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更

張識文等人早上起床,打着哈欠出門,就發現餘淵來人了。

數百來號人整整齊齊地列在前方,穿着餘淵的修士服,在冷風中挺立,可不壯觀?

張識文沒有吵嚷,也沒有驚慌,二話不說回屋搬來小板凳,抄上鍋碗瓢盆,坐在餘淵一衆修士的對面,與他們面面相觑。

随後不久,其餘百姓有樣學樣,将能用來做武器的工具都翻了出來,連水桶繩子也沒放過,瞪着大眼,加入張識文的陣營。

那架勢,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

餘淵的修士很氣憤,認為他們這是在挑釁,根植于心的傲慢不容許他忍受這樣的屈辱,于是開口罵了一聲。可還沒來得及發散,那人就被餘淵掌門一巴掌拍了回去。

張識文看樂了,知道這是虎落平陽。他一點也不介意對面這幫人罵他,甚至看他們越憤怒,心裏頭就越高興。

罵罵怎麽了?叫得再兇敢撲上來咬人嗎?瞧瞧他們這灰頭土臉的樣兒。

他心說幾位仙君可真是厲害,訓人都有一套,只一個晚上的功夫,就将這幫眼高于頂的家夥吓成了一群鹌鹑。

鄭康不像他,把小人得志的心情盡寫在臉上。

他帶人過去起了火,燒了水,慢悠悠地炖着小粥。等水開後,往裏頭撒了肉丁和魚片,用蒲扇把香氣都扇過去,再一碗一碗盛到衆人手上,美滋美味地吃着。将那些修士看得吹鼻子瞪眼。

空氣中彌漫着粥香味的硝煙。

逐晨故意想将他們在外頭晾一陣,所以等到日出東升,天色大亮,才從屋裏出來。

張識文迅速跳到她身邊,眯着眼睛打量對面,與她耳語道:“仙君,你可算是出來了,您瞧瞧他們過來是想做什麽?”

逐晨點頭:“沒事,你們去忙吧。”

張識文腳下不動:“仙君,将他們引到陣法中間來,單論拳頭,我們可比他們厲害。若他們敢放肆,大夥兒一起拼了。”

逐晨看他躍躍欲試的模樣,分明是想大幹一場以了舊怨,壓着他道:“別急,你們先散了。待會兒給你們出氣。”

張識文聽話地應了一聲,揮手叫上衆人,繼續昨日的工作。

餘淵掌門見勢擡手作揖,想與她招呼,逐晨卻沒搭理他們,高冷地轉過身,去竹屋找師父。

她沒看見,身後那幾位老頭的臉,快被她憋成醬黑色。

風不夜正壓着小師弟修習今日的功課。逐晨進來後,風長吟就解放了,蹦跶着沖了出去。

逐晨說:“師父,外面來了好多餘淵宗的人。”

“嗯。”風不夜面色如常道,“你去處置一下。”

逐晨用餘光窺觑他的臉色:“我看他們是有求于人。”

風不夜淡淡點了點頭:“那就叫他們拿出些誠意來。”

逐晨差點笑出聲來,她克制住,思忖了會兒,說:“師父,如今朝聞最缺的誠意,應當是人手。餘淵有數百位修士,雖說道行都不怎樣,但做些雜活,還是夠用的。”

風不夜瞥她:“那就叫他們留下幾人幫工。”

“可他們有前科。”逐晨一本正經地解釋,“我是說,有少部分修士,因品行不端,平日欺壓百姓,魚肉鄉裏,劣跡重重,導致這裏大多人都不喜歡他們,也不知道那些人會不會再犯。若是不解決這個根本問題,很容易引起人民內部矛盾,雙方也不能好好共事。”

風不夜沒有出聲,因為他看出了逐晨眼底那暗藏不住的喜悅,連眉毛都要飛舞起來。

果然,逐晨自己接了下去,顯然對後面的計劃很是滿意:“不過也沒關系,求同存異嘛。朝聞與餘淵往後的交流應當只多不少,我們可以好好商議,為了兩派的長久發展,建議他們将那些會影響雙方和諧關系的修士,都清理出去。您覺得呢?”

風不夜盯着逐晨看會兒,細細琢磨她話裏的意思。

把着對方命門,拳頭還懸在人家臉上呢,那是挺好求同存異的。

他不管逐晨要做什麽,外頭的那些修士的确該讨個教訓,遂應道:“都可。”

逐晨高興道:“那我就去了?師父可有何意見?”

風不夜擡手一揮,示意她自己拿主意。他對餘淵的掌門是看之生厭,沒有半點興趣,盡早打發走就可以。

逐晨于是樂颠颠地出去。

餘淵掌門見她出現,再次堆出笑臉,生硬道:“這位道友,請問宗師可在?”

逐晨粲然道:“我師父說,我來處理。”

她拍了拍手,将張識文等人都叫了過來,讓他們站在自己身後。

衆人不明所以,只曉得聽她指派。

風長吟見有熱鬧,火速擠上前,昂首挺胸,跟門神似的杵在她旁邊。

餘淵掌門見她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應當比風不夜好對付,暗中松了口氣:“好,道友可知老夫今日來是做什麽?”

