不該救你的,他應該成全裴宵衣。”

裘洋被堵得沒了話,但愈加憤恨,風浪都掩不住他咬牙切齒的聲音。

春謹然忽然狠狠擰了一下他的臉,沒留半分餘力!

裘洋嗷一嗓子慘叫出聲,剛要張嘴罵,就聽見春謹然比他更快一步地罵了句:“白眼狼。”

三個字聲音不大,可聽在裘洋耳朵裏,卻像一記重錘,砸得他從頭到心,都嗡嗡響。

春謹然也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接把話挑明:“你不救人,因為你嫉恨白浪。你嫉妒他比你優秀,比你有威望,比你受滄浪幫弟兄愛戴,你憤恨他奪了父親的關愛,甚至未來還可能會奪去本該屬于你的幫主之位。嫉妒和憤恨讓你那顆本來就不怎麽白的心徹底變黑,你當然不會下去救他,你巴不得他死在這裏。”

“我沒……”

“閉嘴!白浪為什麽救你?為什麽為了你險些與裴宵衣拼命?因為就算這條船上全是他的朋友,加起來也不抵你裘洋重要!他沒把你當師弟,他把你當親弟,你但凡有點良心,但凡腦子裏沒進水,就該把你從小到大的日子掰指頭捋一捋,何時何地何事,他沒讓着你,沒寵着你!他要真想和你争幫主之位,還用等到今天,等到你翅膀都快硬了,早十歲之前就讓你死得無聲無息你信不信!”

“我……”

“你什麽你!你就是逮着個對你好的往死裏欺負!你不是傻,是蠢!你以為滄浪幫裏那些給你煽風點火的小人是朋友?信不信我話放在這兒,白浪前腳走,你後腳就得被人啃得骨頭都不剩!”

“爹……”

“爹什麽爹!你以為你爹是真器重白浪?你爹就是想拴住白浪,日後好幫你坐穩幫主之位!你爹真心對待的也就你這個兒子!你們一家還真是壞到一起了!”

“……”

“怎麽不說話了?理虧了?知道自己傻得離奇還蠢得冒泡了?”春謹然嘆口氣,拉過少年的手,往紅腫的手背上輕輕吹涼氣。

裘洋哆嗦了一下,想把手往回縮,但沒拽動。

“嬌氣的小破孩兒,”春謹然輕輕調侃,竟有些寵溺意味,末了又吹了兩下,然後柔聲道:“丁若水那裏有藥,回頭抹上,明兒早就好了。”

啪嗒。

一滴淚珠落到了裘洋鞭痕交錯的手背上。

春謹然愣住,心終是徹底軟下來,将少年死死低着的頭輕輕攬過來,抵到自己肩膀,然後拍了拍對方的腦袋:“可別讓你師兄看見,不然他真要和我絕交了……”

倚着欄杆眺望遠方烏雲的白浪有沒有看見不知道,但這一幕是實實在在被躲在船艙樓梯口的“船員們”圍觀了。事實上在杭明俊扶着杭明哲回房後,他們便已聞訊趕來,奈何船板上波浪滔天,腥風血雨,未免無辜遭禍,他們只好裹足不前,靜觀其變。

夏侯賦:“什麽情況?哭了?”

定塵:“是的。”

丁若水:“要我我也哭,謹然說得多感人啊。”

郭判:“你能不這麽娘們兒麽……”

林巧星:“女子又如何,郭大俠注意你的語氣!”

祈萬貫:“咱能就事論事不跑偏嗎?”

青風:“就事論事還不簡單,一個武力往死裏抽,一個柔情往死裏救,一個冷眼旁觀施壓,一個連打帶揉外加送甜棗。”

房書路:“簡直傷身攻心恫吓蠱惑外帶口若懸河必殺九連環。”

衆人沉默。

片刻後。

定塵:“我佛慈悲,他還只是個孩子啊……”

最後還是白浪扶起自家可憐孩子,回船艙劫後餘生去也。當然彼時圍觀船員們早已快一步躲入距離樓梯最近的定塵房間,待白浪和裘洋進屋以後,才又重新聚攏出來,繼續圍觀船板上的三人行。

風浪越來越大了,不時有水漾上船板,複又流下。

春謹然打了個冷戰,剛教訓人的時候還沒覺得什麽,現在回過神來,自己還從裏到外濕着呢。遂快步走到戈十七面前,趕緊利落道:“謝謝你救白浪。”

