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手上有繭
金陵地界,氣候溫暖濕潤,風吹來總是懶洋洋的,熏得人昏沉欲醉。
一大早,衛今朝就帶着梅雪衣登上了北臨城的城牆,一起眺望城池內外。
随軍帶來的補給已全部告罄。
後方,金陵的援軍陸續趕來,囤兵北臨以北,逐漸形成包圍之勢。
唯今之計,只有分兵死守北臨城,然後強攻金陵京都。
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玉石俱焚之策。
梅雪衣看着這般局勢,心中不禁有些憂慮。
她能理解衛今朝這個偏執暴君想要孤注一擲滅掉金陵王室的心情,但是拿下京都之後呢?這座孤島必定會被淹沒在後續洶洶的浪潮之中。
如今金陵援軍來得不疾不徐,正是因為許多藩王不服秦姬,想要借着衛國之手除掉她,所以故意在遠處觀火。
若是衛今朝真的掀了金陵王都,那些伺機而動的豺狼虎豹定會一擁而上,争奪金陵之主的位置,順便将這支孤立無援的衛軍分吃入腹,作為自己的第一份戰功。
梅雪衣蹙着眉頭,思慮深重。
她并沒有發現,身邊的衛今朝已凝視了她很久,目光有追憶,也有癡意。
“在想什麽?”他終究是見不得她皺眉,忍不住擡起手指,撫平了她眉心的小丘。
梅雪衣擡起手來,握住了他的手指。
“陛下手上沒有繭。”
“嗯?”他不解,微蹙起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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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捏着他的手指,放到心口,然後貼過去緊挨着他,踮起腳尖,嘴唇湊向他的耳朵。
他微微躬下身體,迎合她的身高。
“話本上說,陛下常年習武,手上是有繭子的。”她吐氣如蘭,沖着他冷白的耳朵壞意地說道,“粗砺……我喜歡。”
他的身體明顯地僵了一僵。
遺憾的是,耳朵仍舊未紅。
“王後,”他輕咳一聲,“戰場上,不要調-情。”
她故意嘆了一口氣:“若不抓住一切機會,我怕将來便再沒機會了。待攻下金陵,陛下必定彈盡糧絕。”
他失笑:“王後憂心忡忡,原來是愁這個。”
他揚起雙手,拍了兩下。
只見城牆下的玄甲衛軍行動起來,不多時,一車接一車堅實沉甸的補給品從城中幾處糧倉運了出來。
源源不絕,好像已囤了好些年。
梅雪衣:“???”
他垂下頭,覆在她耳畔,漫不經心道:“金陵幾個最大的商賈,是我的人。北臨守備早已被買通,這地下挖空了,全是物資。這就叫,有錢能使鬼推磨。”
梅雪衣:“……”
原來昏君是真的有錢啊!
梅雪衣感慨萬千,心中更加沒有任何負擔了。
她沖着他彎起了眼睛:“陛下,我還想要靈芝仙草,回去給我搜羅。”
“小事。”昏君眼也不眨就應下了。
半晌,他再一次覆下來,緊貼她的耳廓咬牙切齒:“孤,才不會,彈盡糧絕。”
梅雪衣:“……”
衛今朝留下五萬人守住北臨,剩下十五萬兵馬圍向金陵京都。
秦姬怎麽也不會想到,最後也是最堅實的那道北臨防線,竟輕輕松松就被衛今朝擊破占領了。守備黃樂志叛變,威虎将軍被擒,衛軍一夜之間兵臨城下。
還沒來得及往南出逃,退路已被徹底封死。
大軍壓境,黑雲蓋頂。
數次突圍失敗後,秦姬不得不緊鎖城門,寄希望于援軍拿下北臨城,救京都于水火。
梅雪衣來到陣前。
她發現,最近昏君很喜歡把她帶到前線,伴着硝煙烈火,寒甲銳器,他看她的眼神總是特別深沉。
她環視金陵京都那高聳堅實的城牆、寬且深的護城河以及精鐵築就的城門,眉頭不知不覺又蹙了起來。