“自然是為了合作。”逐晨說,“朝聞、餘淵兩派,相距如此之近,是該好好交流一番。”

逐晨身後的人群傳來小小的騷動,那些擔憂的細碎聲音很快被張識文壓了下去。

餘淵掌門見她客氣,笑容不由真誠了兩分:“道友說的是,的确如此。”

逐晨極有風度地伸出三根手指:“我朝聞這邊,其實也沒旁的要求,只有三點,你答應了就是,不答應就算。”

餘淵掌門警惕起來,防備她獅子大開口,認真道:“道友請說。”

逐晨:“第一,往後不可再将餘淵的百姓送去巽天,或者別的有危險的地方。所謂勞役,一年一月,不可再多。修士不可巧立其它名目,借口向餘淵的百姓征收過多的稅賦。”

一修士忍不住道:“這是我們餘淵宗的事啊!你怎插手我派內務?”

逐晨朝那邊走了一步,依舊淺笑晏晏:“自然是看不慣這樣的行事作風啊。樸風宗治下向來清明磊落,我師父遵循這規矩,不想與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宗派來往,免壞了自己的名聲。”

餘淵掌門回頭,目帶寒光地睨了說話那人一眼。

多嘴什麽?自讨苦吃!

他壓住胸口煩悶,說道:“道友請繼續。”

逐晨點頭:“第二,餘淵城裏的百姓或修士想出來,不可挽留,自由放行。”

掌門痛快點頭:“好!”

“第三,嗯……”逐晨沉吟着轉過身,在一衆修士臉上都掃了一圈,待将他們看得渾身發毛,才笑道,“每月,派五十名修士前來朝聞幫忙。來者皆要聽我指令,如有違背,我可自行處置。”

這豈不是要賣身?

修士恐慌起來,當即叫道:“你這是蠻不講理吧!”

逐晨靈光乍現:“哦,還有第四!”

餘淵掌門當即急道:“你方才,不是說只有三點嗎!”

“你們不都說女人善變嗎?何況不講道理,歷來是你們餘淵的傳統啊,我不過學習學習而已。”逐晨表情無辜,說出的話卻很不客氣,“我方才只想起三點便是三點,若想起別的就再往上加,只要我樂意。你們越和我吵,我就想起的越多。不同意的話,現在就可以走了。”

走?走哪裏去?

餘淵的界碑如今只有風不夜能下,他們要走,就得去別的地方。難道餘淵多年的根基就這麽拱手讓人?

餘淵掌門知道她是在故意戲弄自己,拂袖道:“你說!”

“第四。”

逐晨聲音莫名冷了下來。她緩步朝側面退開,露出身後的百姓。

那一張張布滿生活風霜,正死死壓抑着憤怒的臉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入衆人眼眶。

修士們似乎剛剛發現,在那裏站立着的,并不是一群無關緊要的黑影。他們也才發現,原來百姓對自己的憎惡,是如此的強烈。

逐晨宣告道:“凡是殺過人,行過大錯的修士,今日,廢去修為,以謝其罪。”

餘淵掌門沉聲道:“你這是何意?”

逐晨一字一句說得清楚:“在我朝聞,講求人人平等,命無貴賤。既是我的人,我就要替他們讨個公道。”

呼吸聲突然沉重,張識文等人攥緊手指,然而長久以來的弱勢,還是讓他們在對方的注視中生出些懦弱的不知所措來。

随後,張識文伸手一拽,将邊上的人拉近過來。衆人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帶着決然的态度,挺起胸膛,迎上對面的目光。

怨恨、隐忍、悲痛、錯愕……從未平等正視過的雙方,終于有了能交流的機會。

餘淵掌門張口欲言,又幾番語塞,在心裏大罵逐晨不識好歹。

逐晨不待他反應,已經喚道:“張識文!”

張識文大吼:“是!”

逐晨:“來,你說,當日,是何人将你逼出餘淵?是何人,對你任意打罵,肆意欺壓。”

張識文早已找到那個修士,再次回憶起多年的心酸,目光的火焰幾要将對方燒成灰燼。

他曾幻想過無數次對方落魄的場景,卻從不敢肖想是自己報仇,只因對方是修士,天生就比自己高上一等。

此時,他伸出手,直指那人的鼻尖,再無畏懼地說道:“是他!”

他說出來的那一刻,仿佛十多年的郁氣盡數疏散,所有的不甘都在此湮滅,恨不得随着眼淚決堤而出。

被點中的修士臉色聚變,額頭上冒出層層冷汗,面對齊齊調轉過來的視線,他用力搖頭,倉惶求饒。

逐晨極有耐心,轉向餘淵掌門,緩聲問道:“這人,交還是不交?”

掌門忍了忍,強顏笑道:“不如再商議商議。他畢竟是我餘淵宗……”

逐晨打斷他的話,笑道:“你願不願意,其實都一樣的。今日他既然來了,我就沒打算放他離開。”

“張識文!張兄弟……”那修士還帶着一點自己的高傲,“我同你道歉,你不要與我計較,我……”

他話音未落,整個人已經飛了出去。

衆人看着不知何時靠近的少年,目露驚駭,齊齊退開一步。

風長吟默默收回腳,擡手擦了下自己的鼻尖,歉意道:“不好意思啊,我們樸風山都是先打完再道歉的。不過我現在也與你道歉了,想必你不會同我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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