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天魏謙早晨起來晚了,他頭天晚上斷斷續續地做了一宿模糊不清的夢,夢的內容,他一睜眼就不記得了,但肯定是不怎麽愉快的,他直到起床,胸口都被壓得難受。
他在床邊坐了兩秒鐘,突然想起來倆崽子還要上學,早飯還沒着落,趕緊爬了起來,誰知他到廚房一看,發現魏之遠正在一臉嚴肅地用大勺子攪着開水鍋裏的速凍餃子。
魏謙靠在廚房門上,輕聲問:“怎麽不叫我一聲?”
魏之遠回過頭來沖他呲牙一笑,露出兩顆白得要命的小虎牙,讨人喜歡極了。
魏謙在他的腦袋上摸了一把,轉身進了衛生間,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皮不知道怎麽回事,一個勁地跳。
等他把臉洗完,魏謙才想起來,今天早晨原本是想讓麻子給炸幾根油條的。
魏之遠像做化學實驗一樣一絲不茍地煮完了一鍋餃子,三個人剛在餐桌旁邊坐下來,突然,樓下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麽東西倒了,緊接着是一聲尖銳得刮耳朵的慘叫,跟着就一片混亂。
魏謙端着碗推開窗戶往下看了一眼,随後,他像是火燒了屁股一樣地跳了起來,飯也顧不上吃了,一把抓起錢包跑下了樓。
只來得及匆匆囑咐了一句:“你們倆自己上學,路上慢點。”
沒有幾分鐘,樓上三胖也跟着下來了,此時樓下已經圍了一圈人。
出事的是麻子他們家的早點攤。
麻子每天淩晨下班,幫他媽把早點攤支起來,炸油條賣豆漿,到九點半左右才收。
早點攤是露天的那種,幾張簡易桌椅,一個豆漿桶一個油鍋。
起因是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這條路平時不走車,因為太窄,一輛車進來幾乎能占了整條路,司機不知是迷路了還是怎麽的誤闖了進來,就在出租車小心翼翼地往前開的時候,路口那裏突然拐進來一輛電動三輪。
電動三輪車主在趕路,開得飛快,拐過來才發現前方有車,再要剎車已經來不及了。
電動三輪的車主本能地一扭車把,車子借着慣性沖上了路邊,毫無緩沖地撞上了撐着油鍋的小攤,麻子媽正好在油鍋後面炸油條,一鍋沸騰的熱油傾倒下來,整個潑在了她身上,連油鍋再人,被停不下來的三輪車拱出去一米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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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謙暴力撥開人群擠進去的時候,簡直連頭皮都炸起來了,因為是天熱,麻子媽只穿了非常薄的短袖和七分褲,大片暴露在外面的皮膚被熱油一燙,頃刻就不能看了。
有那麽一瞬間,魏謙覺得她都熟了。
空氣裏甚至散發出某種詭異的肉香。
麻子整個人都傻了,眼睛睜得快要脫開眼眶,直眉楞眼地在旁邊一動不動,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魏謙照着他的臉扇了一巴掌,對着麻子的耳朵嚷嚷說:“你他媽還看什麽看!啊?你媽都熟了,還不去叫救護車!”
他轉過身對旁邊的人咆哮:“車!把那三輪車搬開!”
幾個路人忙站了出來,七手八腳地把肇事的三輪車搬走,三輪車主見勢不妙,本能地想溜,被魏謙一只手拽了回來,一腳踹在了膝蓋窩上,狠狠地慣在地上。
三胖在後面喊:“謙兒!別管那孫子了,我報警了,交給警察,這他媽鍋都黏在肉上了,怎麽辦?”
魏謙回頭沖他喊:“我怎麽知道!”
最後,是三胖的父母用大澡盆接了一盆的涼水擡過來,小心翼翼潑在了滾燙的油鍋上,也不知處理得對還是不對,然後救護車和警車都到了,把麻子媽拉走搶救去了。
魏謙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一發現出事了,本能的反應就是拎起錢包往下沖,大概此時此刻他已經有了成為一個錢串子的本能,潛意識裏就覺得只有帶着錢才有安全感。
不過也幸虧是這樣,麻子那傻逼渾身上下只有十二塊錢五,木呆呆傻乎乎,什麽也不知道,魏謙跟着過去,作為一個獨臂大俠,上上下下跑了個焦頭爛額。
快到中午的時候,三胖和一個警察過來了,帶來了另外兩個事故當事人。
說來也是倒黴,這兩個人,一個是開出租的司機,一個是賣雜貨的小販,司機臉色灰敗如喪考妣,小販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魏謙一腳踹的,腿始終在哆嗦,站着不動都兩股戰戰、搖搖欲墜,活像一片風中飄零的樹葉。
交通事故,解決是要錢的,麻子媽要是死了尚且好辦,萬一她活下來了,這種重度燙傷,以後指不定是個什麽狀況,說不定還要負責一輩子。
而要命的是,這兩位偏偏都沒錢。
可在醫院的樓道裏,面對着幾雙沉默地、仿佛要把他們扒皮抽筋一般的眼睛,“希望正在搶救的人死了”這種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
巨大的恐懼和不知所措無從發洩,騎三輪車的小販突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随行警察問三胖:“你是他們什麽人?”
三胖:“鄰居。”
警察“哦”了一聲,又問:“小孩是她兒子吧?那女的他們家還有誰?她男人呢?”
