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道
地牢中。
長思捧着那本野史,頗有秉燭夜讀的架勢,比研讀心法典籍還孜孜不倦,猶疑道:“這上面說天帝昔年心悅過一名喚作‘越人’的凡間女子,未得善終,遺恨千古,書中記載‘越人死,地獄顯’是何意?”
這已經是施仇今晚第四次被長思從夢中吵醒,暴躁地翻了身,不耐煩道:“字面意思!”
長思不依不饒道:“越人死了嗎?怎麽死的?她和地獄有什麽關系?你別睡啊,倒是說句話!”
施仇坐起身,一口怒火頂到嗓子眼,吼道:“小屁孩你知不知道,你是我除了上邪之外最想弄死的人。”
長思被他吼了一臉唾沫,嫌棄地以袖擦了擦臉,仍然不知天高地厚怼道:“你這人怎麽還嘴漏啊?我聽師尊說,邪帝當年待她的小狐貍極好,真沒想到養了只白眼狼!”
施仇聞言眼中一道失落轉瞬而逝,冷哼道:“我是白眼狼,你師尊也不例外。”
長思:“你說什麽呢!”
一旁打坐的長亭聞言睜開眼,不由皺眉,“施仇前輩慎言,家父為人光明磊落,斷不能無端蒙羞。”
施仇:“蒙羞?你可知南柏舟今日的名聲地位,乃至修為是如何得來的?你可知你為何名喚長亭?每年八月十五,你父親都會去浮生遠後山的長亭獨坐一整日,你可知他為了什麽?不過是心中有愧!”
長亭:“父親乃君子,一身修為皆是勤學苦練,名望更是理所應當,當年參與誅邪之戰亦是為外祖父報仇,主持正道,何來愧疚?”
施仇冷冷一笑,“我差點忘了,蒼雲峰風松道人之死是整件事的開端。”
南柏舟啊南柏舟!
……
天光破曉時分。
上邪迷迷糊糊睜開眼,一扭頭便瞧見睡姿端雅的白衣公子躺在身邊,吓得猛然起身,若非認出是顧輕,險些一腳踹過去。
身側人似乎早就醒了,淡然地掀開被子,晨起的聲音摻了絲低沉的暗啞,“既然醒了,便服侍我更衣。”
上邪懵逼地眨着眼,“……”
她絞盡腦汁地回想昨夜的事情,最後發現腦子裏比白紙還幹淨,堪稱一片空白。
顧輕站起身,伸開雙手,一副等人伺候的架勢,淡淡道:“從今日起,你是我的貼身侍女,記住要寸步不離,随叫随到。”
上邪:“……”
老子可是堂堂邪帝,誰給你這麽大的臉?
顧輕臉色一沉,眉間輕蹙,冷冷道:“你不願意?”
他這副神情對上邪而言再熟悉不過了,以前每次惹他生氣,都是這般山雨欲來的表情。
某人頓時沒了骨氣,擠出一抹苦笑道:“沒沒沒,能侍奉太上左右,是小人的榮幸!”
遙想當年,她也是上天入地,把三界搞得雞飛狗跳的人物,偏偏每次對上顧輕都頂沒轍,丢盔棄甲還算好的,連個落荒而逃的機會都沒有,一秒慫變狗腿子!
