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血色天然(十)

是春謹然先發現丁若水的。

發現的時候,丁神醫就那麽靠在門邊,一臉平靜,若有所思。

“都聽見了?”春謹然問。

丁若水點點頭。

郭判有些狼狽,他不是一個喜歡講自己事情的人,總覺得藏在心裏的事情一旦攤開,人就像沒穿衣服站在光天化日裏一樣。結果現在還非自願地被迫增加了一個圍觀者。

“你來怎麽也不出個聲!”一狼狽,郭大俠的語氣就不自覺變沖。

丁若水歪頭瞥他:“你倆躲在我房間嘀嘀咕咕,事先知會了?”

丁神醫不是一個喜歡口舌之争的人,但面對郭大俠時,就會意外地伶牙俐齒,對付春少俠有難度,碾壓郭大俠沒問題。

郭判被堵得啞口無言,只能坐在那裏生悶氣。

春謹然已經見怪不怪,這倆人要是有一天沒掐,那才真叫出事了。

“藥已經煎好了。”丁若水忽然來了這麽一句。

春謹然騰地站起來,四下張望,難掩激動:“哪兒呢,快給我!”

丁神醫聳聳肩:“我端過去的時候看你不在,就交給祈樓主了。他說包他身上,保證喂得滴水不漏。”

春謹然黑線,這都他娘的什麽形容詞,再說了,誰用他喂啊!!

“郭兄你稍等一會兒哈,我去去就來!”匆忙撂下話的春少俠如一陣風,消失在了門口。

丁若水和郭判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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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者先發了言:“他不會回來了。”

後者悲涼嘆息:“我知道。”

丁若水走進自己房間,坐到春謹然之前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看郭判。

郭判被他看得心裏沒底,粗着嗓子問:“幹嘛?”

“肅遠将軍,”丁若水忽然玩味似的念了一遍這封號,末了清淺一笑,“挺适合你的。”

自打二人的相處方式變得“熱情洋溢”,郭判便很少從丁若水這裏收到笑容了,故而乍見到後者對自己笑,竟有片刻的享受。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你覺得我應該去當這個什麽狗屁将軍?為朝廷賣命?”

“你想聽我的看法嗎?”丁若水問他,态度嚴肅而認真。

郭判也正色起來,思索後,點了頭。

丁若水沉吟起來,似乎在想如何起頭。良久,郭判才聽見他問:“還記得阿瓦嗎?”

當然記得,那是西南之行時因誤會與他們起沖突的當地部族青年,大家不打不相識,到分別時已經算是朋友。

郭判點了下頭。

丁若水繼續問:“那你還記得阿瓦掉進深溝裏的時候,關于是否要救他,大家的意見都是什麽?”

郭判囧,這個更記得了,因為他當時也在溝裏好嗎!

“你說是人就要救;我說壞人不用舊;裴宵衣那王八蛋說誰都不用救……哦對,還有挂樹上的杭老三,嚷嚷着先救他。”

“為何?”

“這有什麽為何的。你爛好人,我善惡分明,裴宵衣混蛋一個,杭老三……算了,那小子怪怪的,不提他。”

“你準備什麽時候刮胡子?”

“嗯?”神醫的思緒太跳躍,郭判有點跟不上。

丁若水耐心地重複一遍:“你準備什麽時候刮胡子?”

郭判皺眉:“我不是說過了麽,蕩盡世間不平,待這天底下再沒不平之事。”

丁若水:“外族侵我邊境,對于邊境百姓來說,算不平之事嗎?”

郭判:“……”

“這就是我的看法。”丁若水語氣很和緩,但在和緩深處,有着不易察覺的堅定,“人活在世,都有自己的道。不論善惡只救性命,是我的道;不畏強權蕩盡不平,是你的道;不計後果追尋真相,是謹然的道;敬而遠之明哲保身,是裴宵衣的道。一個人若想活得明白,活得充實,就必須清楚自己的道,并循着它前行。道可以換,比如惡人變好人,懦夫變勇士,但道不能亂。最怕的是忘了前道,又尋不清楚後道,最後在迷惘和渾渾噩噩裏,虛度一生。”

