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血色天然(二)
不知是叫喚得太辛苦,還是終于放松了緊繃的神經,當天夜裏,郭判便發起高燒。丁若水和春謹然輪番照顧了三天三夜,郭大俠的熱度才漸漸退了,以至于他悠悠轉醒時,二人都擔心他的腦子會不會燒壞。
所幸,郭大俠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是:“能給我找條褲子嗎?”
脫離了坦誠相見的郭大俠,顯然自在了許多,精氣神也逐漸回籠,不到半日,竟能自己掙紮着坐起來了,雖然腹部的傷口牽動着他的五官胡亂飛舞,但這已然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了。
“難怪那些掌門老頭兒老太太,叫我們少俠,叫你大俠,”春謹然将被郭判三兩口吃空的粥碗收回來,真心感慨,“你确實擔得起。”
郭判聞言并無半點喜色,反而懊惱地一捶床,罵了句:“媽的,這次是我大意了,陰溝裏翻船!”
自打來到若水小築,郭判就一直與傷病作鬥争,春謹然和丁若水忙得腳打後腦勺,也沒顧上問,現在既然對方主動講了,春謹然立刻接過話頭:“你到底是被誰傷的?”
郭判:“魚尾金鈎,謝飛。”
春謹然歪頭,總感覺這名字在哪裏聽過。下個瞬間,他忽然張大眼睛,謝飛,不正是裴宵衣要抓的人?!
“你那是什麽表情,”郭判一臉狐疑,“他是你朋友?”
“不不不,”春謹然壓下詫異,飛快搖頭,“我只知道好像江湖上有這麽一號人,你怎麽和他結怨了?”
“誰他媽和他結怨了!”說到這個,郭判氣就不打一處來,“要是仇人,我一早便會防備,哪能讓他得手。而且那小子現在不比從前……”
後面郭判說什麽,春謹然再沒聽進去。因為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個問題上,那就是謝飛傷了郭判,說明他并沒有被裴宵衣抓走,那究竟是裴宵衣抓人失敗,還是因為發生了什麽事,以至于裴宵衣根本無法再去抓人……
“喂喂,我和你說話呢!”
身體忽然被粗魯地推了一下,春謹然回過神,就看見郭判正十分不滿地瞪着自己。
“我在和你說關系到整個武林的大事,你居然給我走神?!”
春謹然這叫一個憋屈,合着現在一個兩個都敢訓他了,他不拿出點口若懸河之勢,還真以為他是好欺負的:“我走神?我為什麽走神啊,還不是照顧你照顧的!我多久沒睡覺了你知道嗎?衣帶不解地給你擦頭,擦身上,各種除熱,你良心被狗吃了!你還不如一睡不醒呢,你睡着的時候可愛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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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判很想往後躲,奈何腹部劇痛,最後僅能将脖子後仰。饒是如此,還是被噴了一臉唾沫。好不容易等春謹然吼完了,無奈道:“我就随口說你一句,用不用這麽大火氣啊。”
春謹然發洩一通,舒服了許多。其實他有點遷怒郭判,主要還是擔心裴宵衣。但這話不能說,所以只好委屈郭大俠了:“好了,你繼續說。”
郭判看着變臉比翻書還快的春少俠,心中惡寒,牢牢記住再不能得罪對方,然後才弱弱地問:“我說到哪了?天然居?”
春謹然怔住,下意識搖頭。
郭判皺皺眉,只好再往前推:“藥人?”
春謹然更震驚了,隐約有了不好的聯想,卻還是搖頭。
郭判不明所以,只得直接問:“你到底從哪裏開始走神的?”
