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身世
初九,潛龍勿用。
《莊子·逍遙游》有記:“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相傳姑射山上住着神人,其實不假,那是上古神族的遺民——南氏,族人少得可憐,卻身份神秘。
南氏一族的小少主降生是在日暮時分,天生異象……
往日柔黃的夕陽驟然變得殷紅如血,染透了半空晚霞,紅雲層疊如畫,絢麗唯美,氣勢雄渾,讓人驚嘆于天地乾坤的鬼斧神工的同時,深深感受到一股夜色将至的凄涼。
南遺愛,難遺愛。
她這名字起得本就不好,爹不疼,娘不愛。
生下來第三天,爹爹就去世了。
不對,她那位弱不禁風的俊爹爹還是挺憐惜她的,又或許只是愧疚作祟,臨終時看了眼襁褓中乖巧的奶娃娃,思及自家夫人生下這孩子的用處,不禁一嘆。
“遺愛,就叫遺愛吧!”
那可能是她出生以來,得到的為數不多的一點愛。
與此同時,一黑一白兩只狐貍趴在窗邊,偷摸地朝屋裏瞅着,尾巴興奮地搖來搖去。
黑色那只體型健碩,應該是只成年的狐貍,生有九尾,興致勃勃道:“瞧見沒有,那奶娃娃身上流着南氏族長的血,若是吃了能增上千的修為!”
相比之下,那只通體雪白的狐貍體格弱小,也就巴掌大,應該才修煉了沒幾年,聞言眼睛直冒光,“真的嗎?”
黑狐貍拍着胸脯笑道:“你五哥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小雪狐命不好,雖然生在這姑射山上,卻不是此地天生地靈的九尾狐,就是凡間再普通不過的小狐貍,故而在姑射山上沒少受其他狐貍欺負,唯獨五哥護着他。
九尾黑狐用爪子拍了拍小雪狐的頭,像個長輩般語重心長道:“這種好事我就不參與了,讓給你,你找準時機下手,千萬被讓我失望。”
小雪狐終究涉世未深,被感動得稀裏嘩啦,連忙點頭,根本沒注意到九尾黑狐嘴角彎起一抹算計的冷笑。
當日,小遺愛的便宜爹爹便入了土,娘親魏華臣接任了族長之位,這是位雷厲風行、狠絕果斷的奇女子,一生的弱點和偏愛都放在了自家兒子身上,就是那個比奶娃娃大三歲的小哥哥。
他如今正坐在搖籃旁,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熟睡的小不點,用手指戳了戳她軟軟的臉蛋,心頭一軟,喜道:“娘親娘親,這是妹妹嗎?”
魏華臣剛與族中長老商議完要事回來,本就疲憊不堪,見狀不由皺眉,将男孩兒抱離了搖籃旁,厭惡地瞥了一眼嬰兒。
“她不是……乳娘呢,将那孩子抱到你屋裏,以後少讓舟兒看見她!”
乳娘唯唯諾諾地點頭稱好,抱起奶娃娃急忙離開了屋子。
三歲的舟兒還看不懂娘親眼裏的厭惡,但知道喜歡,他喜歡那個軟軟的小不點,血脈之中與生俱來的喜愛讓他不由地想靠近。
自那以後,舟兒每日趁娘親不在,都會邁着小腿去看奶娃娃,總是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
乳娘是個心善的好人,看到兄妹兩團圓融洽的樣子也欣喜,故而時常幫忙打掩護。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奶娃娃三歲的時候……
“遺愛,這是娘親親自下廚做的糕點,可甜了,我偷偷藏了一個,你嘗嘗!”
六歲的舟兒興高采烈地捧着一塊擠成渣的糕點,送到床榻上的小不點跟前。
呆傻的小娃娃伸出手指沾了沾碎渣,放到嘴裏含了一會兒,圓圓大大的眼睛上下左右直轉,甜甜地叫了聲,“哥哥。”
舟兒一愣,抱起奶娃娃親了半天,都快笑傻了,炫耀道:“乳娘你聽到了嗎?遺愛會叫哥哥了!”
乳娘慈祥一笑,“聽到了。”
魏華臣對這個孩子不上心,一年到頭來看她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故而這三歲的孩子到現在都不會說話,族裏人都嘲笑說小少主天生癡傻,與天資聰穎的大公子真是天壤之別。
舟兒格外喜歡這個寶貝妹妹,“遺愛真乖,開口叫的第一人就是哥哥!”
乳娘神色黯淡地張了張嘴,但最終什麽都沒多說。
實際上,小遺愛很聰明,半歲的時候就已經會叫“娘親”二字,可魏夫人聽到後極為不悅,臉色陰沉得連乳娘吓得都差點當場跪下。
奶娃娃被那股駭人的戾氣吓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後來不管乳娘如何哄騙,再沒說出過半個字。
小雪狐偷偷趴在窗邊,無精打采地往屋裏瞧着,他這些年來也是不争氣啊!
