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相思
上邪的簫是師傅沈遺風手把手教的,沈神尊冠絕天下的才名可不是浪得虛名,周圍的樂師自她吹起那只簫起,便不由地放下手中的樂器,紛紛聽愣了神。
上邪記得師傅說過,世上琴瑟之最,莫過于撥動人心中那根弦。
那簫聲流轉似一灣清泉,又如浮雲翩然,恍若往事從指間游過,白駒過隙,扣人心弦,什麽都沒留下,卻又什麽都留下過。
有樂師擡頭詫異道:“你們快看那是什麽?”
九天最頂端的天宮中,天地之主只要倚欄俯視,便能覽盡整個仙界的景象,這是帝君之權的象征。
常年服侍天帝的老仙侍匆匆入內,禀告道:“陛下,戊戌宮那邊百鳥齊聚,有鳳凰徘徊于頂空,久久不去。”
年輕男子一身流光溢彩的帝服站在欄邊,相貌極為俊雅,像塊如切如磋的美玉,黃金玉冠趁得整個人傲然華貴,比起少年時,眉宇間少那份溫雅,多的是無盡的冷酷,嘴邊那抹淺笑永遠給人一抹算計的意味。
天帝有個習慣,說話時總喜歡轉着大拇指戴的那枚白玉扳指,“本帝看到了。”
老仙侍忐忑道:“衆仙家都在議論,說這是天道所向,衆望所歸。”
天帝笑了笑,“本帝上次見到這般盛況還是在衆神殿,那人貪玩,又抱着小狐貍在蒼生樹上吹簫,沒過多久就引來了百鳥朝凰,神尊出門看見,當即訓斥了她一頓,你可知為何?”
老仙侍服侍過三朝天帝,論年紀他也就比淮南老祖小上一些,仙界的前塵過往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但這老家夥極為聰明,知道什麽時候該裝傻充愣,故而只是搖了搖頭。
天帝:“旁人若引來百鳥朝鳳,衆仙會稱贊敬仰,她若引來百鳥朝鳳,衆仙會罵她不尊天道。說白了,這十萬仙山的仙家不過是一群趨炎附勢之徒。”
老仙侍笑了笑,依舊沒說話。
天帝:“思來想去,還是要送給太上一份大禮,容習仁辦得如何了?”
老仙侍:“容仙君說請陛下放心,明日壽禮定會如期出現在戊戌宮。”
天帝低眉瞧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自顧自道:“她不在了,看看還有誰能護着你?”
……
戊戌宮中,上邪原本簫吹得好好的,一擡頭便瞥見顧輕走進別院時,一口氣梗在心口沒提上來,險些噎過去。
衆人紛紛下跪叩首,大氣都不敢喘,“拜見太上。”
衆仙對戊戌太上懼怕多于敬意,三千年來仙界何人不知太上顧輕瞧着清冷無欲,但城府深不可測,手段毒辣狠絕,最重要的是這個人的實力強悍到可怕,他曾一人血洗過北荒十九部,更設計将不服管教的數萬仙家發配到蠻荒,最後死狀慘烈,令人發指。
“方才是何人在吹簫?”
故而當他問出這句話時,樂師們誰都不敢吱聲。
上邪不由罵了一句自己嘴欠,沒事吹什麽破簫,手麻腳亂地把簫塞到了顧二三手中。
顧二三:“……”
我是誰?我在哪兒?
顧輕身側的一名仙士充當他的眼睛,看後在他耳邊低聲回禀道:“是二公子,弟子們還未來得及向您禀告,二公子昨日去了日沉閣,拿走了那把碎玉簫。”
顧輕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良久,若是那人眼睛還在,定能從他眸中看到那抹星辰墜落的黯然失色。
顏城子一直在他身後瞧着,已猜出大概,他見證過顧輕三千來是如何折磨自己的,默默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算了吧!”