郭判靜靜聽着,面色看似很平靜,然內心已波瀾起伏。

他承認丁若水是神醫 ,但在品性上,只當對方是個爛好人。畢竟好人壞人一鍋炖比善惡分明要簡單多了,還能落得個妙手仁心的好名,何必非要費心去懲惡揚善。卻原來,對方不是不分,只是不願分,對方的道是懸壺濟世,不是懸壺濟善。所以任憑旁人如何嘲諷調侃,對方都從未動搖。

“你想換道嗎?”耳邊忽然傳來這樣的問題。

郭判不假思索便搖了頭。

丁若水疑惑:“那還有什麽可猶豫的。難道拯救千萬百姓還比不上抓幾個江湖惡人?”

“當然不是,我只是……”郭判沉吟半天,才恨恨道,“我只是不想替朝廷賣命!他們家的天下,他坐得住就坐,坐不住就退。呵,殺人的時候幹淨利落,用人的時候就随便封個什麽名號,就覺得別人得感恩戴德,這算盤打得未免太精了。”

“好。”丁若水不再勸,起身開始往外走。

郭判連忙出聲:“哎你幹嘛去?”

丁若水理所當然道:“看裴宵衣啊,還不知道那藥有沒有效呢。”

郭判黑線:“那我呢,你就不管了?”

丁若水愣住:“不都聊完了嗎?”

郭判蒙圈:“聊完了?聊出啥了?我咋不知道?”

丁若水嘆口氣:“你覺得天下是他的,我覺得天下是所有人的,咱倆起根上就不一樣,所以我的看法對你不适用,你堅持你自己的就好。”

郭判眯起眼睛,企圖從丁若水的臉上發現嘲諷或者揶揄,但是沒有,一絲都沒有。對方神色自然,無半點置氣或玩笑之意。郭判忽然明白過來,這就是丁若水,就像即便裴宵衣淡然冷漠的道與他治病救人的道完全不容,他也不會硬逼着對方去改,哪怕自己再看不慣。

天下不是皇帝的,而是所有人的嗎?

是他郭判的,是他丁若水的,是邊境百姓的,是中原武林的,也是京城廟堂的。

肅遠将軍,肅的是外敵,保的是家國。

“若水——若水——”

裴宵衣所在的房間傳出了春謹然的高聲呼喊,分不清是激動還是焦急。

丁若水不再耽擱,連忙快步去往那邊。

郭判也一震,知道肯定裴宵衣那邊出事了,趕緊跟了上去。

裴宵衣的房間這會兒已經滿是湯藥的氣味,藥碗被随手放在床邊,已經見了底。祈萬貫躲在房間一角,春謹然則守在門口,遠遠看見丁若水便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拉起丁若水的袖子就往屋裏跑:“快快,他耳朵裏有東西在動!”

他,自然是指裴宵衣。

丁若水心下詫異,他以為至少也要兩到三日,解藥才會起效,現在看來,怕是不用等那麽久了。

見到丁若水進門,祈萬貫也趕忙迎上來:“神醫你快看看吧,那是什麽鬼東西,吓死人啊!”

丁若水心中有數,鎮定吩咐道:“煩勞樓主去藥室取一個帶蓋空陶罐,還有剩下的瑤蠻樹葉。”

祈萬貫喜歡這個可以讓他名正言順離開屋子的任務,咻一聲消失。

丁若水走到床榻跟前,裴宵衣仍躺在那裏,與前幾日沒有太大不同。但眉宇間不複往日平靜,而是擠成了一個川字,表達着主人身體的不适。

“就這裏!”春謹然蹲下來,指着裴宵衣的左耳給丁若水看。

丁若水也蹲下來,湊過去,果見裴宵衣的耳道裏有東西在蠕動,但動歸動,卻怎麽都不肯冒頭出來。

“這就是蠱蟲。”丁若水淡淡道。

春謹然可沒他那麽淡定:“那趕緊弄出來啊!”

丁若水剛想解釋,風一般的祈樓主已經歸來,将陶罐還有頂多只用掉一成的樹葉麻袋遞了過去:“給,你要的東西!”