“斟茶。”
這已經今早第十次顧輕使喚上邪端茶遞水了,不是嫌水燙,就是嫌茶涼,格外難伺候。
上邪暗暗磨牙,瞧着那在案前挽袖練字的人兒,側顏如雪,堪可入畫。
說他瞎吧,卻落筆進退有度,字跡俊逸,如龍游舞,渾然天地之氣,他這手字連上邪那位嚴苛的師尊都是誇過的。
說他不瞎吧,每次為他領路,某人都收不住腳,從後面和她撞個滿懷,鹽豬手總能準确無誤地摟住她的腰。
顧輕察覺空氣中有一股沒緣由的怨氣,偷偷彎了下嘴角,“準備午膳。”
上邪驚奇了一下,神仙都是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顧輕更是仙人中的仙人,不過她當上神的時候,最好口腹之欲,為此沒少遭衆仙家的白眼。
但是老實道了聲,“是。”
待一桌美味佳肴上齊,上邪眼睛已經直了,尤其是桌上那壺梨花酒的香氣,簡直能繞鼻三日不絕,堪稱絕世佳釀,妥妥地勾起肚子裏的酒蟲。
顧輕:“看不見,你喂我。”
他義正言辭說出這句話時,上邪硬是忍住了一巴掌抽過去的念頭,心道:你落筆如有神的時候,怎麽不說看不見啊?
她認命在顧輕身側落座,拿起碗筷,一口一口夾着喂到那人嘴邊。
細嚼慢咽吃了兩口後,他微微搖頭,挑剔道:“那道雪後初晴,夾的時候要三分肉絲,七分菜絲,莫失了分寸。”
上邪:“……”
咯吱一聲。
顧輕:“怎麽了?”
上邪:“沒事,筷子斷了,我再給您換一雙!”
她臉上挂着微笑,在心裏默默地問候了一遍顧輕的八輩祖宗。
就上邪換雙筷子的空檔,殿外有弟子前來禀報道:“啓禀太上,天帝尊駕已至正殿,說要見您。”
顧輕冷冷道:“說我有疾,不見。”
弟子一時語噎,還從沒聽說過那位神仙生過病,這借口委實敷衍了些。
“是。”
上邪聞之,嘴角不由抽搐。
多年不見,顧輕行事越發刁鑽了,天帝的臉都敢打。
她低聲嘟哝道:“你哪裏的疾?”
顧輕自眼瞎後,耳朵極為靈敏,風吹草動都入耳清晰,一板一眼道:“眼疾。”
上邪:“……”
這話沒毛病!
她看向顧輕的側顏,卻不見昔年那雙似星海、如幽谷的明眸,難免失落,還有一絲不明的難過,“太上的眼睛怎麽受的傷?為何不及時醫治?”
以顧輕如今在仙界的地位和修為,尋找天地至寶或絕世名醫來醫治眼疾都是易如反掌。
誰知那人只是悶悶地道了句,“沒有受傷,也沒法醫治。”
上邪詫異道:“怎會?”
“只是眼睛沒了。”
她一瞬愣住了,什麽叫沒了,沒了是什麽意思。
還沒來得及多問,就見顧輕拂袖起身,似是躲避般匆忙朝殿外走去,臨跨出門前特意吩咐道:“把桌上的飯菜吃完,然後到書房等我。”
上邪曉得顧輕的脾氣,他若不願說的事情,世上無人能使他開口,憋屈地道了聲,“是。”
說來也奇了,顧輕吩咐膳房做滿桌菜肴皆是她喜愛的,再配上美酒,可她如今卻有些食不知味。
等到酒足飯飽後,她晃晃悠悠地奔書房走去,老遠便瞧見顧輕在院中梨花樹下忙活,某人那雙素來只撫琴揮筆的玉手竟在做秋千。
他驀然擡頭,淡淡道:“過來。”
上邪不情不願地“噢”了一聲,剛走上前便被某人按到秋千上坐着,一個沒坐穩就頭朝後翻過去,幸虧被顧輕一手攔住後腰。
慌亂間,她微涼的鼻間恰巧擦過白衣的脖頸,又嗅到那股摻着體溫的梨花香,比上次聞到香味更濃了些。
顧輕扶她做好時,溫熱的呼吸有意無意地拍打在她的左耳上,輕聲道:“高了些。”
說完,便開始重新調整秋千的繩索。
一股酥麻的感覺從上邪的左耳蔓延全身,臉頰上頓時紅霞漫布,當年腳踩三界、怼遍四海的邪帝竟開始結巴了,“太……太上,這是做什麽?”