顧輕有些恍惚,自言自語道:“也對,他和那個人學的簫,吹得自然極好。”
有仙士匆匆進來禀報,“啓禀太上,浮生遠來人了,在正殿等您。”
“知道了”,那人的聲音還是冷得像寒潭,似乎舉世已無能左右他心神之物,只是轉身離開時,步伐有些踉跄。
有的時候,顧輕只要想到,日後無盡的歲月裏都要一人這樣走過,便有一股疲倦席卷而來,但尚有些人沒付出代價,怎麽能就此罷手呢?
……
當天夜裏,因為顧輕提前回來,上邪的計劃不得不提前,其實趁生辰宴戊戌宮忙作一團之時動手,其時機最佳,但她只要一想到,前世幾乎每次都是因為她,才把顧輕的生辰宴攪得一團糟,可謂豐功偉績,她那顆爛透了的良心難得生出一絲愧疚來。
擇日不如撞日,趕緊動手趕緊跑。
“南公子,你怎麽在這兒?”
尚未走到戊戌宮地牢,她便被一個溫柔且不容反駁的聲音就叫住了。
上邪咬牙切齒地看着閑庭信步走來的長亭,滿臉的憋屈,“我都打扮成這樣了,你還認得出來?”
金絲牡丹的白衣,流雲發髻,輕紗掩面的裝扮,這是清一色戊戌宮的侍女的打扮,外加上夜黑風高的,這小屁孩是怎麽認出她的?
長亭淺淺地笑了笑,溫柔的模樣有七分像南柏舟,“看眼睛,南公子,不,應該是南姑娘的眼睛很特別,見過的人都不會忘。”
他自第一次見了,便莫名覺得親切。
上邪賞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你還是趁早忘了吧!”
長亭也不惱,溫文有禮道:“南姑娘為何在這兒?”
上邪不答反問,“你又為何在這兒?”
長亭倒也知無不言,“奉家父之命,到地牢提審一位犯人。”
根據上邪今日的打探,戊戌宮地牢清淨得很,除了鲲,就沒關進去過別人,提審誰一目了然。
忽然,戊戌宮的警鐘大作,西南角一處火光沖天,黑煙滾滾,仙界失火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觀,哪個作死的敢在戊戌宮放火?
有仙士大叫:“走水了,地牢走水了!”
上邪一瞬傻眼了,地牢?她這還沒過去呢?
不好,鲲!
她和長亭對視一眼,兩人二話不說朝地牢跑去。
地牢門口,一群仙士持劍嚴陣以待,圍住了一名藍杉雲紋的少年,上邪定晴一看,這不是長思那熊孩子嗎?
只見少年渾身被黑煙籠罩,瞳孔呈血紅色,右手提着劍與仙士厮殺,輕輕擡起左手,便有仙火躍于掌心,橫掃衆仙士,毫無疑問這火便是眼前的倒黴孩子放的。
戊戌宮的地牢特殊,籠罩在一個巨大的法陣之中,結界堅固,號稱金石不可破,而這場大火恰好毀了地牢周遭的結界。
有仙士大喊:“速速圍住,就是他放跑了鲲。”
“此人已入魔,諸位千萬不要手軟!”
長亭出劍擋住了仙士刺向長思的劍,反被他一掌打傷在地,一口血咳出,可見下手之重。
“噗……長……長思,你怎麽了?”
與此同時,空中一根暗紅色絲線像游蛇般悄無聲息地朝長亭襲來,那絲線極細,細到肉眼幾乎不可見,萬分詭異,眼見着就要鑽入少年的心房。
“別殺我,別殺我,我就是一路過的!”
上邪突然亂蹦亂跳地大喊,然後一腳踩在那暗紅絲線上,手指輕輕一劃,那堅如磐石的線便斷了,裝出一副慫包樣兒,哆哆嗦嗦地蹲在長亭身旁,低聲飛快道:“仔細看長思的左心處!”
凡間一行的經歷讓長亭對上邪的話深信不疑,當即聚氣凝神觀之,當真看到一根暗紅色絲線自長思心房處穿過,似乎操控着他的一舉一動。
長亭大驚,“那到底是什麽?”