戈十七沒說話,只輕點了一下頭。

春謹然知道這個朋友面冷心熱,沖他笑笑,然後催促着:“趕緊回去換身衣服吧,別着了風寒。”

戈十七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卻仍沒動。

春謹然知道他心裏有數,也不再多言,轉而走到裴宵衣面前。

男人仍皺着眉,确切地說這一晚上男人那好看的眉毛就沒打開過,春謹然也不知道他哪來那麽多不開心的事兒:“喂,大裴。”

裴宵衣輕哼:“聽着呢。”

春謹然有點埋怨道:“你下手也太重了,再抽兩下都得見血。”

裴宵衣表情未動,只額頭隐隐有青筋跳動。

春謹然毫無所覺,還頗為寬厚地拍拍對方:“知道你是好心,下回注意分寸啊……阿嚏!”

裴宵衣原本已經握緊鞭子的手又頹喪地松開,默默嘆口氣,男人剛想拿袖子給對方擦擦那毫無美感的鼻涕,卻不料春謹然先一步開口:“我都凍成這死樣了也不知道關懷一下,你個沒良心的。”說完白眼一翻,人自己竄回了船艙。

裴宵衣剛擡起兩寸的胳膊,又不着痕跡地落了回去,心裏有點氣,有點悶,還有點酸,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

嘩啦。

突如其來的聲響拉回了裴宵衣的思緒,他這才想起來船板上還有一個人呢。

戈十七将鞋子裏的水倒幹淨,又重新穿上,然後發現裴宵衣正盯着自己。

戈十七毫不退縮地迎上男人的目光,嘴角似有若無地勾起一個弧度。

裴宵衣眯起眼睛,将這個從頭到腳濕透的男人徹底打量了一遍,然後不知是稱贊還是調侃道:“動作挺快。”

戈十七這回是真笑了,雖然很淡:“不敢慢。”

裴宵衣意味深長:“沒想到你與白少俠交情如此之深。”

戈十七定定看着他:“我也沒想到白少俠還有你這麽個朋友。”

四目相接,電光石火。

果然。

裴宵衣臉上本就疏離的笑意徹底散盡。對方看出了他不光要阻止春謹然跳江救人,而是想在阻止之後自己下去的,所以趁着他把春謹然往後扯的時候,這人竄出來搶了先機。

但不就是救個白浪麽,至于像搶親似的争個你死我活?

裴宵衣覺得這件事情特別可笑,但他又笑不出來。

而且那個挨千刀死不了的春謹然說的是人話?

謝謝你救白浪。

你下手也太重了。

這不叫差別待遇這他媽叫六月飛霜!

“你們到底在看啥?”春謹然混在樓梯口“船員”的隊伍裏已經很久了,但實在沒看出來船板上除了倆不茍言笑的小夥伴,還有什麽奧秘。

只是他這一嗓子,把圍觀衆人吓得差點元神出竅。

祈萬貫:“你你你啥時候來的?!”

春謹然一臉無辜:“就剛才走下來的啊。”

夏侯賦一拍腦門兒:“我說呢,怎麽看着看着少個人。”

房書路囧:“你看得也太入迷了吧。”

夏侯賦不同意:“你看得不入迷,怎麽也沒發現他下來?”

房書路一本正經:“我看見了啊,但有什麽關系,反正是圍觀,多他一個又不多。”

春謹然:“所以你們到底在看啥啊?”

林巧星:“之前看你教育裘洋,現在看裴宵衣和戈十七争白浪。”

春謹然瞪大眼睛:“他倆……争白浪?”

郭判:“一個怪另一個搶了功,另一個嘲笑對方動作慢。啧,暗花樓的居然也會救人了,世道還真是越來越奇怪。”

春謹然:“他倆什麽時候跟白浪這麽好了……”

丁若水翻個白眼,敲了下春謹然的腦袋:“管他們呢!你趕緊給我回房換衣服!”

春謹然聳聳肩,也不太想看這種與自己無關的争風吃醋,遂悶悶地跟上了丁若水的步伐。

不料路過青風身邊時,忽然被男人扯住。

春謹然疑惑挑眉:“嗯?”

青風上上下下認認真真打量他半晌,末了搖頭嘆息:“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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