三胖:“死了,就孤兒寡母。”
警察頗為動容,但對此情此景,他既不知該發表什麽感慨,也不知該給什麽建議,好一會,才嘆了口氣:“這不好辦,都沒錢,肇事方肯定無力承擔賠償金,你啊……唉,還是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吧。”
三胖擡起眼,茫然地問:“那……不賠錢怎麽辦?”
警察想了想:“家屬可以起訴——不過我跟你說句實話,省省,起訴也沒用,這種事法院多半會判肇事方賠償,可判不判沒區別,賠不起照樣賠不起。”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跪在地上的小販突然用力地在地上磕起頭來,磕得地板都在震顫,完全是要一頭撞死的模樣,嘴裏含糊不清地喊着:“你們讓我給她償命吧……我家裏還有個病婆娘,孩子才五歲……我怎麽辦啊?我沒辦法,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讓我給她償命吧!”
一直沉默的麻子突然沖上去,瘋了一樣地對着那人拳打腳踢,衆人趕緊上去把他攔了下來,魏謙吃力地用一條胳膊抱着他的腰:“行了行了,打死他有什麽用?”
麻子喉嚨裏爆發出一聲嘶啞的吼叫,像是一只受傷的野獸,把全身的力氣都吼出去了。
而後他忽然全身脫力一樣踉跄了幾步,背靠着牆滑了下來,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動了起來。
受害人依然在搶救,生死不明,肇事人和受害人家屬在外邊面對面地痛哭。
随行的警察大概是個剛上班沒多久的年輕人,臉上稚氣未脫,還沒能習慣人間無可奈何的生老病死,臨走的時候,他翻遍了全身,也沒能翻出什麽值錢的東西來,只好頗為自嘲地對三胖說:“我也是個窮人啊。”
然後他把證件和卡抽了出來,把錢包留下了,裏面總共有兩百塊零三十塊的紙幣,還有一把鋼镚。
魏謙和三胖陪着麻子在醫院一整天,傍晚的時候,魏謙的眼皮莫名其妙地又開始狂跳。
他跟三胖打了個招呼,出去透了口氣,抽完一根煙,掐算着時間差不多,倆孩子已經到家了,于是用醫院門口的IC電話撥通了家裏的號。
那時候市面上已經有手機賣了,可不是他們這種人能用得起的,不過家用座機電話倒是随着手機上市而走下了神壇,變得便宜起來。
盡管如此,魏謙家的電話號碼只有樂哥和幾個好兄弟知道,魏家長定的家規,電話嚴禁濫用——電話費是要收錢的。
電話通了,沒人接。
魏謙皺了皺眉,挂上電話,等了一會,又撥了一遍,還是沒人接。
第三遍電話沒人接的時候,魏謙的心已經狂跳了起來,身後有等着排隊打電話的人不耐煩地開口催他:“哎,小夥子,你電話打完沒有?這麽多人都等着呢!”
魏謙殺氣十足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對方頓時不敢吱聲了,罵罵咧咧地嘀咕了兩句,轉頭去找其他的公用電話。
魏謙不死心,又打了幾遍電話,一遍一遍地無人接聽,他手指尖涼得都麻木了。
“謙兒,怎麽了?”三胖見他許久沒回來,出來找了他一趟。
魏謙勉強鎮定,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強迫自己壓低了聲音,放慢了語速:“我……我不知道,家裏電話沒人接,那倆小崽子……”
他說不下去了,意識到自己再說下去,可能就要開始嚷嚷了。
三胖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你先回去,我在這盯着,我再給你找幾個人幫忙——倆崽子指不定今天沒人管跑哪玩去了,你別着急。”
魏謙撒腿就跑。
三胖愣了愣:“你他媽慢點,看車!”
三胖感覺自己已經算是出身貧寒,然而在他一生中見過的人裏,像魏謙和麻子一樣倒黴的孩子還真是絕無僅有,尤其魏謙,這小子活到這個歲數,好像就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不是在操心,就是在操心,三胖總是憂慮地想,遲早有一天,他得把自己活生生地操死。
這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魏謙一路狂奔回家,直到老遠看見三胖的一個兄弟磊子正蹲在門口,大概是被三胖打電話叫來幫忙的。
看見磊子正蹲着跟宋小寶說話,魏謙才停了下來,此時,他的後心已經讓汗浸透了,他彎下腰,一只手撐住膝蓋,大口地喘了一會氣,額頭上一滴汗水落下來,從濃密的睫毛縫裏滲透下去,沒落進眼,順着眼睫毛的邊緣流下去了,簡直像哭了一樣。
魏謙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這才沉着臉大步走過去。
他先和磊子打了招呼,道了謝,然後急迫地一只手捉住宋小寶的肩膀,粗魯地把她扯到跟前,上下一掃,見她除了眼圈有點紅之外,連皮也沒擦破一塊,這才稍微放下點心,而他臉上卻依然兇神惡煞,像審犯人似的審問小寶:“怎麽回事?為什麽不接電話?為什麽不進家?小遠呢?”
小寶嘴一癟,可算是見到親人了,眨巴着眼睛就要哭。
還沒等她哭出來,就被魏謙一嗓子吼住:“不許哭!小遠呢?”
小寶硬生生地把眼淚給憋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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