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不知道的事

紅星街在江城城東,下車進去就是彎彎繞繞的羊腸小巷,石板路、磚瓦牆、藤編蒲團、木搖椅,小桌擺着的青瓷碗茶館。這裏看着破舊,卻充滿了生活氣息,石板路上沉澱着時間的積絮,一腳踩下去,就能揚起大片的歷史畫面。

“我都不知道江城有這個地方。”印漓很是詫異,紅星街他來過,不過都是在前面街道上的店鋪買東西。往裏走的這片老街區,他根本沒有踏足過。

“喜歡?”景榮憑着上一世翻新後的地圖,指了個方向:“那邊有賣手工點心的。綠豆酥是首選,還有姜糖、貓耳朵、麻花和龍須酥。大概吧。”

“真的?”印漓眼睛都亮了,不過還算記得他們來的目的:“安老師他們在哪兒?咱快去快回啊。”

景榮失笑,揉了一把印漓軟軟的頭發,帶着人走進了一個巷口,停在了一幢大宅院跟前。

宅院的大門敞開着,不過門前還立着一個石屏,上面镌刻了龍鳳呈祥,如意和祥雲環繞着一個福字。石屏前面放着一個大石缸,缸邊沿爬着斑駁的鮮綠青苔,幾株荷花迎風而立。

繞過石屏,一眼就能看到院子葡萄架下,安文軒和一個白發老人對面而坐,老人背對他們看不見臉,安文軒發現他們,露出一個笑容,對老人說了句話,老人便轉過頭來。

好吧,不是老人。

雖然頭發皆白,但那是個跟安文軒差不多大的中年男人。男人模樣周正,比安文軒有男人味,但是神情卻很冷清,景榮竟然從那雙眼中看出了一點懵懂來……如果不是心智有缺,景榮想,那這位大概就是有着比張新元還粗、還直的神經。

印漓也吓了跳,但很快反應過來。兩人上前打了招呼,得知白發男人叫王峰。

王峰人如其名,凜然正氣。他手指一把上印漓的脈門,整個人的氣氛都不一樣了。景榮心中一凜,看了安文軒一眼,結果就見安文軒笑着對他無聲比嘴型:我說過他很厲害。

景榮:“……”安文軒絕對喜歡王峰。

牛頭不對馬嘴的結論,但從安文軒的笑容和眼神中,景榮篤定。

望聞問切,王峰做得很仔細,也看得出來他對印漓的情況很感興趣。不過在他拿出針要試印漓的疼痛忍耐度的時候,被景榮制止了。

“王叔,他真的很不耐疼,您看有沒有辦法先給他調理一下,別一上來就……折騰他。”

王峰聞言皺眉,似乎不滿景榮的說辭:“我沒折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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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榮:“……是我口誤。王叔,您想個不疼的法子吧。我看不得他疼。”

王峰指了指門口:“那你門外等?”

景榮:“……”這位神經是真粗呢,還是跟安文軒一樣扮豬吃老虎呢?

安文軒依舊抿着嘴笑,然後轉頭問印漓:“你要試嗎?”

印漓點點頭,随後安撫地拍拍景榮的手臂:“我沒事,長痛不如短痛啊,要有的治,疼一下算什麽。”

景榮妥協,在一旁看着。

王峰取出了一套銀針,細細的一根根排了三排。從印漓的手腕開始,慢慢加針。

景榮一直看着印漓的表情,等到印漓咬着牙面色蒼白冒冷汗的時候,景榮再次制止了王峰。而這一次,王峰在景榮伸手過來之前,已經停下了。

王峰一邊收針,一邊說道:“平常人,大概能紮到這個位置。”

王峰比了一下肩膀往下一掌的距離,而印漓的針才到小臂過半。

王峰收好了針,又拿出一個瓷瓶裝着的藥膏,遞給印漓:“鎮痛。”

“謝謝。”景榮先接過來,取了藥膏在指頭,給印漓手臂細細擦了一遍。

收拾好後,王峰給出了結論:“這種體質我見過,但沒他這麽嚴重。一般是在嬰幼兒時期動過手術,會留下這個後遺症,而且幾率很小。不僅身體上的,精神上的壓迫或者心情的好壞,也影響一個人的承痛能力。他這樣的情況,我暫時沒有辦法。”

“手術?”景榮雖然失望,但這個關鍵卻更讓他關注。景榮轉頭看印漓:“你小時候動過手術?”

“沒有。”印漓搖搖頭,然後突然又記起什麽,說道:“我小時候好像摔過一跤,在肚子那裏留了個疤。不過我不記得了。”

“給我看看。”王峰出聲道。

印漓走過去,撩起衣裳下擺,露出腹部。在他右邊胯骨的位置,有一道一指長的白色疤痕,微微凸出來,有一點褶子。

王峰皺眉,示意印漓可以放下衣裳後,又擡頭問印漓:“摔的?”

