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不是,”魏謙有些不确定地說,“熊哥,你……你慢點,你什麽意思?沒事別拿這個吓唬人好嗎?”

老熊不接茬,只是站起來拿過項目建議書,四平八穩地擺在魏謙面前:“這個你拿回去看看吧,這是明天要上會的材料。”

魏謙從來沒有成功地讀懂過老熊的眼神——當然,除了是老熊比較有城府之外,還因為他眼睛太小了,不貼面都看不清他的眼珠在哪。

可老熊一直是開朗好接觸的,想來生意人大多走南闖北,除了張總那種含勺子出身好的,少有性格特別古怪的。

然而此時,魏謙第一次從他身上感覺到了那股快要彌漫到空氣中的拒絕。老熊坐回地上的沙發墊,有點艱難地盤起腿,對着滿牆的佛經畫了個十字。

他似乎企圖讓自己看起來不可理喻,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有點瘋。

有的時候,大概瘋了就好了。

魏謙猶豫了一下,沒再說什麽,拿起了那份建議書,起身走了。

商務建議書噱頭十足,大概很能打動人,可是打動不了魏謙。

因為他們早期的幾個項目沒那麽多人手,三胖學歷不行,文字不通順,老熊又要負責弄錢又要負責談判,所以像這種做建議書和可研報告的工作,十有八九是出自魏謙的手的。

這些沒煙的東西一個個是怎麽吹出來的,他心裏全都有數。

不過刨去噱頭,這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別墅項目,魏謙也實在說不出它哪裏不好來。

回去的路上,他捏着那份項目計劃書,想了一路——魏謙腦子裏依然總會出現那天他們仨跟着張總登上小山坡時,居高臨下地望着下面經濟林的情景。

那情景到底有什麽問題?魏謙仔細推敲了好幾遍,都想不出來。

他畢竟還是年輕,經驗太有限了。

到最後,魏謙心裏也只有一層淺淺的陰影,他說不出那層陰影蒙在哪裏,只是內心有種抗拒,覺得這個項目,能不做,就最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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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熊那邊……

第二天早晨出門前,魏謙終于成功地堵到了三胖,三胖坐他的車一起去公司。

“咳,這事啊,你別提了。”三胖糟心地擺擺手,每條肥肉的縫隙裏都寫滿了糟心。

“當時你不是着急走嗎,就留下一句說讓我攔着他,也沒說明白了讓我怎麽攔——我平時接觸業務不太多,您老人家好,‘咣當’一撂挑子,給我留下這麽大個任務,好懸沒給我砸傻了——是啊,我攔了,可熊哥問,我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壓根攔不住。當時我想着不行啊,于是就出了個邪着。我就給嫂子打了個電話。我本來想着,這不就跟上西天請如來佛祖一個效果麽,結果電話一通,我剛把這事前因後果交代明白,那頭就哭上了。”

魏謙:“誰?嫂子哭了?”

三胖呲牙咧嘴地點點頭:“可不是麽,咱陳露姐姐那可是如來神掌的一代宗師啊,好麽,她哭?我一聽,這不得是天塌下來的事啊,可把我吓壞了,就問是怎麽回事,結果……唉,還真是……”

魏謙把車停下等紅燈,緩緩地問:“她什麽病?”

“合着你知道了啊?”

魏謙:“聽了個音,老熊沒跟我說清楚。”

三胖嘆了口氣:“他們倆結婚這麽好些年了,一直也沒孩子,也不是不想生,嫂子一直懷不上。她可能是天生的,打挺年輕的時候開始,肚子裏就長瘤子——就是生孩子的地方,你知道的吧?前後做了兩三次手術,但是擋不住複發。最保險的辦法當然是切了,但是她本人不同意,還是想要個孩子。”

怪不得……

“嫂子以前不是跳舞的嗎,她們幹那個看着輕松,實際是挺耗費體力的,她又是那種抓尖好勝的性格,身體實在撐不下去了才只好辭職。熊哥那時候說,斷後就斷後了,沒什麽了不起的,讓她切了,她不肯,最後倆人說好了養兩年,要是能有孩子那就最好不過,沒有也是他們兩口子的命,就不打算要了,讓她去做手術。結果年前去醫院一查,大夫說完蛋,可能癌變了。”

紅燈過去,後面的車不耐煩地按了個喇叭,魏謙才回過神來,把車開出去:“确診了嗎?”