雖然他逮住過好幾次機會,趁乳娘不在潛入屋中,甚至都已經跳入搖籃準備下口,可每當這時奶娃娃都會沖他天真無邪地笑開,水汪汪的大眼睛映着他,清靈得沒有半分雜質,惹人憐愛,好似把全天下最幹淨的信任都許給了他。
有幾次他嚴重懷疑奶娃娃已經成精了,見到他非但不怕,還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拿小身板熊抱住他,一邊撸毛,一邊用沒長齊的小乳牙咬他,沾了他一身口水。
最後,居然是他這個心懷不軌的狐貍手忙腳亂地跑了。
小雪狐:“……”
這年頭人比狐貍精!
一聲令下,“動手。”
“逮住他!”
仙網從天而降,一下子就罩住了小雪狐,他拼盡全力掙紮,嗷嗷直叫,卻半絲掙脫不得。
“終于抓住了,老子看到這只狐貍徘徊在此處好幾次了。”
“是啊,小少主倒也無所謂,可別傷了大公子!”
那是南氏一族千年難得一見的天之驕子,寄托了全族人的希望。
一名壯漢踢在小雪狐的肚子上,“這姑射山的九尾狐做夢都想吃咱南氏一族的肉,你這凡間的狐貍也癡心妄想?”
說完,又發狠地踢了幾腳,小雪狐倒在地上疼得來回打滾,不住發出慘叫。
同時,屋中傳來一名女子的怒斥聲,“舟兒,你為什麽會在這兒?功課做完了嗎?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來見這個癡兒!”
“娘親,遺愛不是癡兒,她會說話了,今天還學會叫哥哥。”
魏夫人氣得聲音都在顫抖,“來人,把公子帶回房間去,嚴加看管。”
“是。”
小雪狐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透過那扇半開的房門,看着那個美豔的瘋癫女子狠狠地抓着女兒的肩膀,怒不可遏道:“記住,你是為哥哥而生的,保護哥哥,必要時為之而死,這就是你的命。”
又是這句話,小雪狐心想。
三年裏,魏夫人極少來看這孩子,小雪狐撞上過一兩次,每次都能看到那個面目猙獰的女人一遍遍對奶娃娃重複這句話,逼迫孩子點頭,似乎想把這句話刻進她靈魂深處。
奶娃娃像從前一樣,害怕地眨了眨眼睛,急忙木讷地點頭,瞧着乖巧又可憐。
小雪狐見此情形,突然覺得自己生下來就無父無母不算最倒黴的,甚至馬上要被人打死都感覺還好,終于不用再受欺負,再受苦了,而那個奶娃娃……
魏夫人命人給她換了一身舟兒三歲時的舊衣裳,雖然是舊衣裳,但金銀絲線錦繡的花紋華貴無比,一針一線都彰顯着母親的寵愛。
奶娃娃和舟兒還是有七八分像的,尤其是給奶娃娃梳了一個舟兒的發髻,活脫脫一個小公子。
魏夫人蹲在小遺愛跟前,頭一次用那般溫柔的語氣和她說話,“遺愛乖,從現在開始,你要扮成哥哥的模樣,若有人問起,你就說你叫舟兒。”
奶娃娃呆呆地點了點頭。
魏夫人難得對她露出一抹笑,滿意地摸了摸她的頭,轉身要走時,突然嘆了口氣,回眸間眼神多了一絲施舍的憐憫,問道:“你有什麽想要的嗎?”
奶娃娃怯怯地低下頭,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這次……娘親都可以答應你。”
良久後,就在魏夫人的耐心告罄欲走時,奶娃娃指着屋外的小狐貍,笑得像偷吃了蜜糖,咿咿呀呀道:“貍……貍……阿貍……”
魏夫人愣了一下,自這孩子半歲那年後似乎從未對她這般燦爛地笑過,又或許并不是對她笑。
不重要,本就是個要死的廢物而已。
魏華臣如是想,冷冷吩咐門外的族人,“放了那只狐貍。”
“是。”
那是魏夫人對這個女兒唯一的憐憫,人心涼薄的程度比世人自以為的深。
小雪狐萬萬沒想到,自己能保住小命是多虧了那個總把哈喇子滴到他身上的小屁孩。
南氏族人給他套上了一個銀質的項圈,上面刻着詭異的圖案,奇怪的是自他戴上這個項圈便周身無力,只能老老實實趴在奶娃娃懷裏,不過暖暖的,蠻舒服!
