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小寶在醫院整整住了一個禮拜。

她住院的那天大雪封城,出院的時候氣溫卻已經驟升了十幾度,春暖花開呼之欲出。

宋老太在家裏煮了一大鍋餃子。

小寶發現,曾經劍拔弩張的大哥和奶奶似乎奇跡般地緩和了關系,而她這樣病病歪歪的,小遠也不好再和她過不去,拿出了這幾天的筆記給她。

棚戶區的舊筒子樓三樓,一室一廳的破爛房子裏,恍然間有了點家的味道。

樂曉東死了,魏謙胸中一口凝滞不散的仇恨好像也随之而去了,他的精氣神似乎變了不少……哪裏變了,三胖也說不好,只是覺得他沒有那麽深重的戾氣了。

不管怎麽樣,都是好事。

臨去接麻子媽出院的時候,三胖帶着小鋤頭和魏謙來到了麻子家門口。

三胖往手心吐了兩口吐沫,在樹下一陣刨:“麻子那小子,屬土撥鼠的,什麽都往地底下埋,肯定留了東西——哎,謙爺,您能別在一邊紮着手看着嗎?能移駕過來,動動您尊貴的爪子幫幫俺老豬嗎?”

魏謙把鞋上蹭得泥磕掉,頭也不擡地說:“二師弟,師父給你機會讓你減肥,你就別他娘的廢話了,甩開肥膘挖吧。”

他說完,摸出一根煙,塞進嘴裏點了,然後倒着插到了大槐樹下,拍了拍樹幹:“好長時間沒嘗過了吧?不是好煙,你湊合着用。”

大槐樹靜靜地站在一邊,微風中,和着微微歪斜的煙,簌簌有聲。

真就有點像麻子一樣,總是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誰看他一眼,他就沖誰傻笑一下,不問就不吱聲。

三胖很快挖出了麻子埋在地下的錢,塑料袋封起來的信封裏還夾着一張紙條,說他就要遠走他鄉,只好厚着臉皮地把他媽托付給兩位兄弟……“托付”的“托”還寫錯了。

這炸油條的文盲,老大不小的,遺書寫得還不如當年剛上倆月學的小遠。

魏謙和三胖合計了一下,決定把麻子已經死了的這件事瞞下來,只把錢和字條交給了麻子媽,對麻子媽統一了口徑,說麻子為了給她攢錢治病,跟着一幫做生意的人走了,上柬埔寨倒賣咖啡豆去了……“去柬埔寨”這個說辭是三胖想的,算遠走異鄉,對得上字條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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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子媽截了一條胳膊一條腿,已經算是殘疾人,按規定,她可以申請五保戶,可惜全部辦下來沒那麽容易,需要漫長的開各種證明和跑手續的過程——不然當年魏謙也可以以未成年人的名義申請,只是當時太耗時間,他沒這個心力,跑不起。

現在他和三胖都有心有力,這事卻依然辦不成,因為過不去麻子媽自己那關。

魏謙嘗試着提起這事時,麻子媽堅定地認為自己已經有了個将近成年、并且有勞動能力的兒子,現在兒子雖然不在眼前,但是去國外做生意的,有經濟來源,她不該蓄意欺騙政府那點補助金。

她覺悟高得簡直讓魏謙腦仁疼,于是回去以後,他狠狠地捶了三胖一頓。

都是這死肥肥出的馊主意,編的馊瞎話,得,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

魏謙沒有再回夜總會,他甚至沒有再關心過樂曉東死了以後,財産都由誰打理了。

“小魏哥”已經随着死了的樂哥一起銷聲匿跡,金盆洗手了,他做打手做得本分極了,誰都知道他只是樂哥養得一條咬人的狗,牙口再厲,也沒人關注他,他們有的是別的事來互相打破頭。