“确診了,要不老熊那天怎麽哭得跟個真狗熊似的了呢?”三胖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停頓良久,才接着說,“這個病,有人得了以後二三十年都不死,和沒得一樣,有人可能一兩個月就擴散了,陳露是屬于那種……運氣比較不好的——謙兒,反正就這麽個事,你怎麽說?這項目一會過會,你是簽字還是不簽吧?”

魏謙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理由不簽這個字了。

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三大悲,魏謙自己趕上一個,麻子媽趕上一個,眼看着老熊可能很快要趕上另一個。

這到底是活着不容易,還是他們命比較苦呢?魏謙實在不想知道這個答案。

小時候,他想,不能沒有父母,如果連這一點感情寄托都沒有了,那還不如死了。

過了幾年,他想,不能沒有錢,如果連起碼的生活保障都沒了,那還不如死了。

後來,他想,不能沒有尊嚴,如果人人都看不起他,那還不如死了。

然而他一件一件地失去過它們,有些後來又得到了,有些再也找不回來了,他卻依然活着。

大概是車裏的氣氛太壓抑了,三胖看了他一眼,試圖活躍氣氛,就說:“前兩天,我聽張總那個大忽悠跟我侃僞科學,他說有那麽一條江湖謠言,體溫低的人就容易得癌症,體溫高的人就容易得心血管疾病,人類兩大殺手,咱們遲早都得投入其中一個的懷抱。我一聽,這江湖謠言原理上是哪也不挨,可道理上還真就那麽回事,沒災沒病活着,咱們都趁早想開點吧——你們家老太太沒事了吧?”

魏謙沒有回答,好一會,他答非所問地說:“我要是也有那麽一天,就去一個誰也找不着的地方自己等着死,不治。”

三胖沒當回事,哈哈一笑:“你現在當然這麽說。”

“以後也一樣。”魏謙平穩地把他的車滑進公司車庫,“那倆孩子将來也大了,到時候他們該結婚結婚,該工作工作,我給人家讨什麽厭呢?為難的事,到我這一輩就讓它們都到頭得了。”

三胖側過頭看着他,黯淡無光的車庫中,他覺得魏謙的臉上帶着某種深沉的自嘲。

魏謙停穩車,熄火,嘆了口氣:“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我還得給他們掙錢去。”

三胖忽然覺得他這話說得不對勁,他考慮到了弟弟妹妹将來組建自己的家庭,卻獨獨把自己抽了出來,放在了一個冷眼旁觀、形單影只的位置上,似乎他從潛意識裏就沒想到自己會娶個老婆,自己也會有個孩子。

“謙兒,”三胖忍不住開口提了一句,“你是不是也該考慮成家,或者起碼找個女朋友了?”

魏謙一愣。

“你總不能老單着啊,小寶小遠眼看就都大了,你現在也沒什麽負擔,不正該找一個嗎?再說,你們家老太太那樣,以後她也需要多個人幫你一起照看着。”

魏謙飛快地皺了皺眉,心理上依然有些抗拒,然而随即,他又想,這也是啊。

人總得有個家吧?

家裏總不能只有自己一個人吧?

這天的會議很順利,魏謙沉默的縱容給老熊掃清了最後一處障礙,老熊的提案很快就被通過了。

老熊推進的力度極大,半個月之內,就先後和張總簽了框架協議與合作協議,一個月後,項目公司和操盤管理團隊正式成立,勘探、規劃、拿地等等的前期工作全都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C市那頭忙起來了,項目前期需要人坐鎮的地方太多,一般操作層面上的事,三胖不怎麽插手,都是老熊和魏謙在跑,眼下倆人誰也不比誰強,各自家裏一人一個病人,只好輪流兩地亂竄。

老熊那裏好在熊嫂子肯用保姆,而魏謙這邊,好在還有魏之遠。

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謙開完會趕回來,正好看見出租車停在樓下,小遠背起宋老太,小寶在後面拎着東西,替他們叫電梯開門。

從遠處看,一個個都像大人了。

連小寶也說到做到,真的嘗試着照顧起宋老太來,盡管她一開始笨手笨腳,但時間長了經驗也慢慢成熟了起來。

小遠呢?

