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魏之遠整整兩天,堅決不和敵人宋小寶說一個字,只要魏謙在家,男孩就每天裏出外進地跟着他。

每次魏謙一轉身,他都在後面絆腳,魏謙實在被他跟煩了,但他也知道魏之遠為什麽這麽別扭,所以不想對他發火。

于是魏謙難得輕描淡寫地和起了稀泥:“好好一起玩,別打架。”

這回是聖旨下來了,魏之遠無可奈何,只好謝主隆恩,滿心怨念地重新和宋小寶建交。

魏之遠争起寵來,宋小寶真是拍馬也趕不上——沒辦法,她實在是在這方面天生少根筋。

比如魏謙一推門進來,就能發現小男孩一個人低頭掃地擦桌子,小寶眼睛長在臉上活像喘氣用的,熟視無睹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剛回來,魏謙也不想跟妹妹鬧別扭,只是不鹹不淡地說了她兩句,但與此鮮明對比的,是他獎勵了魏之遠額外的十塊錢做零花。

第二天,眼紅的宋小寶一早晨爬起來就吭哧吭哧地在家裏做大掃除,中午之前就麻利地做完了,魏之遠冷眼旁觀,簡直想冷笑。果然——晚上魏謙回來,壓根就沒注意到屋裏變幹淨了。

再比如魏謙晚上沖完涼,四處找自己脫下來的髒襪子,打算順手洗洗,結果發現魏之遠正把洗幹淨的襪子往晾衣杆上挂。當天,魏之遠搖頭擺尾地享受了大哥有點不好意思的摸頭和表揚。

宋小寶羨慕嫉妒恨,于是企圖效仿,第二天,她把小爪子伸向了大哥換下來的內褲,被魏謙面紅耳赤地搶走了,以及……她得到了大哥一聲被踩了尾巴一樣的吼:“你瞎動什麽?”

可見人世間是多麽的不公平啊——魏之遠和宋小寶竟然真的屬于同一個物種!

宋老太一發現小寶不見了,就知道她回去了“小流氓”那裏。

距離魏謙他們住的這片棚戶區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私人經營的集體宿舍,分男女,專供進城務工人員住宿,一天一人一塊錢——如果小寶和奶奶一起睡,那她們倆也只用交一個人的錢。

宋老太原本打算攢一點錢,帶小寶找個小平房租一間屋子,實在不行,她就帶着小寶一起回老家去。

沒想到“回老家”這個概念剛一抛出來,小寶就跑了,她到底是舍不得她住了将近十年的家。

自從她回家以後,宋老太每天都鬼鬼祟祟地到魏謙家附近轉一圈,以便趁魏謙出門的時候偷偷看一眼小寶。

年關将至,凜冬猖狂,女工寝室裏有一個年輕的姑娘不幸感染了傳染性的肺結核,衆人只好一邊一哄而散地集體搬家,一邊疑神疑鬼地感受着自己是不是有咳嗽和低燒的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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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太也背着她的行李卷,搬了出來。

她走在這個過于紛擾的城市裏,在一個橋洞下看見一個快要凍死的流浪漢,她駐足一會,發現那個人一直也沒人理睬,都快凍僵了,直到下午的時候,一對正好經過的中年夫婦才停車下來查看,而後報了警。

警車很快開來,把這個人拉走,宋老太聽路人議論,知道這個人如果能活下來,可能會被送到流浪人口收容所去,也有可能會被遣送回原籍。

原籍……

宋老太擡頭看着這座北方城市裏蒼茫而陰沉的天空,心裏想:快過年了,我為什麽不回老家去呢?

然而一個孤老婆子獨自過年,還算年嗎?

