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識破
這場暗潮湧動的生辰宴終以天帝未置一詞、拂袖離去告終,主角都不在了,十萬仙家裏沒人有膽子敢去再質問戊戌太上有關控魂術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宴樂歌舞無縫銜接,方才還掐得你死我活的衆仙家皆是換了張其樂融融的笑臉,推杯換盞,争相祝壽。
元城子旁坐着的白發老頭兒正是月老,老人家一把年紀宴會上來回跪了好幾次,難免吃不消,正氣喘喘地用袖子擦着汗,“總算消停了,華止那小娃娃真是讓老夫越發看不懂了!”
元城子遞上塊手帕給老人家擦汗,輕笑道:“咱們這位天帝何曾消停過?他啊,只是想起故人,一時心軟了。”
老人家接過手帕,不禁想起天帝這幾千年的所作所為,沉沉搖了搖頭,“他還有心軟的時候嗎?”
元城子笑容漸深,望着殿外那抹漸行漸遠的碧衣背影,“有的,這世上再鐵石心腸的人心裏總有一處柔軟的地方,再算無遺策的人也會有滿盤皆輸的時候,任何人都不例外。”
月老品着這話中滋味,扭頭瞧着青衣如畫的仙君,皺眉道:“這些年老夫也越發看不懂你了。”
元城子不做理睬,目光掃過滿殿仙家,眼中笑意漸涼,“當年上邪一意孤行謀劃滄海日沉之計時,這世上可有人懂她?”
聽到滄海日沉四字時,月老吓得渾身哆嗦,差點上手捂住元城子的嘴,“莫提莫提,這可是仙界的禁忌。”
元城子倒是泰然自若,“無妨,畢竟這世上除了上邪,沒有人知道滄海日沉的具體內容。”
月老眉頭越皺越深,嘆道:“據說那場謀劃中涉及了天道最深的秘密,誅邪之戰後,一切石沉大海,天帝探查了千年,至今都一無所獲。”
元城子低眉望着酒杯中的倒影,淺笑道:“這是她必須死的原因,也是世人皆知卻從不擡上明面講的原因。”
他生得俊雅風流,如此一笑惹得對坐的女仙家皆心神搖曳,可月老總覺得他的含笑眸中摻了幾分陰晦,明明是這九天之上最負盛名的仙家公子,卻仿佛堕落于黑夜已上千年之久。
再說施仇,天帝一走,顧輕便命人将其押入地牢,畢竟是天帝明面上送于他的生辰賀禮,如何發落自然是他做主,旁人也不敢幹涉絲毫。
渾身是血的施仇被拖下去前,朝着意欲出手的上邪無聲地道了兩字:“速走!”
上邪那又臭又硬的混蛋脾氣,焉肯罷手。
趕巧了,顧二三剛得意洋洋地拿出那根破簫,準備在生辰宴上大顯身手之時,一名仙侍匆匆跑了過來,急切道:“太上有令,命我立即送二公子離開仙界。”
許是顧輕也察覺出了不對勁,那名仙侍生拉硬拽地把顧二三帶出了戊戌宮,顧二三則死纏爛打地把上邪一起拽了出來,真是冤孽啊!
“怎麽?貪戀仙界榮華,不肯跟本少爺下凡了?”
一路上,顧二三死扯着上邪的胳膊,胡攪蠻纏地教育道:“你是我顧家的家仆,生死去留都歹由本少爺決定。”
上邪滿肚子的糟心事,根本沒心思搭理他,環視四周,突然停下了腳,緊盯着前面的人道:“這位仙侍,此路好像不是下凡的路。”
仙侍回頭一笑,目光驟暗,“沒想到姑娘還認路。”
上邪心中暗罵了句大意了,一把推開顧二三,“往回跑!”
顧二三/反應還算快,只是扭頭跑了還沒兩步,就見一根金光似電的長鞭朝他揮來,幸好被上邪拽住後領一把拽了回來。
打空的淬魂鞭在磐石鋪砌的仙路上留下一道半臂寬的裂痕,顧二三想到這要是抽在他身上非筋骨盡裂不可,頓時渾身一哆嗦。
一襲白衣的年輕仙君持鞭現身,堵住了去路,冷冽道:“天帝有命,請顧二公子天宮一敘。”
前有豺狼,後有猛虎。
顧二三再傻也瞧得出不對勁,從上邪身後探出頭,露出一抹生意人的标準假笑,“咱商量商量,不去行嗎?”
容習仁手中的長鞭金光大現,“你說呢?”