小遠似乎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魏謙不知道他覺夠不夠睡,正常上學受不受影響,可是旁觀看來,家裏的事,外面的事,魏之遠的學業和全家人的生活,好像都被他兩只手兼顧過來,至少在魏謙眼裏,魏之遠是游刃有餘的。

又經過了一次和當地政府漫長的談判和拉鋸,魏謙出差兩個多月回家。

倆孩子好像都去學校了,宋老太在屋裏打盹。

眼看着快要中午,魏謙把行李箱往門口一扔,就開始洗菜做飯,菜還沒切完,魏之遠回來了。

他走進來說:“哥,我來。”

魏謙:“沒事,我來吧,今天正好我回來了,你也歇一天。”

魏之遠不和他争辯,在他身後站了一會,而後找了個機會,猝不及防地從他背後伸出手,夾住他的胳膊肘,捏住菜刀刀背,搶過來了。

魏謙:“……”

魏之遠貼着他耳邊,低聲抱怨了一句:“都說了我來。”

大概是離得太近的緣故,那聲音一直鑽進了魏謙的耳朵裏,他情不自禁地激靈了一下,連忙有些不大自在的側頭躲開。

魏謙在旁邊轉悠了幾圈,妥協說:“你來就你來吧,還有雞蛋嗎?我弄點蛋湯當喝的……哎我操,魏之遠你要造反嗎?”

魏之遠一把從後面抱住他,搖搖晃晃地讓他雙腳離地,用搬大件家具的姿勢,不由分說地把他從廚房裏請了出去。

“我還正打算逼宮篡位呢。”魏之遠放下他,有點得意地說,“就先從禦膳房下手。”

這并不像是魏之遠慣常說話的口氣,魏謙一愣,靠在門邊上打量着他。

他出差這一趟回來,魏之遠身上好像産生了某種說不出的變化,魏謙發現,自己不在家的這段日子,這本該累得像狗的小子就好像煥發了某種生命力。

他不像以前那樣,總好像有些心事似的,雖然臉色上能看出魏之遠的睡眠不足,但他的精神卻是很好的,甚至變得有點開朗了起來。

“我看不行還是請個鐘點工吧,不讓奶奶看見,每天就替你們做個飯打掃一下就好了。”魏謙頓了頓,又問,“學校呢,忙不忙?”

“還行。”魏之遠心情不錯地說,“我們的社團最近在做一些常用的小工具,上禮拜拉到贊助了。”

“贊助?”魏謙一愣,“你怎麽沒跟我說?”

魏之遠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伸手跟你要錢?”

魏謙覺得他說得太赤裸裸,于是幹咳一聲,故作矜持地說:“那倒不是,還得看你們做的東西有沒有投資價值。”

魏之遠把切好的菜倒進鍋裏,在一片油花“呲啦”聲音中,他說:“你再有本事,我也不可能總靠你,男人總得自己走出去轉轉。”

不然以後我拿什麽照顧你?

當然,後半句魏之遠咽回去了。

“得了吧,小崽子,說你胖你還喘上了。”魏謙笑起來,“跟哥說說,你怎麽找的贊助?”

魏之遠愉快地告訴他:“我們一開始嘗試登廣告,不過後來發現廣告開銷太大,效果也不怎麽樣,就停下了,然後又在網上追蹤目标投資者的聯系方式,直接把廣告發到他們的郵箱裏,還打過一陣子非預約電話,可惜郵件經常被屏蔽,非預約電話大多數時間也會直接被人家的前臺截下來。這樣也不行,最後我們就一家一家地上門。”

魏謙笑不出了——幾個大學生,貿然上門推銷自己的團隊請求贊助,得挨人家多少白眼啊?

別說是那些大老板,就是他本人,碰見這種,估計也是頭都懶得擡,就直接讓人給擋出去的。

“求人是挺難的。”魏之遠報喜不報憂地說,“不過好歹結果是好的,總算求到了。”

中間種種經歷,魏之遠舉重若輕,并沒有描述自己的感受。他一直是那種非常出類拔萃的優等生,也許智商很高,但是他的逆商一直不怎麽樣,他比同齡人聰明沉穩得多,然而承受挫折的能力卻與這一切并不匹配——在這方面,他甚至比不上從小被大哥罵到大的小寶。

魏之遠極度痛恨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那漫長的、挨家挨戶帶着同一套東西,磨破嘴皮一樣上門推銷尋求投資的日子,幾乎讓他回憶起自己塵封在記憶深處中那流浪的童年時代。

他孤立無援,卻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這麽沒頭蒼蠅一樣地沉潛了将近一年,當中,他們的社團活動由于種種困難不得不停滞,很多人相繼離開了,魏之遠獨自承擔着壓力,與此同時,他家裏還有個病人宋老太需要照顧。

他還要小心翼翼地不在大哥面前露出端倪——只要他開口,這個贊助,魏謙一定會給,魏之遠心知肚明。

但那有什麽意義呢?

當全部的負面感情全都被激發起來,一起沉甸甸地積壓在他心裏時,魏之遠曾經幾次想要放棄,他第一次發現,承受這種看似懦弱的姿态,不比任何事簡單。

可是大哥那些年不是一直在承受嗎?

