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血色天然(七)

郭判沒有注意到春謹然的異樣,繼續道:“我和祈萬貫來這裏,也是想告訴你們這個消息。起碼這對于裴宵衣來說,是件好事。”

“嗯。”春謹然不知該作何反應,他發現原本積郁在心中的對靳家母女的恨意,似乎随着她們的死訊散了,只能下一絲若有似無的悵然,“她們怎麽死的……”

“靳夫人是自絕,靳梨雲死在杭明哲的劍下。不過她死有餘辜,到最後還使毒傷了杭三。要不是那小子反應快,毒藥就進眼睛裏了,後半輩子就得摸着黑過!”郭判說着,竟義憤填膺起來,大有再把那兩人殺第二遍的架勢。

春謹然吓一跳,連忙勸:“不至于這麽激動,你又沒親眼見,說不定……”

“我就是親見了啊,”郭判打斷他,一臉正色,“我當時就在場!”

春謹然愣住:“他們追捕靳家母女的時候,你不是在送我倆下山嗎?”

郭判:“對啊,送完你倆我就趕緊回去了,結果走沒一半,就聽到旁邊樹林深處有聲音,等我尋過去一看,巧了,杭明哲帶了幾十號人正把靳家母女堵在了一個山洞裏。”

春謹然:“山洞?”

郭判:“好像是天然居的暗道吧,就通到那裏,估計是山底下有青門,她倆無路可逃,就一直躲在裏面,我撞見的時候,正好她們被杭明哲發現。”

接下來郭判應春謹然的要求,将他所有親見,完整道來。

郭判循着聲音趕到密林深處,遠遠的便看見一群人堵在個山洞口,待走近,認出為首的正是杭明哲。

“三公子!”郭判朗聲打招呼,打完才發現,所有人都神色凝重。

郭判站在人群外圍,順着他們的目光去看,憑借身高優勢,清楚瞧見了洞中若隐若現的兩張臉。

杭明哲沒有聽見他的招呼,因為其現在全部心神都放在洞中的二人身上。

“出來吧,”杭三公子沒了往日的草包樣,沉靜的臉色竟隐隐有幾分杭匪的風采,“現在崇天峰上都是各派弟兄,你們就算往回跑,也一樣逃不掉,何必徒勞呢。”

少頃,洞中傳來靳夫人尖銳得近乎刺耳的聲音:“一群大男人欺負我們兩個女人,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名門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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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判只在夏侯山莊遠遠地見過靳夫人一次,可印象裏,女人的聲音柔情似水,與此刻聽到的,判若兩人。

圍堵人群中大部分是杭家弟子,但也有一些湊熱鬧的江湖客,前者唯自家公子馬首是瞻,杭明哲不發話,他們自然不敢多言,可後者卻不管那麽多,被靳夫人激得火冒三丈,恨不能殺之而後快:“這個臭娘們!杭公子,你還和她廢話什麽,沖進去……”

江湖客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不了了之在杭三公子沉如水的目光裏。

或許旁人看來,杭三公子只是瞥了那人一眼。可郭判看得清楚,那眼神裏包含的巨大的壓迫力。杭明哲自己可能都沒有感覺,但郭判感覺到了,那個再不敢咋呼的江湖客也感覺到了。

郭判有一種怪怪的感覺,眼前的杭明哲仍是那個杭家三公子,如假包換,可他似乎進入了某種從未有過的狀态裏,就像劍客練劍,刀客習刀,到了一定境界,再施展招式時總會有那麽個“忘我”的時間段,短的一剎那,長的幾天,這段時間裏,他是他,也不是他。

滿意于江湖客的重歸安靜,杭明哲淺笑一下,這笑意一直到他重新看向山洞,仍挂在臉上:“靳夫人,您僅憑一人之力,就亂了整個中原武林,怎麽現在倒反咬一口,說是我們欺負您?”