顧二三心裏默默紮小人,所以說他讨厭仙界,讨厭神仙。
沒辦法,仙界誰人不知,戊戌太上這人沒什麽弱點,除了一個白癡弟弟。
上邪低聲調侃道:“少爺咱默契點,看到你左後方那條路了嗎?那是小路,抄近道回戊戌宮。”
顧二三偷瞄了一眼左後方,飛快地點了點頭,就在他邁開步子的那一瞬,淬魂鞭也朝他揮來,卻在千鈞一發之時被上邪一把接住。
容習仁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之後便是狂喜,千百年來無人能徒手接住淬魂鞭,除了那人。
上邪出手的瞬間就悔得腸子都青了,可又不能眼看着顧二三被抽死。
只見白衣少年眼眸一瞬變得晦暗陰鸷,輕輕舔了下嘴唇,呢喃道:“小師傅。”
那一聲讓上邪從頭到腳如墜冰窟,像有惡寒鑽進骨頭裏,邪帝千萬年來從未怕過什麽,只此一人。
恨之入骨,畏之如虎。
他擡眸剎那溫柔一笑,收起淬魂鞭,緩步上前,“把面紗摘下來給我看看。”
上邪衣袖下的拳頭緊握,像躲避洪水猛獸般不禁一退再退。
沒成想顧二三那缺心眼的東西跑到半路,竟殺了個回馬槍,膽肥地擋在上邪身前,大吼大叫:“有什麽沖本少爺來,欺負我家仆人算什麽本事!”
上邪扯住他的衣袖,急道:“你瘋了,跑回來幹嘛?”
顧二三渾身抖如篩糠,一副委屈得想哭的樣子,眼中難得多了幾分堅定,結巴道:“怕怕……怕你死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家摳門小氣的少爺可一點不像如此仗義的人。
白衣少年似乎見不得上邪身邊站別的男人,揮鞭而去,“離她遠點!”
上邪心道不好,這一鞭他用了十成的力氣。
就在顧二三以為自己要命喪黃泉之時,一道白色飛劍破空而來,劍氣之盛硬生生将容習仁連人帶鞭掀倒在地。
未見來人,只聞其隔空傳音,為清冷一字:“滾。”
上邪聞之不由一笑,顧輕這千年來有長進啊,都學會說髒話。
容習仁啐了口血,他知道顧輕人尚在戊戌宮,可劍意已能淩空殺至百裏之外,修為高深已至巅峰,看來想殺之還需他多費些心思。
他深深看了眼上邪,露出一抹不深不淺的微笑,轉身便離去了。
緊接着戊戌宮的弟子前來接應,顧二三早已吓癱在地上,一臉劫後重生的喜悅,上邪卻未沒從那抹笑中緩過神來,心緒難平。
她記得當年顏城子告誡過她:
“你這個徒弟生性涼薄,狠絕寡情,從不許旁人半個笑臉,但奇的是他待你極好,好到你看一眼便能傻樂上半日,你讓他殺人屠城都不會猶豫,是情深,也是罪極。”
終究,是她沒聽勸!
……
回到戊戌宮後,顧輕難得單獨見顧二三,兩人在主殿待了一個時辰。
上邪則百無賴聊地坐在宮中的梨花樹下等着,純白的花瓣落了滿身,倒是喜愛得緊,心道:戊戌宮這棵梨花樹真是千年萬年都不會變啊,還是初見的模樣。
顧二三從屋裏出來後,慢悠悠地走過來,上邪沒回頭,未瞧見他那副吃了屎的模樣,随口問道:“聊得可開心?”
某人當即暴跳如雷,“神仙了不起啊,把我晾那兒一個時辰,屁都沒說,扔給我一盒子就讓我出來了!”
可以可以,這行事作風很顧輕。
上邪回頭瞧了瞧他,又看了眼盒子,笑道:“少爺你賺了,這是仙界百年,不對,千年難得一見的延年益壽丹,凡人吃了可增陽壽。”
顧二三眼睛興奮得直冒光,“能增多久?”
上邪:“目測老夫人會活得比你久。”
顧二三:“走走走,咱下凡回家找祖母!”
上邪心中早有思量,容習仁多半已經認出她了,仙界不宜久留,救施仇一事還需從長計議,便任他拽着,不緊不慢地走在離開戊戌宮的仙階上,“少爺,我問你個問題。”
顧二三心情甚好,爽快道:“說。”
上邪:“方才明明有機會逃走,為何回來救我?”
顧二三腳步一頓,沉默了片刻後,抓耳撓腮道:“我也不知為何,跑的時候回頭瞧了你一眼,心裏一直有個聲音說,你若再死在我面前,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他撓了撓頭,“你以前死在我面前過嗎?”
上邪的聲音被淹沒在一群前來祝壽的戊戌宮弟子中,上午是宴請外賓,下午則是戊戌宮本家弟子過來拜壽,上千內門弟子整齊劃一地跪在殿前,叩首行禮道:“賀太上千秋萬歲,壽與天齊。”
也不管主殿裏的人露不露面,這些人只管三跪九拜,畢竟戊戌宮有十萬弟子,就算分批來賀壽,也能賀到夜幕。
上邪回眸瞧着那仙氣缭繞的華貴主殿,想着那襲清冷白衣,怕是最後一次見了,“你我還未曾給他賀過壽。”
顧二三一臉迷茫地瞧着她,“啥?”
上邪:“跪下,給他賀壽。”
顧二三:“為何?”