顧輕依舊一副高山仰止的清冷模樣,若是忽視他嘴角那抹淺笑的話,“哄人。”
上邪:“什麽?”
顧輕含笑不答,前言不搭後語地來了句,“唱首曲子給我聽聽。”
上邪:“……”
誰給你的閑情逸致?
顧輕:“蘇州城的百姓素以精通音律、長袖善舞聞名,莫說你不會。”
上邪:“我真不會。”
顧輕:“欺神者當斬,更何況這是命令。”
上邪眼角直抽,狠狠地磨了磨一口小白牙,“您想聽什麽?”
顧輕:“随便。”
呵呵,要求真不低!
她清了清嗓子,死死地瞪着顧輕,腦海中一陣抽痛,突然閃現一個畫面:
漏雨的破屋中,一名女子顫抖地抱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擔憂得幾欲淚下,央求他活下去。
少年笑着安慰道:“莫怕,你唱首曲子給我聽聽,可好?”
屋外傳來刀槍劍戟厮殺的聲音,馬蹄聲和大雨聲慌亂地交織在一起,死亡的氣味萦繞在鼻息,那似乎是個沾滿血腥味的亂世,與仙界的祥和清貴迥然不同。
伴随着記憶而來的頭痛轉瞬而逝,仿佛一切只是幻覺,她本想讓顧輕體會一下什麽叫催人尿下的魔音,開口卻變了味。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曲調婉轉凄涼,不似仙界華章清逸,透着生死的沉重氣。
顧輕手頓住了,眉頭輕蹙,“你唱的是《越人歌》。”
上邪一臉茫然,莫不是她随便開口唱的,還是千古名曲?
“天帝,太上身體抱恙,尚在休息,您不能進去。”
上邪心道不好,剛有扭頭去看,卻被顧輕點了睡穴,乾坤袖一兜,竟把她收入衣袖中。
華止闖進來時,只見顧輕傲然獨立于梨花樹下,一派拒人千裏之外的徹骨寒意。
兩人相隔十步之遙,一個盛衣帝服,尊貴威儀,山河日月皆會惶恐匍匐在腳下,一個雪衣白裳,清冷孤絕,萬載歲月都無法動其神容。
華止立于廊下,冷眼瞧着樹上飛花,嘲諷地扯了扯嘴角,“本帝忽然想起上邪初見你時,也是這般光景。那時本帝便不懂,仙界像你這般清貴冷絕的仙君何止上千,為何她唯獨對你另眼相看,今日似乎懂了。”
他們是同一種人,千百年過去了,還是初見那副老樣子。
顧輕負手而立,聲音則是寒意無疆,“天帝執意闖入戊戌宮,就是為了來敘舊的。”
“如果本帝說是呢”,華止揮手示意仙侍在樹下擺放茶桌糕點,緩緩落座,不緊不慢道:“明日便是八月十五——她的忌日,算一算已經整整三千年過去,不值得你我敘敘舊嗎?”
顧輕無動于衷,久久未落座。
華止看向樹下的秋千,意味不明道:“本帝記得她幼時素來貪玩,最喜歡蕩秋千,甚至把腦筋都動到了蒼生樹上,那可是仙界奉若天道的聖物,後來自然牽出了好大一場風波。”
顧輕冷言冷語道:“陛下有話不妨直說。”
華止惬意地轉動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你一直知道本帝想要什麽,遮遮掩掩的從來都是你。”
旁人聽了怕是定會疑惑,那人已經是三界之主,坐擁萬裏河川,掌控天下蒼生的生殺之權,還有什麽可執着的?
