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宿命
三個月後,青鳥從遠方飛來,落在屋檐上,聲調悲戚地告訴小遺愛。
“不要再等了,他們不會回來了,諸神戰死了……”
那時遺愛還小,根本不懂戰死是何意,不是說神明是永生不滅的嗎?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回來見她?
讓小狐貍吃驚的是,那日小遺愛沒有哭,目光呆滞地坐了一夜。
第二日旭日東升時,奶娃娃尋了個竹筐,将小狐貍放在裏面,背起她最寶貝的東西,邁着小短腿離開了衆神殿。
“我們去找他們,去找師尊,好不好?”
說白了,她還是個孩子,受了委屈,難過極了,便想去找自己最親近的人,至少不要再一個人孤單待在衆神殿裏。
小狐貍感受到她身上的悲傷,贊同般地嗚咽了一聲。
遺愛長大後,去探尋過那場戰争的每一個細節,執着地尋找他們戰死的原因,後來發現,諸神只是失望了,對蒼生失望,故而不願意再停留,不願意再回歸。
甘願戰死,自此之後再不護着這芸芸衆生。
……
就這樣,一人一狐,兩個半大點的孩子跌跌撞撞地離開了仙界,踏入那片充斥着飽經戰火的大地,入目狼藉遍野。
小狐貍屬于妖族,生下來從未見過魔獸是什麽模樣,如今見了,才明白世間生靈為何畏懼他們,小的魔獸體型與他無異,但大的足頂一座人間山河,周身黑煙,仿佛籠罩在無盡的殺戮血腥裏,望一眼便不禁膽怯惡寒。
小遺愛倒一臉無知無畏的模樣,背着竹筐走在荒蕪的焦土之上,漫無目的地尋找着,好幾次和大型魔獸面對面撞上。
小狐貍瞧着那山丘般龐然大物,險些以為他要輕輕動下腳趾碾死他們,卻見其掉頭跑了。
小狐貍:“……”
白長那麽大個頭!
那是小遺愛第一次見到戰火碾踏後的大地,蒼涼中彌漫着血腥的惡臭,一路走來她救了不少人和魔獸,卻極少有謝她的。
“阿貍,你說他們為什麽要打仗?”
小狐貍扒着竹筐的邊沿,嗚咽了兩聲,奶娃娃也聽不懂。
“阿樹說,在他眼中,蒼生都是一樣的,只不過人族生來聰慧,喜歡以天之驕子自居,而魔獸生來無心,不善感情,所以人族喜歡喚他們畜生。”
小狐貍歪着小腦袋,一副半懂不懂的樣子。
小遺愛低下頭,似乎自己也不明白,“皆是天生地靈之物,為何要自相殘殺呢?”
小狐貍無言。
不過,最令他擔心的是,小遺愛越來越沉默寡言,目光漸漸黯淡無神,她問了很多凡間的人和魔獸,沒有人知道諸神去哪兒了,更沒有知道死生之海在何處。
“阿貍,你說師尊在哪兒?”
奶娃娃很失落,每晚捧着那本奇怪的秘籍修煉,不知是不是小狐貍的錯覺,小遺愛身上的溫度愈發得高了,像一團随時會将自己焚盡的火一樣。
“遺愛,遺愛,南遺愛……”
某天夜晚,奶娃娃從夢中驚醒,魔怔地告訴小狐貍,她知道死生之海在哪裏了,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小狐貍不信,但看着她魔似地奔着黑氣沖天的西方而去,心中不住擔憂。
他們趕了好幾日的路,經過一片樹林時,明明□□,但一股死亡的陰寒卻不斷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
小狐貍眉頭一跳,動物的本能燃起,殺意!
一把由寒冰凝聚而成的長劍從天而降,直朝小遺愛刺來。
千鈞一發之時,小狐貍瞥了眼奶娃娃蒼白的小臉,從竹筐中跳出,拼上全部的修為,硬接了那一劍,頓時五髒六腑像碾碎般疼,從半空摔落地面,不住咳血。
“阿貍!”
小遺愛眼睛都紅了,慌張無措地跑上前。
一襲黑袍的男子從迷霧中現了身,衣帽下依稀能看到半張俊朗華美的臉,擡手間又一把冰劍憑空凝結而成,低沉的聲音響起。
“有人告訴我,殺了你就能得到天道的秘密。”
冰劍再次襲來時,小遺愛不顧一切地将阿貍護在身下,用小身板去擋劍。
小狐貍的琥珀眸裏映着小人兒,想着這也算是他養大的娃,竟再度發狠似地跳起,這次被冰劍直接釘在樹上,鮮血立即就順着樹幹流了下來。
“阿貍……”
黑袍男子冷冷道:“看着不起眼,倒是蠻忠心。”
他再欲動手時,只見方才還目光清靈、楚楚可憐的奶娃娃周身氣勢似乎變了。
稚嫩的聲音透着涼意,“你怎麽敢傷他?”
