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稀罕
話音落,衆仙家一時聽呆了,也看呆了,這當真是那個仙界第一酒囊飯袋能說出來的話嗎?便是世間繁華、枕上星河又怎麽比得過她半分風華絕代?
上邪:“……”
她光看衆仙家一副活見鬼的表情,總覺得這群混蛋又在心裏罵她!
還是長梧子最先從驚豔中緩過勁來,以拳抵唇幹咳了兩聲,“既然肚子有墨水,知曉大道,平日裏何必裝作那般瘋癫的德性?”
上邪笑出一排小白牙:“仙尊說笑了,我可沒裝,生下來便不讨人喜歡,連阿貓阿狗見了我都嫌。”
這話說得沒毛病,她自生下來便爹不疼娘不愛,小狐貍對她的嫌棄恨不得寫在腦門上。
長梧子撸着胡須,“你是神君,何必妄自菲薄,專心修煉方是正理,莫要閑來總和凡間那些畜生厮混。”
上邪臉一黑,“畜生?仙尊這是罵的誰?”
長梧子:“自是凡間那些兇煞的魔獸,生來無心的家夥本就是無情無義的禍害。你若有心,我已奏請天帝,此番絞殺北荒魔獸之行可算上你一個,積些功德。”
上邪:“呵,功德?”
長梧子:“也是看在你尚有可造餘地的份上,再給你一個機會。”
上邪:“千年的神魔之戰後,仙界不是已經答應為政神君對下界魔獸網開一面了嗎?仙尊又何必再起殺戮?”
長梧子:“你也說了是千年前的陳規舊律了,我等修仁義行大道,對此般孽畜便該見一個殺一個。”
上邪冷哼一聲,諷刺道:“你也不過是仗着投了個好胎,生來便是神仙,揮手便是四海朝拜。若是天道偏頗一下,讓長梧子投了個畜生道,活成你口中最卑劣的孽種,我看你還有什麽臉跟我說什麽見一個殺一個!”
主位上的沈遺風皺眉,“阿邪,住口!”
長梧子已憤然拍案,“你放肆!”
老仙尊德高望重,在仙界順風順水多年,很不湊巧,這輩子所有頂撞謾罵他的話都是出自上邪之口。
上邪:“我便是放肆又如何?你們整日将尊卑禮法,又大談什麽仁義博愛,在這逍遙仙界作威作福。我倒要問問,若真按禮法而來,吾乃神君,即便你是仙尊,卻與我還差了一個品階,有什麽資格罵我放肆。若真按仁義而來,爾等張口閉口便是這個畜生那個妖邪,幹的卻都是些濫殺無辜的勾當!”
此言一出,滿殿群仙嘩然。
顧二三扯着紅衣的袖口,用眼神央求她別說了,如此言論無疑于犯了衆怒。
沈遺風呵斥道:“阿邪,向老仙尊賠禮道歉。”
上邪什麽都可以忍,唯獨這件事不能,“師尊,我若是錯了,扒皮抽骨我也認,可若沒錯,誰也別想讓我低下頭。”
長梧子氣得直捶胸口,“你敢說你沒錯?那不過是一群沒了心的畜生,他們許了你什麽好處,讓你這般相護?”
上邪:“沒有好處,我便能不能說句公道話嗎?我便要昧着良心和爾等一群道貌岸然之徒同流合污嗎?這世間生靈都是一樣的,皆是從娘胎裏來,再化作塵土去,到底有何不同?憑什麽諸位在此尊榮加身,三言兩語便能決定旁人的生死?”
長梧子:“我等位列仙班,便身負蒼生之責,不可推卸。歷代仙士皆以斬妖除魔為匡扶正道之路,身居多高的位置,便該擔多少職責,千百年來世代如此,豈容你信口雌黃!”
上邪:“世上人,人間事,确實歷來都是這樣。可從來如此,便是對的嗎?”
這一聲質問铿锵有力,回蕩在大殿中,衆仙緘默,要麽不贊同,要麽不敢言。
上邪這人明明視人間禮教為無物,可好似又比任何人都懂得世間的道。她的嚣張傲然是刻進骨子裏的,若她認定了什麽,縱使與天下人為敵,也不懼。
唯有顧輕放下茶杯,擡眸看她,淡淡道:“我覺得她說的有理。”
長梧子險些氣出一口血,大喝道:“輕兒,你莫要被這豎子蠱惑!上邪,你身為神君,便應該遵守天地之法,效仿先賢鏟除妖邪,這是你的天命,也是天道!”
上邪:“那是天道,還是你們的一己之道?所謂天命又如何,我若是活着不痛快,便掀風起浪、扶搖直上!”
沈遺風怒摔了案上的青瓷琉璃杯,“放肆,這四海八荒容不下你了是嗎?你還想幹什麽?忤逆天道嗎?”
南柏舟、華止和阿一齊齊出列,跪在殿下,“神尊息怒!神尊息怒!神尊息怒!”
這般場景對三人來說真是再熟悉不過了,自幼時起他們三個便時常為上邪求情,如今三人跪成一排,先後磕頭,動作格外熟練,眼中的擔憂倒是從小到大都未變過,為那小混蛋操碎了心。
沈遺風看向上邪,斥責道:“給我滾出去,到蒼生樹下罰跪思過。”
紅衣壓下一腔怒火,不卑不亢地行禮,“是,師尊。”
末了,一場諸仙論道會不歡而散,在場的長輩将上邪罵了個狗血淋頭,小輩們唯唯諾諾地應承着,心裏卻不免有幾分佩服上邪,仔細想來她說得好似也沒錯。
只是終究沒人敢像她那般坦蕩說出來罷了!