“呵,呵呵呵……”洞裏傳來女人的笑聲,陰森恐怖,“你們這些名門正派,江湖世家,自诩正人君子,滿口禮義廉恥,可背地裏呢,争權奪利,勾心鬥角,甚至親人之間也算計陷害。我不過是為你們提供一些小小的便利,倒成了萬惡之源。那些把毒藥下給自己爹娘長輩兄弟姐妹的人,倒搖身一變,跟着來讨伐我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人心都有險惡,但人之所以為人,是懂得克制惡,順從善。”杭明哲收斂笑意,緩緩眯起眼睛,“靳夫人,天然居真的只是提供了毒藥嗎?不是。你們是抓住了那些人心裏的惡,煽動它,供養它,直到它再不受控制。你的藥,是在成功喚起殺意後,遞上的最後一把刀。小小便利?呵,您太謙虛了。您是不動聲色地操縱了所有環節,從頭到尾。沒有天然居,這些惡意一輩子都只會被藏在心底最深處,深到它的主人,都可能忘了。您還覺得自己無辜嗎?”

洞內,沒有回應。

杭明哲的尾音徹底在山間消散,窒息的寂靜蔓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杭明哲忽然嗤笑,聲音不大,卻在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的此刻,異常清晰。同樣清晰的還有那笑意裏的嘲諷。

“靳夫人,你的心太大了,大到想要裝下整個武林。可不知你是否聽過一句話,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女人就該本本分分,相夫教子,以男人為天。你這樣的,注定零落成泥。可惜,可嘆。”

郭判皺眉,這話放在市井可以,廟堂也可以,但在江湖上,旁的不說,單玄妙派苦一師太,便是受人敬重的一代女俠。誠然,男尊女卑仍是很多江湖客深以為然的法則,但也有不少人同自己一樣,并未特別在意男女。江湖兒女,快意恩仇,扯那些個迂腐的世俗之念,甚至用其羞辱對手,未免落了下乘。雖與杭明哲交往不深,可他總覺得對方不該如此。

心緒正亂,洞內忽然傳出一聲尖叫,那是靳夫人的聲音,撕心裂肺,凄厲驚悚,仿佛來自陰曹地府的惡鬼——

“你給我閉嘴!!!憑什麽女人要以男人為天,憑什麽女人不能一統江湖!我就是要讓所有男人都像狗一樣跪在我的腳下,成為我的奴才,成為我的傀儡!!!呵,呵呵,哈哈哈哈……死吧,都給我去死吧!!!”

随着一聲物體撞擊的悶響,一切,歸于平靜。

杭明哲神色未動,只靜靜看着洞口。

郭判順着他的視線,也看見了那團倒在血泊中的人影。

忽然之間,郭判明白過來,杭明哲的口不擇言并非真是心中所想,他只不過準确地抓住了靳夫人心裏最痛的那個地方,就像靳夫人抓住那些下毒害人者心裏的惡一樣,有的放矢,正中要害。

靳夫人究竟是如何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她經歷過什麽?或許也受過傷害?所有的所有,都再沒機會探尋。她與她的秘密,在撞向石壁的一剎那,便已不存于時,煙消雲散。

有人走出了洞口。

靳梨雲。

踩過靳夫人鮮血的繡花鞋底,在湛藍色的天空映襯的地面上,留下刺目的血腳印。

“怎麽出來了?”杭明哲問得溫柔,仿佛對面的不是需要誅殺的妖女,而是鄰家的小妹。

靳梨雲淡淡地笑了:“三少爺這麽有本事,小女子打也打不過,鬥也鬥不得,還能怎樣?”

一笑,傾城。

“怎麽沒見四少爺?”

“四弟怕對着你不忍下手,沒敢來。”

“三少爺就忍心下手嗎?”

“好像還行。”

“所以梨雲一直就不喜歡三少爺。”

杭明哲愣了下,也跟着笑了:“靳姑娘可不敢再往下說,這麽多人看着呢,再說下去,別人該向我爹告狀,說我與你打情罵俏了。”

靳梨雲俏皮地眨了下眼,不說話,卻好似講了千言萬語。

圍觀的杭家弟子也好,閑散江湖客也罷,大多感到心神一蕩。無關好色與否,靳梨雲就像一縷專為男人調制的香,不經意間,便能悄然侵入,撩撥于無影無形。

可惜,杭三公子不在這個“大多”裏。

一個娘親剛剛撞壁而死,便能同逼死娘親的人談笑風生的姑娘,杭三公子沒辦法有別的念頭:“姑娘既已主動出來,就勞煩聽話些,跟着我們走吧。”

靳梨雲柳眉輕挑:“怎麽,不是要殺我嗎?”