春謹然實話實說:“謝飛那小子不比從前……”
郭判黑線,磨牙半晌,一聲嘆息:“得,咱們重頭再來。”
接下來郭判所講的事情,完全出乎了春謹然預料,或者說,遠比他想得更複雜,起源更早,牽扯更廣。
郭判是被謝飛的魚尾金鈎所傷,但傷郭判的卻不是真正的謝飛,而是已經失去心智的藥人。說到藥人,不管郭判還是春謹然,都不可避免地回憶起去年王家村偶遇的“陸有道”,而按照郭判所言,這次的“謝飛”,幾乎與“陸有道”如出一轍。也是仿佛被某種詭異的力量操控,無懼無痛,見人便殺。更重要的是,近兩個月來,這樣的藥人不斷在江湖上出現,盡管只是一些無門無派的獨行客,但仍是不可避免引起了江湖各門派的恐慌和警覺。而後不知從哪裏傳出的風聲,說這些藥人的始作俑者,正是天然居。
“現在各門派面上不講,但私底下已經防備起來,”郭判道接過春謹然盛好的第二碗粥,幾乎呼嚕呼嚕喝,“天然居更是半點聲不敢出。”
“那到底是不是天然居幹的?”問是這麽問,但聯想裴宵衣被派去抓謝飛,春謹然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答案。可這種與全江湖為敵的事,他本能地不希望真的與天然居,或者說是裴宵衣所在的門派,有所牽連。
郭判已經遞回第二個空碗:“不好說啊。反正甭管是不是,光這些藥人,就得讓江湖亂一陣子。”
丁若水正好端着剛煎的湯藥進來,聞言疑惑道:“什麽藥人?”
郭判實在懶得從頭講一遍,幹脆挑重點:“就是江湖上忽然出現很多神志不清不怕死不怕疼見人就殺的瘋子,我這身傷,就是拜他們所賜。”言簡意赅講完,郭判才看見丁若水手裏的湯藥,臉立刻垮下來,“我才剛喝完粥,就喝藥啊!”
丁若水看着見了底的半鍋粥,一臉無語:“這是我和謹然的早飯,誰讓你吃了!”
郭判無辜地看春謹然。
春謹然舉起雙手自證清白:“他逼我給他盛的!”
郭判黑線,咬牙切齒。
丁若水半強迫地把藥碗塞到郭判手裏:“沒事,混一起也不打緊,喝。”
“你也太敷衍了吧……”郭判将信将疑,卻還是苦着臉喝完了藥。
丁若水盯着他喝完,臉色才緩,又想起了之前的話題:“神志不清不怕死不怕疼的瘋子,你确定是藥人?”
郭判不明白:“什麽意思?”
丁若水耐心解釋:“藥人,通常指常年食藥,浸藥浴,全身入藥,可做藥材亦可做藥引之人,和你所講的這些人,好像不大一樣……”
“誰還真去摳字眼啊,”一貫粗線條的郭判有些無奈,“反正大家都這麽叫,也不一定真明白什麽意思,就是總得有個說法。”
丁若水垂下眼睛,沉默半晌。
春謹然和郭判面面相觑,這才察覺出不對,丁若水似知道些什麽?
果然,沉吟再三,丁若水重新擡頭,眼神篤定:“是蠱毒。”
沒等春謹然和郭判發問,丁若水忽然飛奔而出,之後的時間裏,丁神醫一直埋首在書房。春謹然送飯時進去過幾次,每每總要被浩瀚汪洋般的醫書吓着。而且大部分書籍已被丁神醫翻得亂七八糟,使得本就嬌小的他被埋得幾乎只剩下頭頂,春謹然總擔心他要無法呼吸,以至于每次離開,都特意将門留出足夠縫隙。
兩日後,丁神醫終于放棄。
“我真記得在哪裏看過,可怎麽就找不到是哪本書了呢。”丁神醫之沮喪就像祈樓主丢了銀子。
春謹然一邊幫他整理書籍,一邊寬慰道:“有時候就是這樣,你越想找,越找不到,等你不想找了,說不定哪天它就自己蹦出來。”
丁若水不相信,卻也無計可施,只能道:“但願如此吧。”
因要幫着丁若水照顧郭判,所以即使心裏各種牽挂裴宵衣,春謹然還是忍住了。他相信男人不會出事,或者說,他要強迫自己這樣相信。
七天後,郭大俠拆線。
十四天後,已行動自如。
雖距離健步如飛還有差距,但只要不疾行或者動武,日常生活基本不會被人發現端倪。
春謹然以為按照郭判的性格,這會兒該嚷着要走了,可左等右等,人家郭大俠就是老神在在,頗有點以小築為家的意思。而丁若水呢,又埋進了醫書裏,大有不找出來不罷休的意思。
兩個人都很有意思,便愈發顯得春謹然沒意思。後者也就琢磨着找借口告辭,好去江湖上打探一下裴宵衣的消息。哪知道沒等他找來借口,借口……不,是祈樓主,主動上門了。
“謹然賢弟你可讓我好找啊!”這是祈萬貫進門後的第一句話。
前去應門的春謹然一臉蒙圈:“你……是來找我的?”