再擡眸時,小遺愛的眸子微微透着血紅,額間溢出十萬烈火,燒盡十裏林海,詭異萬分。
小狐貍昏迷前最後一眼,是那個小小的紅衣身影,堅定地護在他身前。
長大後施仇問過她,明明已經知道那本秘籍是禁書為何還要修煉。
那人笑了笑,說道:“如果我不變強,世上很多人都可以傷害我,傷害我在意的人。”
除了小狐貍,沒有人知道小遺愛在凡間經歷什麽。
遇襲的那天,小遺愛抱着重傷的阿貍逃出了樹林,樹林盡頭竟是一片如墨色般深不見底的大海,籠罩在鋪天蓋地的黑霧中。
緊接着,那陣奇怪聲音再次傳來,“遺愛,遺愛,南遺愛……”
奶娃娃像丢了魂一樣往海裏走,一如走進無際的黑暗中,有一去不返的架勢。
阿貍見狀不好,不顧身上的傷,從她懷裏跳出,在後面拼死咬着她的衣角。
就在一人一狐差點淹死在那片深海時,奶娃娃的眸子浮現了片刻的清明,喃喃道:“師尊……”
消失良久的淺色雲裳出現在眼前,衣襟上染着片片血跡,溫柔地将小人兒抱入懷中,拍打着她的背,柔聲道:“我在。”
奶娃娃的眼角溢出淚水,“師尊,我好想你。”
随後,便暈睡了過去。
這半年來,沈遺風一直待在死生之海加固封印,消耗了半生的修為,眼見就要大功告成,而那孩子的出現擾亂了他的心神,雖完成封印,卻也被陣法反噬。
就在他帶着遺愛離開的同時,封印上出現了一個極為細小且未被他察覺的裂痕。
世間萬物自有定數,就像那場無法更改的結局。
……
凡間,蘇州城,一座竹屋中。
小遺愛醒來後,黏了沈遺風好久,小臉上又有了笑容。
“師尊,我們不回衆神殿了嗎?”
沈遺風端了碗湯藥,搖起一勺吹溫才送到她嘴邊,“對,天帝不喜。”
實際上,天帝已昭告三界,以此戰役中諸神偏袒魔獸為由,罷黜沈遺風的神尊之位,由塗山堯姬暫掌。
想那塗山一族原本只是侍奉衆神殿的下等仙侍,如今竟開始觊觎神尊之位,堯姬此人的野心怕不比天帝小。
小遺愛噘着嘴,淚汪汪地望着那碗黑乎乎的藥,“師尊,我又沒有生病,為何要喝藥?”
沈遺風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腦門,似有些溫怒,“可你修習了禁術?”
奶娃娃天真地眨着清眸,“禁術是什麽?”
沈遺風一嘆,“沒什麽,就算你把天捅出個窟窿來,為師也會護着你的。”
“我最喜歡師尊了”,奶娃娃上前親了一口俊師尊的臉,笑得偷吃了蜜糖,撒嬌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讨價還價道:“那我能不能不喝藥?”
半年未見,這娃娃學壞了。
他擡手又敲在她額間,“不行!”
明明以前撒嬌賣萌這招屢試不爽的。
在師尊大人嚴厲目光的注視下,奶娃娃幽怨地喝完了一碗苦藥,緊接着就被貼心的師尊塞入了一塊蜜糖,頓時又樂得找不着北了。
可當奶娃娃目光落到身側躺的小狐貍身上,清靈的眸子有些黯淡,“師尊,阿貍什麽時候能醒?”
小狐貍被巫族的淵寒秘術傷了心脈,本就是必死之劫數,即便是沈遺風能做的也很有限。
他摸了摸她的頭,安慰道:“快了。”
有一剎那,沈遺風揪心地感覺到奶娃娃長大了,那雙世間最清澈的眼睛透着一股驅之不散的悲傷,就像蒼生樹身上的氣息——枯榮生死在心,卻無能為力。
他抱起小遺愛的,朝屋外走去,哄道:“城中今日有集市,咱們也去看看,若有什麽喜歡的東西,為師買給你。”
小人兒盈盈一笑,“好。”
對像沈遺風這種活了上萬年的神明來說,生死大事都已看淡,當不當神尊更是無關痛癢的事情,除了眼前這個奶娃娃。
他喜歡看她笑,就像喜歡天上的星辰一樣。
集市上。
俊逸清雅的雲裳公子就像一塊上古美玉,引得往來的女子側目,暗暗羞紅了臉,但瞧着其懷中的粉雕玉砌的奶娃娃,不禁傷了心。
“可惜了這麽溫潤的公子,竟有了孩子!”
小遺愛似乎不喜歡四周女子魅眼含羞地盯着自家師尊看,氣得小臉都紅了,拿袖子擋住俊師尊的臉,奶兇奶兇道:“不給看,是我的!”
沈遺風竟當場笑了出來,點了點奶娃娃的額頭,“放心,師尊永遠是你一個人的。”
小遺愛聞言,驕傲地沖一群妙齡女子揚起下巴,落在沈遺風眼中可愛得很。
兩人在集市上逛了很久,突然間小遺愛拽了拽沈遺風的衣角,指着那處販賣奴隸的攤位,鐵籠中躺着一個遍體鱗傷少年,大概十三四歲的模樣,即便滿臉污垢,依舊能辨認出清隽的五官,就像月下螢火。
沈遺風也看見了那少年,眉頭一皺,眸中閃過複雜,“怎麽了?”
