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霧栖大澤(十七)
“起來吧。”夏侯正南終于松口。
春謹然捂着胸口站起,忍了又忍,還是吐出一大口鮮血。
夏侯正南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去那邊吐,別髒了睡蓮。”
春謹然心中有氣,但更多的是怕,和同情,故而嘴上說着“吐光了,沒了”,腳下卻仍是移動幾步,遠離了蓮缸。
夏侯正南很滿意他的乖巧,眼底卻蒙上一層晦暗不明的光:“真想把你們都殺了。”
這仿佛随意的玩笑話,春謹然卻聽出了認真。
他咽下口中殘留的腥甜,壯着膽子問:“為何不殺?”
夏侯正南挑眉:“你怎知我不會殺?”
春謹然:“因為你剛剛在無奈。想殺,卻不能殺,所以憤恨,所以無奈。”
夏侯正南看向他的目光變得深沉起來,像是想看到他的內心深處。
春謹然被盯得不大自在,別開眼睛。
“你真的和他很像。”夏侯正南忽然語焉不詳地嘆了一句。
春謹然下意識地問:“誰?”
夏侯正南的目光有剎那的柔和:“我的一個朋友。”
春謹然不再追問。他知道這個痛失愛子的老人已起了追憶往昔的情緒,即便不問,他也會講。在這樣一個看不見月亮的夜裏,回憶,總是最好的療傷藥。
然而春謹然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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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正南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只靠在椅子裏,側臉看着窗外。
窗外什麽都沒有,無星,無月,無雲,一片黑暗。
春謹然想,或許在夏侯正南的眼裏,那黑暗中自有一片別樣天地,承載着他不為人知的內心,不可言說的情感。
不知過了多久,夏侯正南緩緩起身,春謹然下意識後退一步,那人卻根本沒看他,而是回到窗前的桌案旁,認真端詳案上的畫紙,目不轉睛,一動不動,專注得近乎迷戀。
“過來。”仍低着頭的夏侯正南忽然輕喚。
這聲音太輕緩溫柔了,就像怕驚擾到佳人的美夢。春謹然左右環顧半天,确定屋子裏再沒第三人,才十分受寵若驚地上前。
桌案上是幅人像畫,還有些細節沒畫完,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俊俏男子,已躍然紙上。男子氣度文雅,不似武林俠客的飒爽,一眉一眼間,溫潤如玉。
“這就是,那位朋友?”春謹然問得很輕,很緩,但其實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也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篤定的直覺,就好像剛剛的靜默中,他也在窗外的黑暗裏看見了什麽似的。
夏侯正南沒有回答,目光仍在畫上,口中卻問:“覺不覺得你和他長得很像?”
春謹然囧,畫上的人俊秀飄逸,眉目生輝,自己和他唯一的相似之處,就是都只有一個鼻子倆眼睛,兩個耳朵一張嘴。
“似乎……有那麽一點像……”春謹然在心裏默默向畫中人道歉。
夏侯正南總算擡起頭,看看他,又去看看畫,就這樣在他與畫之間來回幾次,忽然笑了,有一些像是苦澀的東西在他眼裏閃過,快得讓人看不清:“其實我也記不太住他年輕時候長什麽樣了,每次畫的都好像不同。但人就是這麽奇怪,越老,越想去翻早前的記憶,越久遠越好,可惜,我這些年的記性愈來愈差……”
春謹然心裏有些酸,不知該說什麽。
“但是你們的眼睛很像,”夏侯正南忽然道,言辭鑿鑿,“尤其是眉宇間不服輸的勁頭最像。還有聰明,聰明也像。”
春謹然囧,雖然被誇得美滋滋,但也要實話實說:“聰明就是聰明,還能不一樣到哪裏去。”
夏侯正南一本正經地搖頭:“聰明可太多了。有小聰明,有大智慧,有誅心計,有濟世方,人心有多少種,聰明就有多少種。”語畢,看着春謹然的眼神裏,仿佛帶上了“你還太年輕”的嘆息。
春謹然還能說啥,只好雙手抱拳:“多謝夏侯莊主教誨。”
夏侯正南愣了下,可能沒料到他會這麽識時務,不過轉瞬,又莞爾:“他有聰明,但不常用,相比之下,你鬼心眼太多了。”
春謹然不知道這是諷刺還是表揚,只好尴尬地笑:“也,也還好啦……”
夏侯正南也不與他計較這個,只道:“研磨。”
春謹然沒反應過來,待看清老人重新去拿畫筆,方才明白,立刻按吩咐行事。
就這樣,春謹然開始伺候着夏侯正南作畫,待老人最後一筆落下,已是一個半時辰之後。
其實完成的畫較之前也沒有豐富很多,大部分時間裏夏侯正南都在提筆發呆,以至于墨滴到紙上,方才回過神。幸而這些墨點的位置都在右側空白處,後來,那裏便伸出幾枝梅花,襯着畫中人的清雅。
“好看嗎?”夏侯正南問。
春謹然不知道他問的是人,還是畫功,只得籠統回答:“好看。”
夏侯正南将筆放下,目光卻仿佛被鎖到了畫上,再移不開。然後春謹然聽見他說:“我答應過你,會好好照顧賦兒。”
窗外忽然吹進一陣邪風,打得春謹然幾乎站不住。
夏侯正南仍對着畫喃喃自語:“怎麽辦,把我的命賠給你夠不夠?不,你肯定不滿意,賦兒才多大,我都多老了……”