“當然!”祈萬貫說完才反應過來,搖頭嘆息,“你果然沒收到我的信。”
春謹然隐約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不禁連珠炮地問:“什麽信?寄到春府的嗎?我這陣子一直待在這裏,沒回家。”
“我想也是,不然你怎麽可能一點回音都沒有。所以我不就找到這裏來了嘛!”祈萬貫一臉“我很厲害吧”的自豪表情。
可惜春謹然現在真的沒心思玩笑,他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大裴出事了?”
祈萬貫正色起來,給出的回答是:“天然居出事了。”
聞訊而來的丁若水和郭判,只來得及捕捉這一句。
郭判的出現讓祈萬貫大感意外:“郭大俠你不是受了重傷嗎,怎麽會在這裏?”
“就是受了重傷才來找神醫啊,”郭判故意把神醫兩個字說得很重,滿是調侃,後才收斂玩笑,問祈萬貫,“樓主怎麽知道我受了傷?”
祈萬貫伸出一根手指,得意地左右輕搖:“這江湖上還沒有什麽風吹草動能逃過萬貫樓的耳朵。”
春謹然、郭判、丁若水三人不語,就靜靜看他嘚瑟。
後面祈樓主可能也覺得氣氛有點冷,悻悻收了手指頭,開始說正事:“既然郭大俠在此,想必已經講了前些日子江湖上出現藥人的事。”
郭判點頭。
祈萬貫繼續道:“這事是天然居幹的。”
春謹然沒繃住,脫口而出:“不說只是懷疑嗎?”
祈萬貫多少能夠理解春謹然的心情,畢竟一封封的信箋都是托他打探裴宵衣的,現在裴宵衣沒信,天然居卻出了事,心系友人的春少俠自然無法淡定。別說春謹然,就算他這種沒與裴宵衣交往太深的,也不希望聽見對方的壞消息,畢竟是一起經歷過生死的。
奈何,世事總難遂人願。
“之前只是懷疑,我給你寄的信裏也寫的是有可能牽連到天然居,但是半個月前,陸有道的徒弟忽然站出來,說他師父生前曾經就被下過這種毒,受人操縱,後不幸身亡。而下毒的,正是靳夫人。”
“陸有道?!”
“徒弟?!”
第一聲是郭判喊的,第二聲是春謹然叫的。
祈萬貫捂住胸口:“幹嘛,你倆要生吞了我啊。”
“陸有道在江湖上消失了二十多年,重新出現就被我們在王家村弄死了,哪裏來的徒弟?”郭判沒工夫與他扯淡,直中要害。
春謹然跟着猛點頭,這也是他想問的。
祈萬貫翻個白眼:“我哪知道,反正就是冒出這麽個弟子。但話又說回來,若是別人的徒弟倒罷了,說是陸有道的,倒讓這件事可信了。因為你我都是見證啊,陸有道當時的瘋狀和現在那些藥人一樣,說他和此事無關,我第一個不幹。”祈萬貫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然後聲音不自覺放低,弱弱咕哝,“而且當時弄死陸有道的還是裴宵衣,沒準他就是想殺人滅口……啊!我都說沒準了你還真往死裏踹我啊——”
“行了,”聽明白怎麽回事的丁神醫果斷出聲,這仨人體格好,他可快凍死了,“剩下的進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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