丁若水不再多言。

打開陶罐蓋子,将六七片樹葉鋪到底部,做好這些,将陶罐放到一旁。然後又取出一片稍大的葉子,鋪在手掌上,伸到裴宵衣的耳根處。

屋內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沒人說話,甚至連大聲呼吸都不再敢。他們隐約預感到接下來将是最重要的時刻。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春謹然額頭的汗珠已經滑落鼻梁。

一個黑黢黢的肉蟲似的東西,緩緩從耳道中爬出,仿佛嗅着瑤蠻樹葉的味道,一點點地向前爬,直到最終,徹底離開耳道,掉落到丁若水掌心的樹葉上。

丁若水小心翼翼地将蟲子捧到罐口,似乎被罐裏更濃郁的葉香吸引,很快,蠱蟲爬到光滑的罐口邊緣,一個栽歪,跌落進去。

丁若水如法炮制,又從裴宵衣的雙耳中陸續引出七八條黑蟲,直到樹葉靠近,再無反應,方才作罷。

“應該就這些了。”丁若水長舒口氣,蓋上罐口。

祈萬貫至今仍覺得頭皮發麻:“神醫,你還留着這些蟲子幹嘛?”

丁若水一揚眉:“研究啊,這說不定是難得的珍貴藥材!”

祈萬貫:“……神醫你真棒。”

春謹然沒心思管那些,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大裴,企圖從對方臉上找到哪怕一絲一毫快要蘇醒的痕跡。

然而除了面容恢複平靜,再無其他。

“不是該醒了嗎?”春謹然有些無助地問丁若水。

丁若水嘆口氣:“哪那麽快,蠱蟲出來了,蠱毒肯定還有殘留,再繼續喝藥,等兩天吧。”

春謹然眼睛亮起來:“兩天?”

丁若水咽了一下唾沫:“呃,或者三天?”

春謹然:“……”

他現在三炷香都不想等!

度日如年的三天後,裴宵衣沒醒。

等不及的不光春謹然,還有李昂。

“将軍!”

“行行,知道了。”自打兩天前告訴這人自己同意去做那個什麽将軍,這人就盼上了,恨不能一天催八遍。原本想等裴宵衣蘇醒的,現下看來不行了。因為按照李昂所講,皇帝是下了期限的,若在期限之內帶不回他,遭殃的不光李昂、自己,甚至還有自己這幹朋友,“我這就随你啓程。”

若水小築外,春光正豔。

“郭兄,當了大官,以後可要多照應小弟啊!”祈樓主一臉谄媚,笑容洋溢,仿佛與對方之間完全沒發生過什麽一百兩銀子的恩怨。

郭判握住他的雙手,感情從未如此真摯:“放心,我永遠都不會忘了你的!”

春謹然有些意外郭判的轉變,但也真心祝福:“郭兄,沙場兇險廟堂多變,萬事小心。”

寥寥數語,飽含深意,郭判懂:“多謝。”

丁若水不知該說什麽,因為勸郭判的時候能說的都說了,原本不想說的也說了。

郭判卻把李昂過來,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何忽然變了主意嗎,喏,你得謝他。”

李昂小住幾日,不多話,只觀察,已在心裏将這些人記得清清楚楚。故而此刻立刻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多謝丁神醫!”

丁若水被不少病人下跪過,但跪得這麽有禮有力有氣勢的還是頭一遭,吓了一跳,趕忙去攙對方:“可別這樣,我也沒幹啥啊。你說你要是快死了被我救回來行個大禮倒還說得過去……”

郭判黑線,總覺得中了一箭。

李昂卻嚴肅道:“丁神醫勸得将軍回心轉意,就是救了李昂一命,救命之恩,實難相報!”

丁若水囧,忽然明白為啥春謹然那麽喜歡白話了,原來話多真是有好處的:“你現在謝也謝過了,趕緊起來吧。”

“日後若有用得上李昂的地方,神醫開口,在下萬死不辭。”李昂并非花言巧語之人,禮到,話盡,便飒爽起身。

藍天,白雲,綠竹,兩個身影漸行漸遠。

江湖,廟堂,一片中原,萬裏之隔。

沒人知道何時才能再相見,只希望到了那時,仍能把酒言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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