顧輕:“天帝貴為蒼生之主,倒是和那些凡人沒什麽區別。凡人以百年光陰窺探天道的秘密,妄圖掌控絕對的力量,于天地大道而言,連一絲浪花都掀不起來。熟不知,以有涯随無涯,殆己。”
天道的秘密,衆生的命運,誰在主宰這世事沉浮,不光是凡人在前仆後繼地苦苦追尋,神明亦是,甚至更為瘋狂,就像凡人追求長生不死般,神仙追求天道背後的永恒。
華止嗤鼻一笑,“你拿本帝和那些愚民相提并論?本帝不止有百年,還有千年、萬年。”
“那陛下可參悟天道了?”
華止眸子一暗,“有人做到了。”
“她已經死了”,顧輕眉頭微皺,袖中的手緊握成拳,“你們說的,她敗給了天道。”
華止似是聽到了什麽笑話般,放聲大笑,“死并不是敗,蒼生甘願受制于天道,方是真敗,而她,天道囚不住。有的時候本帝時常在想,她真的死了嗎?又或許連那場本帝最滿意的萬劍誅心之死都在天道中……”
顧輕憶起紅衣死的模樣,周身殺氣湧動,直逼華止。
那人依舊談笑道:“衆神殿、蒼生樹、天罰鞭這些故事随着時間,漸漸淪為一段段流傳在天地間的傳說,可背後都有一個人的身影,和一個鮮為人知的計劃——滄海日沉。”
顧輕克制住心中的殺意,背過身去,掩藏住臉上的神情,淡淡道:“陛下有沒有想過,滄海日沉的背後也許不是真相,而是另一個迷局。”
“你就那麽信任她嗎?你與她相識不過幾百年而已,可我同她自幼長大,那人有多聰明、多詭谲、多冥頑不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十萬仙家都被她玩世不恭的表面騙得團團轉,天下蒼生,甚至是你我不過在她翻手覆手間。”
“她并非那樣的人。”
“你只是不願意承認,野心勃勃會和那樣一個桀骜不馴的人聯系在一起。”
顧輕緊握的拳頭突然松開了,但似是想起了什麽,眉頭皺得更深,“也許吧。”
華止随意伸手接住一片風垂落的梨花,四指收攏将其碾得粉粹,“神仙掌控凡人的命運,而天道掌握諸神的命運,上邪當年可有甘心做這棋盤上的棋子?不過,本帝與她唯一的區別便是不缺光陰,滄海日沉早晚盡在眼中。”
他要掌握天道,掌握絕對的權利,成為真正的蒼生之主。
這話惹得白衣仙君輕蔑一笑,回首道:“還記得衆神殿諸仙論道時,她說過什麽嗎?”
華止眸如深海,眉宇間一抹戾氣驟顯,“萬物生長消息,天道周行不怠。”
顧輕:“她曾是衆神殿最小的神君,執掌天罰的祭司。自她之後,天道再沒封過任何一名仙家為神,陛下亦然,你覺得你能強過她?”
“冥頑不靈”,華止冷哼一聲,怒而起身,拂袖而去。
只聽顧輕冷淡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若是不周将傾,誰都沒法挽回,但若是天行大道,誰也無法阻攔。”
這是她說過的話,也許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
華止離開戊戌宮時,元城子正候在外面,他慣于察言觀色,瞥了眼帝君的臉色,笑道:“看來,天帝與太上聊得不甚融洽,不知可有見到那位太上的新寵?”
華止眸色漸暗,“他将人藏得極好。”
“那便更說明太上對其的在意。”
華止登上帝鸾,心中思量的倒并非那名無關緊要的侍女,皺眉道:“你方才可有聽到什麽歌聲?”
他本也沒打算硬闖戊戌宮,只是在正殿欲走之際,恍惚聞得一聲曲調,才亂了分寸。
元城子恭順低眉,“未曾。”
華止未在多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揮了揮手,老仙侍當即示意擡帝鸾的仙侍,“起駕回宮。”
元城子躬身行禮,恭送帝駕,在華止看不到的地方,嘴邊一抹晦暗不明的笑容漸漸化開。
顧輕,上邪,華止,以及十萬仙山的諸仙家,這出戲才剛剛開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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