……
後院,蒼生樹下。
“阿樹,我又被師尊罵了。”
“喂,你說誰活該呢?明明那些大道理都是你教我的!”
“算了,反正你我都活不長了,操心那麽多幹嘛,随世人去吧!”
上邪在樹下一邊發牢騷,一邊丢着手裏的魚糧,喂着一旁池子裏的兩只金魚,神情有些頹廢,倒像是累了。
顧輕站在走廊下,遠遠望着紅衣的背影。
他很早便發現,那人雖然整日嬉笑玩鬧,瞧着沒心沒肺的,但眼中總有一股化不開的悲傷,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孤魂,好似在這世間漂泊了很久。
一聲清冷的聲音響起,“他們說的,你不必在意。”
上邪回眸瞧見白衣如畫的人兒,一見美人頓時什麽憋悶都空了,“哈哈,本就沒什麽可在意的。他們又不會善待我,又不會陪我走一輩子,管他們作甚?”
她心裏一陣美滋滋的,她家顧輕長大了,都學會安慰人了。
不得不說,上邪簡直臭不要臉到了極點。
顧輕:“你會覺得被孤立嗎?”
上邪:“嗯?”
顧輕:“這世上人山人海,你身邊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懂你所想。”
上邪一笑,眨着眼挑逗道:“不是有你嗎?”
顧輕微微皺眉,“你活在世上這麽久,還沒學會不要輕易相信別人?”
上邪:“可你又不是別人啊!我這人記吃不記打,怨恨在肚子裏待一天,明個可能就散了,待我好的人,我加倍待他好,待我壞的人轉眼就忘了。”
顧輕忽然發現,她的眸子是很清澈,清澈得就像九天的星辰,美得令人沉醉,但同時也像茫茫星海一樣,讓凡夫俗子捉摸不透,無法參悟一絲一毫的天地玄機。
顧輕嘆息道:“身為神,為何要忤逆天道?”
上邪低眉,掩去眼中光華,“我只是懷疑它。難道你真的信奉它嗎?相信它所說的,所規定的,所懲罰的?”
顧輕沉默未言。
上邪:“你有沒有想過是誰開辟了天地,是誰定下了世間的規則,又是誰在主導你我順從天道?我們活在天地間,早已習慣了周遭的一切善惡是非,習慣于臣服,蒼生不見天道,猶如人不見風,魚不見水,習慣了而已,但這又是多麽可怕的習慣!”
顧輕擰眉:“你想改變天道?”
上邪:“是,我想打破僵局。”
顧輕:“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紅衣眼神堅定,“如果什麽都不做,那才是最不可能得事情。顧輕,你相信我,去相信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你堅信,也許總有一天能實現。”
顧輕:“你要明白,不管你如何堅信,世道不會因一人之力改變。”
上邪執着道:“可以的,只要我足夠強大。”
強大到可以撼動仙界的法則,可以扭轉蒼生的敗局。
顧輕沉默了良久,問道:“這是你所求的?”
上邪撓了撓頭,氣勢一下子就弱了,“啊,也不全是。”
顧輕倒是好奇,“嗯?”
紅衣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土,一個飛身爬到蒼生樹,坐在最粗的那根樹枝上恣意搖着腿,“就算修到武學巅峰,問鼎神尊又如何?又不是我真正稀罕的。”
“那你稀罕什麽?”
“你對我笑一笑。”
顧輕冷冷瞪了她一眼,拂袖離去,果然就不該好心安慰她。
上邪沒品地撸着蒼生樹金黃色的樹葉,急道:“顧輕,別走啊,你就對我笑一笑嘛!”
時隔多年,顧輕依舊記得那日紅衣坐在樹上苦苦央求着,可他終究沒露個笑臉,甚至連頭都沒回,好像有什麽結局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上邪失望地瞧着白衣漸行漸遠,一臉可惜又委屈的模樣,抱怨道:“長了這麽好的一副皮囊,怎麽就不愛笑呢?”
她想,那樣的人笑起來,一定極為好看,像盛世煙火般。
……
“大外甥,在想什麽呢?”
顏城子抱着酒壺一出衆神殿的門,就看見自家大外甥在倚欄發呆。
顧輕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舅舅,你認識上邪多久了?”
顏城子:“唔,從她穿開裆褲開始就認識了,那時候這小家夥奶兇奶兇的,偷她塊糕點吃,天天邁着小短腿追着我揍……”
顧輕一言難盡地看了一眼自家舅舅,一大把年紀和小孩子搶東西吃,确實是他這沒皮沒臉的人能幹出來的
顧輕:“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有趣的人。”
顏城子笑眯眯的,心道:大外甥你輸定了,開始想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聽二三說你想給那小混蛋準備生辰禮物。”
顧輕嘴硬依舊,“她幫過我,回禮而已。”
顏城子笑容漸漸猥瑣,“其實你什麽都不用準備,我看她挺喜歡和你待在一起的,你若願意,生辰那日便陪她待一天。”
顧輕冷哼一聲,不屑道:“她不是喜歡人間富貴嗎?”
顏城子哈哈直笑,“那小騙子滿嘴謊話,你還真信了。你不知道,若是沒人理她,她能一個人待很久很久,就在衆神殿後院那棵蒼生樹上,她有時候一發呆便能發個十幾二十年。其實她未必是真的喜歡狗屁的人間富貴,只是一個人待太久了,久到心都涼了……”
她啊,只是太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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