宋老太低下頭,抹了一把凍出來的鼻涕,下定了決心,不要這張老臉了。

而宋小寶也終于不負衆望地又一次胳膊肘往外拐了。

那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魏謙拎着剛買的糖瓜和包餃子的肉回家時,就看見家門口亂得一塌糊塗,裏面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戰争。

宋小寶貪心,放不下從小把她帶大的大哥,也放不下血脈相連的奶奶,所以在奶奶抹着眼淚找上門來的時候,還是把她放了進來……縱然此前發生的一切事,已經足以讓她理解到奶奶和大哥之間的劍拔弩張。

大哥還沒回來,一直透明人一樣不吭不聲的魏之遠先不幹了。

自從小寶認了這個二哥、不再挑釁開始,魏之遠一直對她不錯,幾乎沒和她翻過臉,似乎一個稱呼就能讓小孩懂得謙讓和照顧——前兩天的冷戰不算,宋小寶自認理虧。

所以小寶沒想到魏之遠的反應會那麽大,他就像是被侵入了領地的惡犬一樣,氣勢洶洶地盯着門口的宋老太和小寶。

但凡她們有一點打算越界的反應,他就準備撲過去決一死戰。

宋老太一直看不慣魏謙,但是對魏之遠沒什麽意見——魏之遠只是個孩子,長得漂亮,性格也不招人煩,乍一看,比鬧哄哄的小寶讨人喜歡。

宋老太先是站在門口試圖對他講道理,可惜魏之遠一句人話也不聽,那種兇狠乃至怨毒的眼神,從這麽大的一個小男孩身上射出來,顯得格外瘆人。

宋老太放棄了和他和平解決問題,往門裏邁了一步,把行李放了進來。

魏之遠一把搶過老太太的包袱,毫不留情地給扔了出去。他還嫌不夠,轉身開始扔宋小寶的書包,宋小寶放在桌子上的東西,把這些都天女散花了出去,他又轉身跑到卧室,把小寶床上的枕頭被子一股腦地丢了出來。

要是宋小寶不存在就好了,要是她們兩個都不存在就好了——魏之遠被憤怒沖昏了頭,心裏只剩下了這一句話。

宋小寶要去推他,被魏之遠反手推了個屁股蹲。

“叛徒!”他指着宋小寶的鼻子,虛僞地不表達自己的訴求,先給她定下一個冠冕堂皇的罪名,以本能地掩飾自己的心,“你就是個大叛徒!”

宋小寶一開始還試圖申辯:“我不是叛徒,那是我奶奶。”

魏之遠:“呸!她是個不要臉的老巫婆!”

宋小寶一聽這話,也不幹了,跳着腳說:“你罵我奶奶!你個小王八有什麽資格罵我奶奶?這是我家!我哥!我奶奶!你不是我家的!你走!”

魏之遠愣了兩秒,一下就沒詞了。

他從激烈的憤怒中冷卻下來,意識到宋小寶說的話一點問題也沒有。

魏之遠幾乎已經忘了,這的确不是他家,魏謙的确不是他親哥,他也的的确确沒有資格來決定,讓誰進門不讓誰進門這個問題。

男孩的氣勢洶洶一下子煙消雲散,啞然在原地,臉“刷”一下就紅了,分不出是憤怒還是羞恥。

一眨眼的工夫,他年幼的自尊心就被擊打得支離破碎。

宋小寶一句話脫口而出,立刻就後悔了,可她在人情世故這方面的笨拙天性再一次占了上風,即便後悔了,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只好保持着倔強任性的表情站在原地。

兩個小孩同時靜默了一分鐘,然後魏之遠一言不發地越過她,轉身往外走去。

宋小寶終于感覺到不對,小聲地叫了他一聲:“二哥。”

魏之遠連腳步也沒停。

他空着手,悶頭往外走,帶着幾乎是破釜沉舟的凄涼決心。

魏之遠咬着牙想:走就走,也沒什麽,最多接着去垃圾箱裏和野狗搶東西吃,無論如何,比以前肯定是強的,他已經長大了三歲,自覺是個男人了,別說野狗,就算那天碰到的不懷好意的大人,他都能用一根鋼管打敗……