魏謙托三胖爸找到了一個工廠點貨員的工作——哦,說白了就是搬東西的。

臨時工,按件計費,純體力活,中午管飯,一人倆饅頭,魏謙沒幹多長時間,就滿手都是大泡,整天都是髒兮兮的,一天到晚要看人臉色。

打手“小魏哥”的日子,彈指就成了鏡花水月。

魏謙開始幹這個活的第三天,蹲在路邊拿針挑手上的血泡的時候,心裏平靜得自己都覺得詫異。他曾經認為,這樣的日子會把自己年輕的脊梁給壓彎,會一想到自己這幅德行和“出人頭地”四個字之間十萬光年般的距離,就覺得心如刀絞。

然而并沒有。

如今他想要“出人頭地”的那種心緒依然沒有半點改變,他依然是個做夢都想賺大錢的錢串子,依然需要錢,需要養家糊口,可大概是他已經目睹過了足夠的浮華,經歷過了刻骨的生死,他的心已經不知不覺間就沉下去了很多。

對此更加喜聞樂見的是宋老太。

即使魏謙每天被人吆五喝六,孫子一樣地幹活,她也欣慰地為他終于“走上正途”松了口氣。她是莊稼人出身,不覺得體力活有什麽不好,憑力氣吃飯,吃得天經地義。做小工,哪怕吃糠咽菜,也比出入夜總會的穿金戴銀強。

宋老太在主觀地認為魏謙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也終于發現,這個大男孩,還不到十八歲,已經确确實實是在撐起一個家了,于是對他好了一些。

她不知從哪弄來了跌打損傷的藥膏,偷偷放在魏謙的床頭櫃上,又為了幫魏謙補貼家用,每天早晨三點多起來,煮上一鍋茶葉蛋和玉米,踩着人們上班的時間出去賣,下午再去收硬紙盒子、包紙和瓶子去賣。

乃至于魏謙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神經兮兮的老娘們兒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就這麽起五更爬半夜,竟然還能兼顧家裏孩子們的一日三餐,還能精神矍铄地和鄰居那個惡老太每天大戰三百回合,相互問候生殖器地罵戰一通。

惡老太被魏謙小時候拿着菜刀吓唬過,不敢出門硬碰硬,兩家各自上着門上的鎖鏈,留出一個門縫以供聲音暢通無阻,開戰。

這兩個老貨掐出了風格掐出了水平,嘴裏蹦出來的髒話讓魏謙這個職業流氓都聽不下去。

三胖不出門進貨的時候,就坐在樓道裏,抓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段,等戰鬥結束,他拍拍瓜子皮,扯着嗓子鼓掌叫好,他聲音洪亮,一個人能打造出“滿堂彩”的效果。

這時宋老太和惡老太就會一致對外。

宋老太罵:“小逼孩子!”

惡老太罵:“大逼胖子!”

三胖湊齊了一個“二逼”,心滿意足地扭着走了。

後來魏謙過去,一腳把惡老太家的門闩踹壞了,又和宋老太在家裏大吵一架,讓這倆混賬老太婆把嘴都放幹淨點,別把好好的孩子都教壞了。

……事實證明,倆潑婦鬥不過他一個人,于是她們倆自覺将切磋時間轉移到了午後,少年兒童們上學的時候,周末及法定節假日休戰。

魏謙把煙戒了,抽煙太貴。

魏之遠感覺童年讓他印象深刻的有兩種味道,一種是廉價的煙草氣味,一種是後來跌打損傷膏的藥味。

那段時間,每天他做完功課擡頭看的時候,大哥都一定已經累得躺在床上睡死過去了,天漸漸熱了,魏謙就穿個“二杆梁”背心和大褲衩,把薄毯往腰間一搭,留給魏之遠一個背影。

打手生涯和繁重的體力勞動把魏謙磨砺得腰間沒有一絲贅肉,修長緊實的肌肉緊緊地貼着,後腰永遠是窄窄的凹下去,突兀的一對肩胛骨就像一雙展開的翅膀,好像只要藏在下面,就永遠也不會受到傷害。