“易守難攻。有護城河阻隔,無法搭建攻城雲梯,只能從四面城門強攻。”她緩緩搖頭,“打是可以打,但是必定傷亡慘重。”
“王後有何良策?”衛今朝頗有興致地問道。
“圍而不攻,逼死他們。”她動了動潤澤的紅唇,語氣輕柔,平靜淡漠。
金陵囤糧再多,也多不過這昏君在北臨囤了數年的地下糧,況且京中還聚集着無數商賈和百姓,這麽多嘴巴,都是要吃飯的。
就看是金陵援軍先攻破北臨城,還是衛今朝先把這座京都孤島活活困死。
從這一路衛國軍隊表現出的戰鬥力來看,守住北臨輕而易舉。
衛今朝愉快地握住了她的肩膀,他貼着她的耳廓,聲音沙啞殘忍:“我會告訴城裏的人,衛王仁德,每日放五百名百姓離開,可以帶上家當走。這樣一來,裏面很快……就亂了。”
梅雪衣偏頭看他。
他眸中陰險的暗火以及冷酷帶笑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很像一個大魔王。
遺憾的是這副陰冷暴戾模樣并沒有維持太久。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猝然來襲,咳得他躬下了背,用黑色寬袖半掩着面。
待他喘息着緩緩立起身體時,梅雪衣敏銳地嗅到了血的味道。
他應當是把血吐在黑衣上面了。
聽他咳嗽、看他吐血早已習慣,但這一刻她居然覺得心髒有一點發緊。他不想讓她發現,她便佯裝不知。
她垂下視線,心中暗想:‘待他為我尋來靈芝仙草,先哄他服一株。’
她并不是關心他,更不是對他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只不過是想要他活久一點,多為她搜羅靈物罷了。
對,就是這樣。
如衛今朝所料,金陵京都很快就亂了起來。
數萬大軍囤在城中,每日消耗何其驚人。糧倉很快就見底了,幾次突圍失敗之後,秦姬不得不向京中百姓和商賈征糧。
被繳了餘糧之後,恐慌迅速蔓延。
城中很快就開始流傳一個聲音——衛今朝自攻入金陵地界以來,從未傷過百姓,也未搶奪過財物。他既說每日放五百人離開,那就一定會守信。與其在城裏活活餓死,倒不如相信衛王。
另一個可怕的謠言也開始在城中傳播,說的是,再這麽僵持下去,軍中無糧,定會殺死百姓充作軍糧。
這一下更是人心惶惶。
自下而上,人心迅速動搖。
士兵也有親眷,漸漸地,軍中也開始興起了支持的聲音,認為應該讓無辜百姓離開。
金陵朝廷自然是極力鎮壓流言。
秦姬又怎會不知,這是衛今朝的陰謀。
或者說陽謀。
不放人,城內人心浮動。放人,城門很快就會秩序大亂,總有那麽一天,城中百姓将不顧五百人的限制,沖擊城門外逃,軍隊也會動搖,定有逃兵扮作百姓私逃出城。
到了那個時候,這京都便是衛今朝的掌中之物了。
怎麽辦?
這個衛今朝,究竟想怎樣!
就在城內秩序即将徹底崩潰的前夕,衛今朝終于有動靜了。
他提出了一個很簡單的要求。
只要将秦姬斬首陣前,衛國即刻撤軍。
說來實在是非常不講道理。金陵小世君只不過是觊觎衛國王後,還未得逞就丢了性命,衛今朝卻不依不饒,打到了別人老家,還要逼死金陵當權者。
真是暴戾又霸道。
然而誰也拿他沒辦法,和一個昏君、暴君談仁義講道德,那是對牛彈琴。
金陵京都的形勢愈加嚴峻。
西側的城門發生了一場規模很小的動-亂,城門險些被一支官兵和百姓組成的小叛軍奪走。
已經刻不容緩了。
若秦姬不肯就死,那麽大戰一觸即發。
衛今朝不再把梅雪衣帶到前線,而是讓她留在北臨城休養。
她有好幾日沒見到他了。
這日晌午,梅雪衣懶洋洋地倚在窗邊軟榻上打盹時,忽然看見雕花木扇門輕輕分開,然後迅速合攏,就像有人進入屋中一般。
然而門附近空無一人。
門……自己動?