春謹然的心髒劇烈收縮,之前或許是害怕,可現在只剩下震驚。
夏侯正南風流大半生,卻無子嗣,一度成為江湖客們茶餘飯後的笑談,無外乎說他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誰料到其年逾八十,竟然得子,一時間笑談成了奇談,镴槍頭成了老當益壯。也有好事者打探過夏侯賦的生母,但不知是夏侯山莊勢力太大,還是夏侯正南藏得太好,竟無一線索。到最後大家也就淡忘了,反正夏侯正南總不會将夏侯山莊這麽大家業給個野種,既然是他的種,生母是高貴還是貧賤,也就無所謂了。
可現在,春謹然卻有了一個瘋狂的推想。
不,或許瘋狂的并不是他,而是夏侯正南。
春謹然被侍衛帶下去的時候,已是後半夜。夏侯正南寬慰他,放心,我不會真把你們都殺了的,只有兇手需要死。春謹然問,如果一直查不出兇手呢。得到的回答是,那就關着你們直到查出兇手。春謹然黑線,那還不如把我們都殺了。于是夏侯正南眼裏又露出了“你太年輕”的嘆息。
直到很多年以後,春謹然還記得夏侯正南的話——
“與誰結私怨都可以,犯衆怒卻不行。這是道,放在市井、江湖、廟堂皆準的道。”
這是那夜夏侯正南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也是夏侯正南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天明時分,夏侯正南被婢女發現死在卧房。翠植環繞裏,鳥語花香中,一代枭雄神态安詳,恍如酣眠。然而他确實是走了,帶着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恸,帶着追憶往昔的傷懷,帶着兇手必死的執念。這個百歲老人或許有着這個江湖上最高強的武功,最龐大的勢力,最深藏的情感,卻終是,敵不過歲月。
白幡蔽日,哀聲震天。夏侯山莊,大喪。
亂作一團的侍衛婢女,逃的逃,散的散,十四位少俠被各自師父從牢裏帶了出來,搖身一變,倒成了守喪之人。聞訊而來的江湖客三教九流,有虎視眈眈的,有幸災樂禍的,有純湊熱鬧的,也有趁火打劫的,主持祭奠的圓真大師一一應對,總是護住了夏侯山莊最後的顏面。
但誰都知道,漫天紙錢裏,一代武林世家,傾塌。
打下這份家業需要多少時日,春謹然不清楚,但他卻清楚地看見,湮滅,只在一瞬。
七天之後,夏侯父子下葬,仁至義盡的各大派離開夏侯山莊,各自回家。
他們的臉上都帶着沉痛,但心裏呢?
沒了夏侯山莊,誰是下一個隐形霸主?杭家?青門?寒山派?
春謹然不想去思考這些,卻總下意識去想。裴宵衣說人心險于山川,夏侯正南說有多少種人心,就有多少種聰明,他知道他們都是對的。可他仍不願意這樣。
從回到夏侯山莊,春謹然就沒尋到與裴宵衣單獨相處的機會,直到最後,他也只能遠遠看上一眼。那時靳梨雲正抱着夏侯賦的牌位不肯放手,靳夫人氣得七竅生煙,卻又礙于面子不好發作,裴宵衣只得上前去奪,最後牌位奪下來了,臉上也挨了幾下,激動中的靳梨雲不管不顧,指甲在裴宵衣的面頰上劃出淺淡血痕,隔着那麽遠,仍刺痛了春謹然的眼。
喧嚣散去,滿目荒涼。
龍飛鳳舞的山莊匾額下面,只剩孤家寡人的郭判,祈萬貫,丁若水和春謹然。
紙錢的黑色灰燼被風吹起,帶向空中,帶向遙遠,最終消失在天邊。
郭判長嘆一聲:“什麽富貴權勢,都他媽黃粱一夢。”
祈萬貫苦笑:“人活一世,總要有個奔頭。”
郭判皺眉:“懲惡揚善,不比争權奪利強?”
祈萬貫謹慎後退,躲到安全距離,然後露齒一笑:“郭大俠,道不同不相為謀。”
郭判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錢簍子。”
祈萬貫眉開眼笑:“借你吉言!”
郭判再不想和他說話,轉身來到春謹然面前,直來直去道:“聽說夏侯正南死前找過你?”
山莊人多嘴雜,這個“聽說”的出處無從查起,春謹然也不願深究,坦然相告:“是的。他懷疑夏侯賦的死不是意外,想問問我的看法。”
郭判瞪大眼睛,顯然十分意外,他以為夏侯正南囚禁他們只是一時接受不了兒子死亡的現實,畢竟十四個人的供詞一致,他實在想不出有何可疑:“我以為,他是想問赤玉……”
春謹然皺眉:“人都死了,誰還有心情關心秘籍財寶。”
郭判不以為然:“信不信,定塵、戈十七、房書路他們肯定已經被師父掌門親爹盤問了七天七夜。那些老家夥,早就石頭心腸了。”
若在從前,春謹然八成會附和,可現在,他卻莫名生氣起來。
夏侯正南最後畫的那張像,被他在靈堂偷偷燒了。他不知道黃泉路上的夏侯正南能否收到,但他希望能,因為如果收到,心機深沉的老頭兒一定會貼身藏好,這樣即便喝了孟婆湯,轉了輪回,也可以憑借畫像,找到那個讓他念了幾十年的朋友。
一世能有多少個幾十年。
夏侯正南那老流氓才不是石頭心腸,那根本是個情種。
“謹然?”丁若水擔憂的臉出現在眼前,“你怎麽哭了?”
春謹然愣住,下意識擡手,果然在臉上摸到一把水。
“沒事。”春謹然擦擦臉,深吸口氣,沖丁若水咧開嘴,“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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