上邪眸子一暗,“控魂術,斬斷它。”
不好意思地提一句,這還是邪帝她老人家發明的絕技。
長亭點了點頭,緊接着長思淩空一劍,毫不猶豫地朝長亭劈開,眸中殺意暴露無遺,長亭也不再手軟,提劍迎上,雷厲風行地斬斷了紅線,那紅線堅硬無比,震得他手一陣發麻。
而控制紅線的另一頭當即遭到了反噬,正是今日給顧輕充當眼睛的那名高階仙士,他從暗處現身,抛出捆仙繩鎖住長思,又劍指長亭,冷冷道:“太上有令,浮生遠弟子勾結魔獸,放虎歸山,一并拿下。”
上邪老老實實地蹲在原地裝慫,她從小也是在仙界的腥風血雨裏長大的,什麽陰謀陽謀沒見過,此時若還看不出這裏面摻了多大的水分,真是白瞎了她活了上千年。
顧輕終于想開了,準備一鍋端了浮生遠?
第二日,戊戌宮上下戒嚴,看昨夜的情形,鲲應該是真的跑了,但長思、長亭這勾結魔獸的罪名也定了。
按理來說無論過程如何,上邪此行的目的已達成,馬上離開仙界才是上上策,偏生她是個操心的命。
長亭在地牢裏再次見到上邪時,激動得一聲喊了出來,“南姑娘!”
上邪本就是蹑手蹑腳地進來的,被這一嗓子吓得魂差點飛了,“小點聲,你想要了老子的命啊!”
長思傷得不輕,靠牆坐着,寸步難行,即便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依舊怼道:“長亭說你是個女的,我還不信,咳咳……現在看來真不應該信,哪兒有一個姑娘家整日自稱老子的?”
上邪掏出懷中的一瓶丹藥直接砸向了他,咬牙道:“咳死你算了!”
長思艱難地用手舉起藥瓶瞧了瞧,一瞬驚了,“戊戌宮的玉轉明心丹,這是何等靈丹妙藥,你偷的吧?”
上邪眼角抽了抽,“你真了解我。”
還是長亭正經一些,“南姑娘,你怎麽進來的?”
上邪扔給他一張紙條,囑咐道:“把上面的話背熟,然後燒了,若是有人問你昨夜的事照着說,保你兩兒的小命。”
長亭瞧了一眼上面的話,當即放下紙條,絲毫不領情道:“為何要說謊?長思是被人控制的,我等問心無愧。”
上邪心道,果然還是少年人啊!
她嘆了口氣,頗為無奈道:“問心無愧和有沒有人害你是兩回事,是非如何不在于公道,而在于世人如何看你。這屎盆子若扣到你二人頭上,即便南柏舟保下了你們,即便你二人是無辜的,可你們堵不住衆仙悠悠衆口,那份惡意的揣測會把你們拉下萬劫不複,日後仙途怕是就此毀了。”
“荒唐”,長亭是個小古板,氣得滿臉通紅,朝着紙條念道:“你讓我放棄指認戊戌宮的那名高階仙士,說當天夜裏是一形跡可疑的侍女以紅線為媒,施展控魂術操縱長思放了鲲。我且問你,這名侍女是誰?”
上邪眨了眨眼,“我啊!”
她寫的不夠明顯嗎?
長亭氣不過,“可分明是……”
上邪厲色道:“衆仙不會信你,沒有人會信你。十萬仙家會說你污蔑,他們要的不是對錯,而是如何把你,你父親,浮生遠,從十萬仙山中踩下去。”
她和十萬仙山的衆仙打了一輩子的交道,還不知道那是一群什麽貨色。
長亭背過身,不再看她,“南姑娘請回吧,好意我心領了。”
上邪的一番好心成功被當成了驢肝肺,心中暗罵道:師兄明明是個溫潤的人,偏偏長亭這寧折不彎的倔脾氣也不知随了誰?
