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明廷和莫輕雨誰也不讓誰,氣氛劍拔弩張。

“攔住他。”穆寒水吩咐歲枯道。

他撥開明廷,擡起斷開的衣袖對莫輕雨:“你我今日以此為界,往後不再是兄弟,你要殺我也不會有人說你不顧結義之情。我和劍都在此,我跟你回去,毒蛛的解藥給他們。”

莫輕雨手中還攥着那半片衣袖,他看着穆寒水的眼睛,輕輕擡了一下手,一旁的婢女過來将解藥送到了明廷手中。

“等等。”穆寒水将藥瓶接過,往手心倒出一粒藥喂進嘴裏。

明廷急道:“你做什麽?”

穆寒水沒有理會,片刻後身體并無異樣,才将藥扔給明廷。

“服藥之後帶他們走,哪裏來的回哪裏去,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們。”

明廷似乎有些生氣了,把藥扔給下屬,對穆寒水道:“你怎得一句也不問我們少門主?你還亂吃藥,萬一是毒藥怎麽辦?”

穆寒水對歲枯道:“拿解藥去叫醒其他人,帶花策幾人的人頭回離修山,替我交給夫人。”

歲枯也明白,為今之計只有讓穆寒水拖住莫輕雨,他們回山後再請夫人定奪,将人救回來。

歲枯接過其中一個女子手中的藥,輕輕捏了下穆寒水的手腕,快速走開。

穆寒水這才回頭,對明廷道:“我不用問也知道他很好,不然你會丢下他來護我?”

明廷卻氣哼哼道:“我當然會。”

穆寒水笑了笑,他還真想看看這張古怪面具下的臉,到底有孩子氣。

“回去吧。”穆寒水道。

明廷急的推了一下穆寒水的肩膀,氣道:“你知不知道,老門主走了,還不都是……”

穆寒水身上有傷,被他這一把推得不輕,他捂着肩膀的手突然頓住,驚道:“你說什麽?上官鋒死了?那阿……”

明廷別過臉,道:“算了,你跟老門主有仇,他死了你恨不得擺宴慶賀,可你至少關心關心少門主吧,他又不曾跟你有仇!”

似乎越說越生氣,明廷也不跟穆寒水多話,收了手中劍,說了聲走。

一行人便又隐匿進了破曉的天色裏,穆寒水怔怔的望着明廷離去的方向,将半伸出去的手重新縮回衣袖中。

莫輕雨還站在穆寒水身邊,将他的模樣盡收眼底,院子裏突然安靜了下來。

歲枯帶着醒來的下屬出來,眼神詢問穆寒水是否動手,穆寒水微不可察的搖搖頭。

歲枯點頭,抱着還未醒的連翹,同一行人越牆而去。

确定人都走遠了,穆寒水才擡頭看了眼莫輕雨,道:“不走?”

良久,莫輕雨往前一步,喚了聲:“小穆。”

穆寒水退後與莫輕雨拉開距離,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天亮了,兩個人就這樣僵了一個時辰。

最終,莫輕雨拔出嵌在地上的悲寞劍,片刻未猶豫的轉身,背對穆寒水。

“小穆,此後巫山為界,我不來,你莫往,彼此多保重。”

莫輕雨始終殺不了穆寒水,也不敢把他帶回去交給自己的父親。

言罷,展臂飛離無月莊,那數十名女子緊随其後而去。

穆寒水覺得天地繞着自己不停地轉,模糊間他仿佛看見了阿葉,他冷着一張臉,似乎很生氣。

“我又燒糊塗了……”

身體慢慢倒了下去。

雲中,迎客樓。

“六月初三斷魂日,四大派就此了無蹤跡。話說,這穆小公子當日身披孝衣,手執長劍一人劍挑四大派掌門,四大派掌門盡皆喪命。穆小公子報得家仇,數十載恩怨自此了結,可謂此間少年,諸多風流!”堂上說書的江湖先生,左手一只酒葫蘆,右手一柄紙扇,正說得繪聲繪色,仿佛自己親眼見過當日情形一般。

臨窗而坐的一位少俠突然朗聲道:“說書的,我用我手中的清酒換你葫蘆裏的濁酒,如何?”

說書先生停下,擡頭看向樓上,一個束袖輕衣的年輕人迎街邊的窗戶而坐,正飲手中的酒。

先生捋了捋胡須,應道:“多謝少俠好意,老朽濁酒喝慣了,喝了清酒容易醉,就說不了書了。”

那位少俠未回頭,笑道:“如此真是可惜。只是今日七夕佳節,老先生說這些打打殺殺的故事,不怕将那前來相會的牛郎織女給吓跑了?”