魏之遠看他一眼,又低頭寫了兩行字,正抄到一個課文課後詞,那個詞是“長兄如父”。

男孩按着老師的要求工工整整地寫了五遍,然後合上書本,關上燈,循着空氣中已經習慣了的藥味爬上床,爬過魏謙,熟練地鑽到了他懷裏,魏謙半夢半醒間下意識地擡手拍了拍小孩的後背,帶着鼻音低聲說:“快睡。”

魏之遠從這兩個字中分辨出了濃稠得恰到好處的寵愛意味,心滿意足地合上眼,享受着一天最舒服的時刻。

此後每每提及“幸福”,魏之遠都會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窩在大哥懷裏、蹭着他的胸口,閉上眼睛等待沉沉睡去的一刻……即使他已經長大到大哥的懷裏再也裝不下了。

匆匆又過了半年。

這一天小寶和小遠期末考試,考完試就意味着要放暑假了。

夏日如火,魏謙騎着一輛二十塊錢買來的二手自行車,來到了冷飲批發市場,小商小販們都從這裏進貨,魏謙也打算批發一箱冰激淩回家給倆崽子解饞。

很多家裏有小孩、冷飲消耗大的人家都會從這裏直接買一箱冰激淩回去,平均零售一兩塊錢的冰激淩,批發價只有四五毛,能省好多。

魏謙正在看産品名錄的時候,突然,一個人有點猶豫地叫住了他。

“魏謙?你……是不是魏謙?”

魏謙回頭一看,只見對方是一個有些眼熟的中年婦女,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來:“你……您是李老師?”

李老師踩着高跟鞋快步走過來,一疊聲地問:“真是你!你是怎麽回事?連聲招呼也不打就退學,我還找過你好長時間,一直沒消息,你到底幹什麽去了?有什麽天大的事?為什麽不把學上完?”

三年了,驟然見了她,魏謙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學校?那好像……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然而面對舊班主任,魏謙卻忍不住低下頭,這一刻,他既不像暴虐兇戾的夜店打手,也不像沉默寡言的年輕小工。

他忽然變得像個正常的、在老師面前有些拘謹中學生。

魏謙苦笑了一下:“老師,這說來可就話長了。”

魏謙帶着一箱冰激淩和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回家的事,讓所有家庭成員都非常的意外——因為印象裏,大哥就沒對誰這麽客氣過。

這位客人衣着整潔,帶着眼鏡,說話客客氣氣的,非常有禮貌,舉手投足間一看就知道是個知識分子,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

等奶奶弄明白了李老師的身份之後,她驚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她老家的行政區域是這樣的,先是省,省下面是市,每個市管轄着下屬十幾個縣,構成一個行政地區,一個縣下面又有七八個鄉,鄉下面才是數不清的小村落。

宋老太老家相對偏遠落後,村裏孩子上小學要去鄉裏,初中要遠走縣城,上高中則要坐上七八個小時的車,去市裏,她們村裏好多年都沒有能考上高中的。

更不用說高中老師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一個活的高中老師。

宋老太幾乎把李老師當成了國家領導人來接待,拿出了渾身解數,做了一桌最高規格的菜,死活要留下她吃飯。

李老師實在盛情難卻,只好在飯桌前坐了下來,看着這個家,李老師多少明白了魏謙退學的原因,她在應付着熱情洋溢、不停地給她夾菜的宋老太之餘,試探地說:“魏謙,我記得你那時候成績挺好的,說真的,就這麽不上學了,真的挺可惜的。”

魏謙沒應聲,拿起一邊小碗:“老師我給您盛碗湯。”

李老師接過來,接着說:“你知道,我在咱們學校裏也工作二十多年了,作為老教師,在校領導那多少有點面子,而且你叔叔……哦,就是我丈夫,他在市教育局工作,你要是願意,我可以讓他想辦法幫你把學籍弄回來,就插在我現在帶的班裏。”

這話音一落,飯桌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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