既然不用她操心,就讓你爹操心去吧!
她離開地牢時天色已晚,天門宵禁,不得不等到明日再下凡,如此機緣巧合之下她愣是待到了顧輕生辰當日。
可上邪這一夜睡得一點都踏實,夢裏大汗淋漓,一幕幕全是前世的糟心事……
衆神殿上。
一襲紅衣滿身是傷地跪在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頂撞道:“師尊,天道告訴我的就一定要聽嗎?上古衆神說的就一定對嗎?”
沈遺風怒斥道:“放肆!”
那一記耳光響徹了衆神殿空蕩的殿宇。
紅衣小公子狼狽地趴在地上,啐了一口鮮血,在擡眸時目光倔強如故,“我活成什麽樣子,想做什麽樣的人,為什麽要由天道來決定?”
……
一眨眼,百年就過去了,大荒山腳下。
顧二三以劍逼她,“你若執意護着這群畜生,十萬仙家沒一個能容你。”
紅衣少年頭都沒回,輕蔑一笑,“我不需要。”
顧二三:“你可知何為回頭是岸?”
“在你眼中的,那是你的正道;在我眼中的,這亦是我正道。”
那時的少年雖依舊狂傲,但眼中更多是悲戚。
……
場景變換,暗夜之征的戰場上。
冰魄劍從紅衣少年背後刺入,貫腹而出,鮮血滴滴答答落了滿地。
她回首時望着那人,詫異,悲痛,卻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帝王冷眼瞧着她噗通一聲倒在地上,涼薄道:“是你該死。”
千年生死與共只換來了這冰冷四字。
……
那些刀山火海的場景漸漸消散,她仿佛回到了戊戌宮。
那時的紅衣少年還是無憂無慮,坐在樹上恣意地搖着腿,對樹下人笑道:“就算修到武學巅峰,問鼎神尊又如何?又不是我真正稀罕的。”
顧輕:“那你稀罕什麽?”
上邪:“你對我笑笑。”
白衣少年冷冷看了她一眼,拂袖離開。
“顧輕,別走啊,你就對我笑一笑嘛!”
那段時間她似乎總會惹顧輕生氣。
紅衣少年信誓旦旦地伸出三根手指,對天發誓道:“真的,我又不是人渣,喜歡一個人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你以為如何?”
顧輕:“自然。”
上邪:“自然什麽?”
顧輕注視着上邪,“一輩子的事情。”
只是她那時還看不懂他的眼神。
……
夢中場景再度變換,頃刻大雨滂沱。
一身梨花白的衣裳被血染紅,顧輕臉色白如紙,重傷在地,寸步難行。
那是第一次,他清冷的聲音摻上了慌亂,“上邪,你看看我!你回頭看着我啊!”
睡夢中的上邪直接被顧輕這一嗓子給吼醒了,不由心慌異常,衣裳都被汗濕了。
她看了眼窗外剛露魚肚白的天,這特麽地完全睡不下去了,收拾東西便準備開溜,直覺告訴她再待下去非出事不可,邪帝的獨門絕技之一便是腳底抹油。
只不過人生在世,事與願違是常事。
她剛手忙腳亂地走到戊戌宮門口,離跨出是非之地只差一步,便聽到一陣凄厲的狐貍叫,一輛四周貼着符咒的鐵皮車緩慢駛向宮門,十幾名高階仙士持劍押送。
看守的宮人察覺不對,今日太上生辰,子時剛過就開始有仙家前來送禮,但這般駭人的禮物還是頭一個,立即攔道:“慢着,這是何物?”
來人出示腰牌,“天帝的賀禮,你也敢攔?”
宮人立即恭敬退下。
囚車中的狐貍又是一陣尖叫,上邪徹底邁不動步子了。
人這一輩子總有羁絆,即便你能狠下心斬斷該斬斷了,能挖心剔骨還掉該還的,可放不下終究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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