說書先生眉頭皺了皺,随即道:“少俠說的是,老朽糊塗了,這就給大家說一出應景的。”

堂下一片喝彩,等說書先生再擡頭時,窗邊的人已經不見了。

這位自窗而下,已經混入人群的少俠,正是穆寒水。

那日莫輕雨走後,他便昏睡了過去,梅雨潮濕,傷口潰爛嚴重。

聽客棧的掌櫃說,是一個帶着面具的男子送他到的此處,放下他之後便走了。

穆寒水想也不想便知道是明廷。

其實,醒來之後他便後悔,他寧可那日死在莫輕雨手上,或者帶回去被他父親殺了。

無論怎樣,都好過回離修山。

身上的傷好了七七八八,躲了幾日離修山來尋他的人,也到該回去的時候了,雲中城就在離修山下,再躲下去,只怕下一次就是夫人親自來尋他了。

雲中城的七夕十分熱鬧,街上熙熙攘攘的,穆寒水發覺有人從他出門起便一直跟着他,可是此人腳步虛浮,中氣不足,身上也沒殺氣,想來功夫也不高,便由他去了。

穆寒水跟着人群遛遍了雲中所有熱鬧的地方。

身後的人也一直在,只是到最後,那串腳步越來越輕。

路過一間酒垆,穆寒水取過一壇酒,這時,那個跟着他的人不見了。

穆寒水打開酒喝了一口,往客棧去了。

第二日華燈未歇的時候,穆寒水已經身在離修山,藥閣的石階一如既往的冰冷,夫人沒有見他,也沒有喚他進去。

阿合出來傳話說,他當日的承諾,算是完成了一件,如今還有另一件。

夫人不會見他,讓他直接去後山祠堂。

穆寒水朝那沉沉的朱漆大門叩了三個頭,拂衣而去。

祠堂建在後山一處清靜之地,風景極好,初時修建便想先祖們清清靜靜的再無人叨擾。

一側是一間極簡的竹舍,室內紗幔遮着外邊的陽光,窗口有清脆的風鈴聲,隐約聞得到一股燃香之氣。

這竹屋是原本是為了往來灑掃祠堂方便,搭建的臨時歇腳處,現下便成了他的新居。

竹簾掀起,透進來的陽光裏跳着數不清的細小塵埃,随即又落下。

連翹聞聲回過頭,笑盈盈道:“公子,我只能收拾成這樣子,要委屈您了。”

穆寒水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你怎會在此,不怕夫人責怪嗎?”

連翹道:“我和歲枯帶回了那四個人的人頭,卻沒有帶回悲寞劍,歲枯被罰下山尋悲寞劍,我便被罰來後山打掃祠堂。”

穆寒水道:“怪我,是我沒用,讓莫輕雨算計,歲枯不是百花谷的對手,他如何去尋。”

連翹笑道:“歲枯是公子的人,只聽公子的話,他只是下山去了,沒有公子的命令不會輕舉妄動的。”

穆寒水點頭,到案前坐下,道:“替我拆冠更衣,這副樣子可不好去見我爹。”

連翹繞到身後坐下,拆了束冠。

依舊白衣勝雪,腰間未佩玉,頭發順散着,只系了條素色發帶。

連翹怔怔的看着鏡子裏的人,道:“公子越發好看了。”

穆寒水看她傻乎乎的樣子,笑了笑,輕哼了句‘傻丫頭’便進了祠堂。

後山清靜,只有蟲鳥的叫聲不絕,穆寒水一跪便是一日,子時至才續上燭火,起身退了出來。

連翹伏在榻邊睡的正沉,手上還抱着穆寒水的衣物。

穆寒水過去将人抱到床上,蓋好被子,又起身掩上窗戶,臨走時揮滅了燭火。

自己去隔間沐浴,,也不管頭發還在滴水,便套上衣服,行至院中躍上屋頂,可是這離修山山巒層層,除了望不盡的暗夜,什麽都看不到。

好像真的不會再有人在他獨坐屋頂時,一襲黑衣踏月而來了。

自打穆小公子在江湖上名聲鵲起,他身邊便不曾這般冷清過。

第二日連翹驚醒,手上還抱着穆寒水的衣物,急忙翻下床跑出屋,祠堂門開着,穆寒水跪在那裏,香爐的香已燃去大半,連翹不知道他幾時起的,又跪了多久。

有一日,連翹喚了聲公子,穆寒水問何事,連翹卻望着他祠堂中跪着的背影半晌,回了句沒事。

後來,整個後山變了顏色,起初滿山金燦燦的,慢慢地,便只有入目的蒼黃之景。

穆寒水每日辰時進祠堂,子時回竹屋,日複一日,從未懈怠。

山裏的冬天還是冷的,以前在山莊總有火爐圍着,後來下了山,更是每年冬日便往南去,跟小動物一般,尋個暖和處。

可是今年,他卻執意着單衣,定時作息,原先最愛熱鬧,如今一整日不說一句話也覺得無事。

眼見山中落了幾場大雪,鳥獸都去過冬了,整個山上都安安靜靜的,院子裏更是冷清。

就這樣,有一日夜裏穆寒水從祠堂裏出來,見山下閃着點點星光,遠處幾聲細微的爆竹聲,才發覺他在這裏已經過了半年。

“山下已是除夕了嗎?”他問。

連翹回道:“……是,公子十七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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