“嗯。”印漓點點頭:“我不怎麽記得,我奶奶說的。說我小時候太皮,爬樹上掉下來,劃破了道口子。”

王峰聞言點點頭。一下又轉過話題說道:“我現在沒辦法讓你的疼痛感覺恢複正常,但是我可以給你開一副藥膳方子。你血虛,小時候應該營養不良,毀了身體底子。不過現在還可以調理過來。”

印漓點點頭,并沒多大感覺,他知道自己營養不良——從頭發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健康狀況。印漓小時候的照片,那頭發就跟一頭秋天的枯草似的。

王峰開方子是用鋼筆在豎排信箋紙上寫的,字很好看,不疾不徐,看着就讓人靜心。

這次看診王峰沒收錢,因為王峰說他們是‘文軒的朋友’。

“印漓,你在這裏等我一會。”景榮走到門口,突然一拍腦袋:“我有點自考上的事要跟安老師說。”

“行,我去前邊買點心。”印漓說完,迫不及待地跑走了。

景榮去而複返,安文軒一點不意外。

王峰有些奇怪,問景榮:“你也有病?”

景榮:“……”

“我有點事想問您。”景榮坐下來,看着王峰說道:“印漓肚子上的那道疤,真的是摔的嗎?”

王峰搖搖頭:“手術縫合傷口。而且縫合的時候,病人應該很年幼,那個階段的機體恢複能力很強,所以不會留下太大的傷疤。從他傷口的大小和愈合程度來看,縫合的時候,他應該一歲左右。”

“一歲的孩子……能爬樹嗎?”王峰疑惑地看向安文軒,安文軒笑着搖搖頭。

王峰更疑惑了:“那他奶奶為什麽要騙他?”

“這個就不用我們操心了。”安文軒聳聳肩,轉頭看向景榮:“還有事?”

言下之意:沒事就滾。

景榮滾了,面沉如水。一歲,從床上摔嗎?而且,真的是摔傷嗎?

景榮心緒躁動,他蹲在宅子門口沒有離開,拳頭捏得很緊,他說服自己一定沒他想的那麽糟糕。但又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鼓動:如果是印漓自己摔的,那他奶奶為什麽騙他?

是啊,為什麽騙他?

景榮沉默一會,拿出手機給穆文芳打了電話。

穆文芳很詫異:“景榮?你是打給印漓打錯了嗎?”

景榮聲音平靜卻讓穆文芳心裏發毛:“你對印漓小時候的事,了解多少?他媽媽跟你有說過什麽嗎?”

穆文芳聲音一下沉了下去:“你問這個幹嘛?”

景榮深呼吸一口氣:“今天,我帶印漓去看了個厲害的中醫,安老師介紹的。他說,印漓這個體質,是因為小時候動過手術。但是印漓說他沒動過手術,他小腹的傷口是爬樹摔的。這些都是印漓奶奶告訴他的,但是醫生說那是縫合傷口……”

“印漓知道了?”穆文芳聲音一下挑高。

景榮心裏一沉。

“他不知道,所以,你要告訴我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印漓奶奶為什麽要騙他?”

穆文芳那邊猶豫了好一會,然後嘆了口氣:“下午三點,海洋甜點鋪。”

“好。謝謝。”

景榮挂了電話,低着頭看着腳下的土地。上一世他囚禁印漓的那些日子,王英雄知情卻沒有認印漓,而印家人更是從頭到尾都沒有找過印漓。景榮那時候并沒有在意這個細節,但是如今想來,卻讓他覺得心裏發寒。難道印漓不是印家的血脈嗎?否則,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嘿,幹嘛呢?”

腿上挨了一腳,景榮擡頭,看着抱着幾個油紙袋的印漓,點心熱騰騰的香氣從裏面散發出來,誘人得很。

景榮笑着站起來,揉着肚子:“餓了。”

印漓一笑,看看時間:“都中午了,咱們在外面先吃點吧,我剛才看到那頭有賣煎餃和混沌的,還有酸辣粉。走吧,哥請你。”

“謝謝哥。”景榮從印漓手裏接過零食袋子,一邊問道:“怎麽不讓他們拿條口袋?”

“我買着就忘了。那個綠豆酥真的很好吃。每樣點心我都買了些,回去給幹媽他們嘗嘗。”

“好。”景榮點頭,看着歡快的印漓,終于露出了笑容。

而在宅子院子裏。王峰已經端出午餐,安文軒捧着湯碗笑看着王峰:“剛才你故意問的吧?”

“什麽?”

“一歲的孩子能爬樹嗎。那他奶奶為什麽要騙他。”

王峰表情依舊古井無波:“那個叫印漓的孩子,心氣郁結、氣血兩虛,過得不痛快。加上那道疤,我不覺得是孩子自己弄出來的。而讓一個一歲的孩子受了傷,還不告訴他真相,這樣的父母親人,我很讨厭。”

王峰說到這裏,飛快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又恢複了平靜:“那個叫景榮的,很喜歡那個印漓。他也很聰明,我想他會弄明白的。至少可以讓印漓那個小孩以後過得好些。”

安文軒笑得眼睛彎了起來:“你還是一樣的濫好人啊。”

王峰看了安文軒一眼,沒有說話,開始認真咀嚼飯菜。食不言寝不語,王峰就是這樣刻板,卻又讓人讨厭不起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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