那些日子,魏之遠幾乎是靠着錢包裏那張,魏謙少年時代的泛黃的舊照片才熬過來的。

魏謙無法言喻地心疼起來,就像他第一次看見小寶給宋老太洗尿盆一樣心疼。

可他表達不出來,沉默了好一會,才只能像毫無創意地像誇獎小寶那樣,格外晦澀難解地誇了魏之遠一句:“你啊……你要是願意找個女朋友回來,哥現在就都能瞑目了。”

魏之遠平靜地說:“那不可能的。”

“一點戲也沒有麽?”魏謙幾乎是帶着期冀地看着他。

魏之遠避開了他的目光,放鹽放調料,語氣卻是堅定的:“嗯,一點也不可能。”

“為了你那個男狐……”魏謙頓了頓,臨時別別扭扭地改口說,“男……心上人?你別看現在拉個贊助千難萬難,如果你真要走這條路,比你拉贊助可困難多了。”

魏之遠似乎覺得這個“男心上人”的說法很有趣,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難以抑制地微微提了起來:“知道,這就是個開始。”

魏謙頓了頓,換了個角度:“那人家願意接受你嗎?”

魏之遠看了他一眼,有些遲疑地說:“還不知道,可能……可能有些不能接受吧?”

魏謙好像立刻找到了突破口,放緩了語氣,擺出耐心勸解的架勢來:“男的到了一定的年紀,都會想娶個女的做老婆,就算你不想,別人也會想,你現在還小,不考慮那麽遠,如果将來你喜歡的人結婚了,你要怎麽辦?”

魏之遠停下了一切的動作,僵持了一會,他落寞地低聲說:“哥,你別挖我的心行嗎?”

魏謙無可奈何地看着油鹽不進的魏之遠,心裏想起老熊說自己的一句話——這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熊嫂子,兩個月前,魏謙找了個機會,帶着小寶去探望過她一次。

熊嫂子不肯做化療,她不知怎麽說服了老熊,而老熊竟然就默然放任了。

熊嫂子終于心滿意足地聽小寶叫了她一聲“幹媽”,她看着小寶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暢想,如果自己能有一個孩子,如果自己能再多活幾年,是不是也能看見自己的孩子長到小寶這麽大了呢?

她看着這缺心少肺的小丫頭,就忍不住暢想起自己那虛無缥缈的未來。

臨走的時候,熊嫂子對魏謙說:“有的孩子天生就愛美,有的孩子天生就不在乎,這都是天性,像貓吃魚狗吃肉,你僅憑着自己的喜好,強按着愛美的孩子讓她去剪頭發,跟逼着不愛美的每天早起一個小時化妝都是一個道理——扼殺別人的天性,你覺得你對,可你知道自己有多殘忍嗎?”

魏謙知道,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陳露女士,她也天性熱愛美,天性熱愛藝術,熱愛她的工作,熱愛家庭和孩子,也熱愛生命,然而才走到半途,一切就都被強行打斷,畫上了休止符。

她跟魏謙說這話的時候,眼圈分明是紅的。

那小遠這樣,這麽頭撞南牆不回頭地喜歡一個男人,也算是天性嗎?

魏謙不知道,然而他心緒幾次起伏,終于在自己的底線之上,又喪權辱國地給魏之遠退了一格。

他悲哀地發現,自己的底線就像是褲子,總有一天會給這些小崽子扒得褲頭都不剩。

魏謙說:“愛怎麽樣怎麽樣吧,我不管你了,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以後別後悔。你那個……那個誰——嗯,就那個誰吧,你明白我的意思,是香的是臭的也不知道,有機會你讓我見一見。”

魏之遠立刻就領會了他讓步的意思,然而聽見後半句,又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怎樣,心裏糾結良久,終于應了一聲:“哎。”

魏謙還要再說,不過就在這時,他的話題被打斷了,外面有敲門的聲音。

魏謙應了一聲,打開門,卻看見外面站着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燙着一頭焦黃的小卷發,就像頂着一個行動的雞窩,眼珠渾濁,眼角細紋叢生,可見是有些年紀了,身上穿着一件不大符合她年齡、顯得有些豔俗的碎花杉,拎着一個随處可見的假名牌包。

魏謙問:“你找誰?”

對方見了他,也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說:“哦……我可能是敲錯門了,那什麽,王秀紅是住這樓嗎?”

“王秀紅”是麻子媽的名字,魏謙皺了皺眉:“你找她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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