梅雪衣一時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旋即,屋中伺候的兩個宮女毫無先兆地先後軟倒在地。
她動了動眼皮,稍微打起了精神。
從刑場劫走趙潤如的‘能人異士’,終于再一次被逼出來了。
“來者是客,”梅雪衣懶散道,“坐下說話吧。”
許久,空蕩蕩的大屋中沒有任何動靜。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觀察她。
她倚在靠枕上,随便對方看。
說來也奇怪,她心中毫無保留地信任昏君,她相信在刑場事件之後,他一定會留下後手保護她的安全。
沒來由地信任。
況且……她其實也想試試,自己碰到修真者,會不會像吸掉飛火劍中的靈氣一樣,也把修士化成一堆飛灰。
很邪惡,也有趣。
半晌,空無一物的地方飄出來一個別扭的聲音。
“你膽量很大。”
人影漸漸浮現。他掐着訣,收起了手中的潛蹤法寶。
梅雪衣淡然望去,視線相接。
是個面容十分清秀的青年男子,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灰色道袍,身上最醒目之處是一頭微微泛着白銀色澤的頭發。金丹期便可以駐顏,看不出實際年紀。
全然陌生的臉。
他飛快地移走視線,看着地面。
梅雪衣的視線落到他的腰側,那裏懸着一枚玉牌,是飛火劍宗的長老令符。
她微微一怔。
飛火劍宗居然還有漏網的長老嗎?
“你是來殺我的?或者要捉了我,用我威脅衛王陛下?”梅雪衣慵懶地拎起茶壺,注入一只空杯,“用茶。”
他猶豫片刻,在她對面落坐。
“用你們的話說,我是仙人。”他拿起茶水一飲而盡,晃了晃手中空杯,把它放回桌面,然後連挪了兩下,才快速地說道,“毒對我不管用,勸你不要白費心機。”
他的動作頗為不自然,被她注視着,居然有一點點手足無措,一看就是那種不愛跟人打交道、只喜歡閉關修煉的人。不知為什麽,這樣一個人竟卷入凡界争端。
是個呆子啊。
梅雪衣垂頭笑笑:“仙人什麽時候可以随便下凡了?”
他的臉色明顯一僵,嘴角抽了兩下,沒答話。
悶了一會兒,他木起臉道:“我不會插手你們的紛争,但是秦意和趙潤如,不能動。”
梅雪衣微微傾身,眯起眼睛:“我偏要動呢?”
“你會死。你們都會死。”他快速地說着,眼睛還是沒看她。
這就很奇怪了。護着秦姬和趙潤如,卻不管那個獨苗兒子小世君?這是什麽道理。
梅雪衣輕笑,重新倚回了靠枕上:“為什麽要護着這二人?莫非,秦姬與你們仙界哪位仙人私通,趙潤如其實是仙人的私生女?”
她只是随口一說,沒想到這位銀發長老的臉色立刻變得十分古怪,好像渾身都不自在。
梅雪衣輕輕掩唇,驚道:“我猜中了?不會吧?”
對方的臉色更加難看,放在矮桌上的手不自覺地又晃了兩下,碰翻了空杯。
在空杯翻倒之前,他非常快速地扶穩了它,嘴角抽搐,喉結重重滾了好幾圈。
梅雪衣:“……”她在旁邊看着,都替他尴尬得慌。
這麽害怕和人打交道,可真是難為他了。
“總之!”他清了下嗓,“不想死,就回你們自己的地盤去。”
梅雪衣笑吟吟地湊近了些:“只有這個要求麽?趙潤如她就沒有觊觎我家陛下?沒讓你逼我離開?”
他面色古怪:“那般病得不輕的瘋子,為什麽要觊觎。”
梅雪衣:“……”她家昏君被人明晃晃地嫌棄了。
“言盡于此。”不擅交際的修士站了起來,掐訣用法寶隐去身形,半晌,補一句,“好自為之。”
梅雪衣頗有些失望地看着迅速開啓又阖上的雕花木門。
“不殺麽。”屋中忽然響起陰恻恻的聲音。
梅雪衣吃驚地擡起雙眸,看見昏君不知何時回來了,扶着膝坐在床榻上,眸光幽暗,盯着修士離開的方向。
“是個呆子,不像壞人。”梅雪衣迎上前,把手伸向衛今朝,“陛下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把她拖進懷裏:“你以為,我還會再弄丢了自己的命?”
梅雪衣沒聽懂,她望向他,發現他的笑容漫起了寒意,手臂箍住她,越收越緊。
“王後,”他貼上來,溫柔道,“你對他,笑了三次。”
梅雪衣:“……”這是重點嗎?
他的手悄悄爬到她的臉頰上,指腹摩挲她的唇角。
“該怎麽罰你?”目光失控而缱绻。
她驚奇地發現,短短幾日沒見,他的手上便磨出了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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