“他……”
不知為何,小遺愛瞧着少年總覺得莫名親近,還有絲心疼,“師尊,我們救救他好不好?”
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少年的五官與小遺愛有七/八分像。
世上之事終是難測,想當年魏夫人為了保住大兒子一條命,不惜送小女兒去死,偷天換柱,忤逆天道。
沈遺風早就知道,即便衆神殿不出手,天道也不放過南氏一族,昔日殊榮漸歸洪荒,天罰會逐一取走南氏族人的性命,這便是天道。
“你想救他?”
“嗯嗯”,小遺愛用力點頭。
明明三歲之前的記憶早已模糊得不剩絲毫,卻還是憑着本能去救那人。
沈遺風皺眉道:“他不是什麽好人。”
奶娃娃一臉無邪,“怎會?我覺得他很面善。”
“假的,他日後……”
日後會害了你。
身為神尊,他善占蔔星象,有些事情是可以隐隐預見的。
“也罷,為師說過你想要什麽,都會買給你。”
很多年後,南柏舟都記得自己被救命恩人買下的模樣,明明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可看他的目光卻透着浸骨的寒意。
這個人不喜自己,厭惡自己,甚至是憎恨。
他居高臨下道:“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徒兒的奴隸,為牛為馬以償此債,這是你欠她的。”
直到上邪死後,南柏舟才明白那句話的深意,上邪的一生苦楚本該是他的。
當日他們一回竹屋,十萬仙山的掌門便親自來請沈遺風重回衆神殿。
這也在意料之中,堯姬要想入主衆神殿,即便沈遺風答應,蒼生樹也不會答應,衆神殿外的結界并非沈遺風設下的,乃是天道設下的,除非得到上神的首肯,旁人靠近不了神殿半步。
可惜,當小遺愛随師尊再踏入衆神殿時,空剩金玉高樓閣,故人已去無蹤跡,昔日熱鬧的宮殿只剩下一大一小兩人。
沈遺風似乎瞧着奶娃娃眸中那抹悲戚,将人抱入懷中,點了點她的小額頭,溫柔道:“師尊會一直陪着你。”
奶娃娃用自己的額頭頂了頂他的,稚氣又認真道:“遺愛也會一直陪着師尊,最喜歡師尊了。”
沈遺風掐了掐她的小鼻子,“這種話不能再随便亂說。”
“為什麽?”
“因為遺愛是女兒家。”
她不懂,較真道:“可是師傅也說了。”
沈遺風一笑,不再反駁,轉瞬又目露擔憂,“遺愛,為師替你取個新名字可好?”
“為何?”
“有了新名字,便是大人,大人說的話便要作數。在你長大之前說的話,為師都不會當真。”
小遺愛噘起嘴,她還是不懂,大人的思路真奇怪。
說到底,沈遺風是真疼她,怕她自己待在衆神殿孤單,除了将少年南柏舟帶入了衆神殿,還把小遺愛在蘇州城的玩伴一并帶來,是蘇州城內一名孤兒,憨厚純樸,名喚阿一。
在凡間時,小遺愛總喜歡纏着人家玩,兩人年齡相仿,對話總讓人啼笑皆非。
“阿一,你為什麽不長頭發啊?”
“天生的。”
“阿一,你煮的飯好好吃!”
“天生的。”
“阿一,你怎麽和我一樣不長個?”
“……”
“你怎麽不說天生的了?”
白淨的小男孩委屈地看着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十歲的小遺愛深谙套路之精髓,那時天真純潔的阿一還不知,這是他悲催一生的開端。
……
沈遺風因為之前在死生之海受了傷,不得已要閉關休養,而他為遺愛取新名字的事情自然就擱置下來了。
南柏舟和阿一只知道小遺愛是神尊的弟子,平日裏只喚她小神君,負責細心照料,其餘一概不知。
光陰似乎慢了下來,不再咄咄逼人,不再殘酷無情,可……
小遺愛依舊會固執着抱着昏迷的小狐貍,坐在衆神殿門檻上等人。
“你在等什麽?”
阿一和南柏舟路過大殿時,都好奇地問過奶娃娃。
她彎了彎恍如星辰的明眸,笑得幹淨如陽,“一個說好要回來的人。”
兩人皆沒聽懂,搖了搖頭走開了。
奶娃娃抱緊了懷中的小狐貍,孤獨地遙望着天際的日暮,稚嫩的聲音摻着一絲懇求,“阿貍,你陪我說說話好嗎?”
回答她的,是久久的沉默。
小遺愛望着漫天的晚霞,就像兒時望着母親厭離的背影一樣,被遺棄的哀傷并沒有随着記憶的模糊而減退,反而在心中發芽,根深蒂固,就像宿命扼住咽喉。
日複一日,春去秋來……
小狐貍始終沒有醒過來,由于被淵寒之術傷及心脈,不管小遺愛怎麽抱着他,周身永遠是冰涼的,捂不暖。
也許光陰并沒有慢下來,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心頭劃開傷痕,細水綿長地流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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