杭明哲溫和有禮:“殺也好,罰也罷,總要等姑娘将事情講清楚,才能有個公正決斷。”

靳梨雲歪頭,竟有一絲天真無邪:“你們不是都查清楚了嗎,不然又怎會如此興師動衆來圍剿天然居。”

杭明哲不答,只微笑。

靳梨雲仿佛料到他會如此,也不惱,自顧自接下去:“是希望我親口交代,好讓你們滅天然居滅得更師出有名吧。”

周圍的杭家弟子和江湖客們臉上都有些挂不住,杭三公子卻面色從容,甚至在靜靜聽完靳梨雲的話後,還能神态自若地吩咐人上前用繩子綁她,同時耐心向對方解釋:“以防萬一,只能委屈姑娘了。”

“等一下。”面對準備上前捆自己的杭家弟子,靳梨雲忽然後退半步,風情不在。

不遠處的杭明哲皺眉,懷疑對方想要耍花招。

靳梨雲卻道:“讓我跟你們走可以,但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杭明哲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姑娘請問。”

靳梨雲定定地看着他,第一次,沒有了顧盼流轉,眼底清澈如水:“夏侯賦究竟是怎麽死的?”

“洞內遇襲,不幸身亡。”杭明哲回答得太快了,快到讓人都覺得像敷衍。

果然,靳梨雲并不買賬:“你們那麽多人一起去西南,怎麽就他一個人客死異鄉!”

杭明哲垂下臉,再擡起時,滿眼沉重:“他命不好。”

“你撒謊!”

“我說的都是實話,姑娘不信,我也沒辦法。”

靳梨雲咬破了自己的下唇,鮮血沾在嫣紅的唇瓣上,竟奇異地和諧。

“求你了,”靳梨雲忽然撲通一聲跪地,兩行清淚無聲流下,“你告訴我他到底是怎麽死的。只要你告訴我,我就自己了結自己。你根本也不想帶我回去不是嗎,你們不過是想要顯得更寬厚,更有道義,我自絕,皆大歡喜!”

說到最後,靳梨雲急切的語氣幾乎算得上哀求了。

還不曾有人見過這樣的靳梨雲!

那個無比驕傲的衆星捧月的絕代佳人,此時此刻,只為了探求一個死因,一個心愛之人真正的死因,甘願跪地哀求,涕淚橫流。

杭明哲緩步走到靳梨雲跟前,在女人希冀的目光中蹲了下來,與對方面對面。

靳梨雲睜大眼睛,屏息期待。

杭明哲嘴唇開合,吐字清晰:“洞內遇襲,不幸身亡。”

靳梨雲眼裏的光漸漸熄滅,連同她整個人,一同歸于灰暗。下個瞬間她忽然拂袖一揚!

杭明哲下意識擡手去擋。胳膊正好擋住眼睛,可沒被擋住的藥粉卻落到他的額頭,下巴,脖頸,所到之處,瞬間灼傷!

本是一旁拿繩子等着綁人的杭家弟子,見少主受傷,怒急攻心竟一劍刺穿了靳梨雲的喉嚨。

之後便是一團亂了。

救治杭三少的,收屍靳家母女的,四處飛奔給其他圍剿夥伴報信的,甩手大爺直接下山的,不一而足。郭判跟着甩手大爺們一起下了山,直到後來峰頂上的江湖客們聞訊下來,才終與青風、祈萬貫彙合。

至于青門三公子是如何颠倒黑白指鹿為馬将裴宵衣說成集天地之不幸吸日月之悲催而他們三個又是如何為這位無辜的朋友上刀山下火海兩肋插刀至死不悔的,就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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