就這樣,他和小遺愛登上了一輛仙家馬車,離開了姑射山,奔九天而去。
那時他們還不知,那是他們漫長一生的開始……
浮生遠之巅,衆神殿。
雲海中的金碧殿宇恍如神跡,巍峨壯麗,殿前鋪玉階三千,纖塵不染,此處是真正的高處不勝寒。
奶娃娃抱着小狐貍,站在玉階下久久仰望,滿目迷茫,與那偌大的神殿而言,他們卑微得還不如天地間一粒浮塵。
“來了。”
那人的聲音很輕,像竹林間的潺潺溪流,好聽極了。
小遺愛永遠記得初見師尊的那天,他穿了身淺色的雲裳,墨發以一支白玉簪随手挽在腦後,緩步踏着玉階而下,溫雅清絕,似從畫中而來。
送奶娃娃來的族人誠惶誠恐地跪地行禮,“拜見神尊。”
他瞥了眼一旁發呆的小人兒,心中暗罵了一句癡兒,急道:“小公子快下跪!”
沈遺風對上奶娃娃清澈的眸子,不由愣了一下,“不必了。”
那是他見過世上最美的眼睛,幹淨得像一灣清泉。
他回過神來,瞧着小人兒懷中的雪狐,疑惑道:“這是?”
族人:“小公子的愛寵,夫人想讓它陪小公子走完最後一程。”
沈遺風:“魏夫人沒來?”
族人:“夫人不忍,故讓小人來送小公子。”
“也是,為人母者确是切膚之痛”,沈遺風點了點頭,悲憫地看了奶娃娃一眼,朝她伸出手,“舟兒,和本尊走吧!”
奶娃娃喜歡他眉宇間那抹溫柔,很暖,那是母親和族人不會許她的,忽而一笑,甜甜道:“抱……抱抱……”
族人驚出了一身冷汗,“小公子不得無禮!”
那可是衆神殿的神尊,雖然瞧着雖溫文爾雅,但自洪荒以來死在他手上的妖魔、犯錯的諸神數不勝數,連仙界第一戰神手上沾的血怕都沒他多。
“無妨。”
不知出于何種緣故,沈遺風沒有拒絕奶娃娃的這個要求,将她抱入懷中,身影一晃已消失在玉階上,緩步邁入了衆神殿的大門。
……
衆神殿,十萬仙家趨之若鹜卻連門檻都踏不進去的地方,實則是個很庸俗的地方,是實打實的很庸俗,偏生沒個人信。
自上古受封的一百零八位神君常住殿中,因為性格迥異,每日都會因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不可開交。
為政神君捧着面銅鏡,一臉讀書人的絕望,抓狂道:“言武,我後腦勺又禿了一塊,你做了什麽?”
練劍的那名神君劍走游龍,生得英氣十足,無辜地聳了聳肩,“都和是你說了,讓你少看點典籍,你不禿誰禿?”
為政吐沫橫飛,吼道:“你敢說,不是你趁我睡覺又拔我頭發了?”
旁邊還有十幾名神君互相指責對方不洗腳,吵到最後紛紛亮出法器準備幹一架,俗氣得可以!
言武望向殿門口,驚得手中的劍直接掉了,“卧槽,老大咋一臉當爹的神情?”
若非親眼得見,誰會相信這這群叱咤風雲的上神一個比一個沒眼看。
沈遺風抱着小遺愛剛進入大殿,衆神君瞬間不吵了,皆好奇地圍上來。
為政像往日鑽研典籍般審視着奶娃娃,“這就是南氏那個小公子?”
言武直皺眉,“長得也太秀氣了些,像個小姑娘!”
為政搖頭一嘆,“才三歲,卻要以世上最殘忍方式死去。”
言武聞言臉色也不是很好,“蒼生樹這兩日枯萎得厲害,樹葉掉了大半,再不獻祭,遭殃的早晚是蒼生。”
奶娃娃全然不理會衆人的言語,自始至終只盯着沈遺風一人看,甜甜地笑着,用肥嘟嘟的小手去抓神尊大人的臉,奶聲奶氣道:“面團,軟軟……”
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一口咬了上去!
沈遺風:“……”
衆神:“……”
沈遺風是什麽人,平日裏笑得再溫柔和煦,都是面上的,諸神君心裏都清楚那就是個切開黑,神尊大人若一皺眉,天上人間哪個不發杵?
可如今沈遺風居然一臉吃癟的表情,輕敲一下奶娃娃的頭,溫怒道:“別鬧。”
緊接着奶娃娃松開了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聲勢震天,差點掀了衆神殿的瓦片。
沈遺風臉黑如鍋底,“……”
他做了什麽很過分的事嗎?
還是言武先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狂笑不止,“蒼天有眼,終于有人敢把魔爪伸向神尊了!”
沈遺風哪裏哄過孩子,瞧着懷裏哭成淚人的娃娃,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倉皇無措,溫聲細語地拍着奶娃娃的後背,示意她沒事。
然後對言武冷冷一笑,溫和道:“殿前三千玉階擦一遍,不然……”
呵呵!
言武:“……”
為什麽四海八荒的人都覺得這人溫文爾雅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易經》:“初九,潛龍勿用。”
意指龍潛深淵,韬光養晦,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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