然後他就風蕭蕭兮易水寒地悶頭撞到了一個人懷裏。

那人從攬住他的後背,熟悉的、劣質的煙味傳來,讓魏之遠的心情一瞬間發生了自己都難以理解的變化——他眨眼的工夫,就從一個勇往直前的男子漢變成了一個滿腔委屈的小男孩。

魏之遠把臉埋在魏謙懷裏,死死地扒住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讓哥哥往裏走,也不肯擡頭,他拼命忍着不哭,兩只手把魏謙的外衣攥出了一層一層的褶子。

魏謙一擡頭就看見樓道裏亂七八糟的行李和被褥,臉色從尴尬轉為防禦的宋老太……還有怯怯地看着他的小寶。

魏謙深吸一口氣,有心想把這老東西一巴掌拍死,可是小寶……他的寶貝丫頭好不容易才回來的。

他投鼠忌器。

魏謙明白,自己想留下小寶,大概就必須得向這個幹癟瘦小、身無長物的臭老娘們讓步……縱然他心裏的疙瘩有拳頭那麽大,恨不得沖破胸口呼號而出。

他自诩一生哪怕賤如爛泥,也絕不向人低頭……直到他妹妹用眼淚汪汪的眼神,強逼着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妥協。

僵持了好一會,魏謙終于伸手輕輕地推了一下魏之遠的肩膀,小孩別扭着不肯動,魏謙于是微微用了點力氣,掰着他的下巴,擡起了魏之遠的頭。

少年嘆了口氣,從紙包裏挑出了一顆最大的糖瓜,塞進了魏之遠嘴裏。

魏之遠懵懵懂懂地舔了一下,發現是甜的,他愛吃甜的,但是不愛糖瓜那種甜法,所以用舌頭把它推到了一邊,腮幫子上鼓起一塊,他用牙把糖瓜和舌頭隔離開,等着它慢慢融化。

緊接着,魏謙把手裏的塑料袋和紙包都塞到他懷裏,然後雙手伸到他腋下,像拎起一只小貓一樣把他拎了起來,抱進了屋裏。

“幫我洗菜去,晚上咱們吃餃子。”魏謙說着,刻意忽視了屋裏還有其他兩個人的事實,他态度幾近柔和地問魏之遠,“糖瓜好吃嗎?”

魏之遠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小男孩偷偷把隔離到了牙齒外面的糖瓜重新收回了嘴裏,舔了舔,覺得也還行,沒那麽難吃。

魏謙沒有理會宋老太,也沒有阻止小寶把她放進來,更沒有幫小寶撿東西。

……不過宋老太期期艾艾地走進廚房,觀察了他的反應片刻,試探着動手剁餡擀面皮的時候,他也同樣沒說什麽。

魏之遠心意難平,宋小寶心懷惴惴,而剩下的一個成年人和一個幾乎可以當成年人的少年達成了詭異的默契——他們倆不約而同地保持了表面上的和平,誰也沒輸,誰也沒贏。

宋老太終于還是沒能把她的寶貝孫女從臭流氓身邊搶走,而魏謙也只好捏着鼻子容忍了自己本來就不大的家裏住進了這麽一個讨人嫌的老不死。

他們倆盡管擡頭不見低頭見,互相都完美地把對方當成了空氣,誰也不搭理誰。

那天晚上,宋小寶讷讷地和魏之遠道了歉,魏之遠瞥了一眼魏謙的表情,勉為其難地表示不跟她計較。

這事算過去了,小寶依然是小妹,小遠依然是二哥,之後的日子,他們偶爾也會湊在一起對寒假作業上的答案。

以前他們都是在宋小寶的小屋裏一起做功課的,那裏有書桌和簡易的小書架,可是自從那天以後,魏之遠再也沒進過小屋。

他把自己的課本和習題冊都搬了出來,用兩塊硬紙板把客廳裏平時不大用的一張腿腳不一樣長的小桌墊好,從此在那裏落了戶。

魏謙心裏有數,就随他去了。

後來小寶年紀大了一點,不再那麽沒心沒肺,開始有一些小算計的時候,曾經幾次三番借着各種名目,想讓小遠進去,可惜魏之遠完全不吃她那一套,直到他們搬家離開這個歷史悠久的棚戶區,魏之遠也沒有再踏足過小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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