上邪:“這是戊戌宮的禮數。”
顧二三:“我又不是戊戌宮的人!”
上邪:“人家好歹給了你仙藥,跪下賀個壽又不會少塊肉。”
最後在某人連哄帶騙、威逼利誘之下,顧少爺總算不情不願地跪了下來,學着周圍仙士的模樣,拜賀道:“賀太上千秋萬歲,壽與天齊。”
恰逢,戊戌宮最沒正經的長輩顏城子沒骨頭似的倚着殿門往外瞧,回首嬉笑道:“大外甥,你快過來看看,不對,快來聽聽,你那混賬弟弟終于肯給你賀壽了!”
顧輕原本八風不動地坐在案邊飲茶,世間萬物不動心神,自從那人死後,整個仙界能讓戊戌太上皺眉頭的怕只有眼前這親舅舅了。
顏城子硬把顧輕拉扯到殿門口,才心滿意足地調侃道:“咱家二三瞧着跟軟柿子似的,其實性子最執拗,千百年來可沒服過軟,啧啧……他旁邊那姑娘瞧着挺眼熟!”
顧輕冷冷出了聲,轉身就欲往殿裏走,“我說過,舅舅若想風流,去戊戌宮外面。”
顏城子:“我知道,知道!話說你能不能別總這麽清心寡欲,真打算日後千萬年都這麽過下去,總要給自己尋點在意的……”
話未說完,顏城子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時心直口快竟穩穩地戳在他傷處上。
顧輕腳步一頓,背影略顯僵硬,涼薄的聲音越過千年光陰,悲傷得悄無聲息,“我曾在意的、視之如命的人……早已不在了。”
殿外,顧二三拜完後瞪了一眼站在旁邊看戲的上邪,“你怎麽不拜?”
邪帝這膝下黃金可一文不值,麻利地跪在地上,嬉皮笑臉道:“拜拜拜!願太上……呃……”
忘詞了,她望着殿門口那抹白衣翩翩的背影,不知為何心房疼得一瞬皺眉,好在轉瞬即逝,她在擡眸時依舊笑得沒心沒肺,“吉祥如意,大富大貴!”
此話一出,周圍仙家弟子皆投來鄙夷的目光,顧二三直接嫌棄得以袖遮面,如此粗鄙之言已不是丢人這般簡單,簡直侮辱了顧輕這個人。
仙階之上的顏城子聞言噗嗤一笑,與此同時顧輕跨入殿門的步子剎那頓住了,他腰間那串沉寂千年的金鈴響了!
邪帝的臉皮四海八荒堪稱第一,她無視衆人的鄙夷,拍了拍衣裳上根本不存在的土,拉起恨不得與她從未相識的顧二三,興高采烈道:“少爺咱回家。”
然後便大搖大擺地往宮門走,突然一陣掌風襲來,宮門驟然關閉,那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捉賊呢!
上邪下意識得後退了兩步,正好撞上一個人的胸膛,鼻間嗅到一股淡雅熟悉的梨花香,像那場記憶深處早已模糊的初見,似有慌亂的心跳聲回蕩在耳畔……
“顧輕,顧輕,我在這兒,你看看我!”
紅衣少年坐于梨花樹上,朝樹下經過的白衣仙君搖着手,她生得美,眼睛裏像藏了一片星海,笑起來更美。
可惜樹下人性子冷,百次未必有一次擡頭。
紅衣少年見人不理不睬,就要走遠,急忙跳下樹追了上去,笑彎眼睛道:“又去練劍,我陪你一起。”
白衣仙君徑直朝前走,眼中沒有半絲動容,冷冷道:“離我遠點。”
說完,便身影化霧消失在原地,可見真的一刻都不想和她多待,這人品是有多差啊!
樹枝上卧着的小狐貍旁觀一切,用爪子捂住眼睛,似是嫌丢人,撇嘴道:“你為何總喜歡招惹他?”
“看着順眼,不行嗎?”
小狐貍起身抖了抖貓,牙碜道:“整個仙界他最看不順眼的人怕就是你了。”
……
一陣清冷的聲音打斷了那段丢人現眼的回憶,“你方才說什麽?”
上邪轉身剎那纖細的手腕便被緊緊抓住,一張白玉面容映入眼簾,近在咫尺,只是他眼上緊纏的白布,見如不見。
世間之事,咫尺與天涯無異。
“再說一遍!”
那聲音中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握着她的手腕越發用力,似生怕人跑了似的。
邪帝這人向來能屈能伸,噗通一聲竟當場給他跪了,鬼哭狼嚎道:“太上,小人錯了,還望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次,小人定當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話音未落,那人輕輕一笑,宛若盛世煙火,愣把某人看愣了,滿肚子的胡言亂語一下卡殼了,明明不管從前如何哄騙央求,莫說笑了,看都不看她一眼。
顧輕一發力,直把跪着的人一把拉起,笑道:“我知道了。”
上邪沒站穩,險些跌他懷裏,“……”
你知道啥了?我咋啥都不知道?
滄海日沉,唯君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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