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教育

逐晨循着寥寥雲所指的方向跑過去,沒找到風不夜。碩大的木架子後頭,只有一棵枯樹。

“怎麽走了啊……”

風不夜應當已經看見他二人了,卻沒上來給梁鴻落一個迎頭痛擊,甚至沒有叫走逐晨,全然不似他的風格。

這是什麽意思?裝作沒有發現?

難道這就是風不夜含蓄的愛?在他經過多番考量後,最終決定看在逐晨的面子上,給梁鴻落施舍一點寬容?

逐晨的自我安慰并沒有持續多久,她猶豫地調轉了步伐,準備回去。剛轉了個身,各種惶恐又奇異的想法便争先恐後地冒出來,讓她覺得不安。

之前,風不夜已經再三向她強調過,不要同魔修往來。可先是阿禿,再是若有、若無,風不夜無奈再三放縱,她卻屢教不改。

會不會是風不夜對她這個不孝徒終于失去了耐心,決定置之不理?畢竟師父對待長吟與師兄,一向都是嚴苛至極,要求說一不二的。逐晨得了特例,偏還一再惹他生氣。

細思之下,逐晨覺得極有道理,臉色低沉下去。

歷來端水翻鍋的人都沒什麽好下場,她翻了好幾次了,這次則是直接将碗砸在了地上。

雖說她并不覺得自己做的有錯,可若站在師父的立場考慮,她這樣是有些令人心寒。好似生了逆骨,偏偏要與他讨厭的人來往。

逐晨茫然無措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回去,單手支在一根柱子上,長籲短嘆。

風不夜鮮少生氣,但每次生氣,都難以善了。這可如此是好?

梁鴻落見她這般,嗤笑一聲:“你們為何都這樣怕他?風不夜還會殺了你不成?不過确實,風不夜本性霸道。”

逐晨悵然問道:“鴻落道友,如果你是我師父,見到我屢次跟讨厭的人站在一起,生氣跑了,私下會不會希望我去追你?”

她覺得自己正面臨着許多直男朋友都面臨過的求生欲的問題,只不過落到她頭上的這個,比別的要複雜一百倍,她慣有的邏輯分析,差不多已經走到了絕路。

梁鴻落深感莫名其妙,用力瞅了她一眼:“我有病?”

逐晨遺憾:“對啊,我師父又沒病。問你有什麽用?”

梁鴻落:“??”

·

風不夜站在巨石的高處,衣袍與長發在冬風中恣意飄揚,清瘦的背影與冷然的氣質,讓人一看便想到超凡脫俗這四個字。

世人總說,風不夜是離成仙最近的修士,汪平泉從前無緣得見,如今覺得,若這世上真有仙人,也該當如風不夜這樣灑脫。

世人都盼他成仙證道,而他自己,卻親手斷了仙途。

汪平泉遠遠望着,有些失神。以為風不夜也是在沉思悟道,一直沉默着不敢出聲。

未有多久,上方的人微微動了下,朝他的方向側過頭。

汪平泉不敢與人直視,連忙端正衣冠,朝對方作揖行禮:“仙尊,晚輩特意前來感謝您的賞賜。”

話音未落,他耳邊蕭瑟的風聲猛地消了下去,視線中一抹白色的衣角擋在了他的身前。

汪平泉悄然擡起頭,對上風不夜那悠悠沉沉的眼神,心下發慌,腰背又彎得更低了。

“是不是晚輩打擾到仙尊修煉了?”

風不夜擡手一拂,讓他站正。

“我并未在修煉,不過是在思考一些瑣事。”

他的聲音如金石擊玉,雖然有些低沉,但十分悅耳。

汪平泉腦子暈暈乎乎的,從中聽出了一點迷惘。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就聽風不夜緊跟着問了句:“你有徒弟嗎?”

汪平泉哭笑不得道:“晚輩修為低下,還不到收徒弟的時候。”

風不夜語氣淡淡:“嗯。”失望。

汪平泉又試探着說:“不過晚輩平日會幫着照看師弟師妹們。”

風不夜略微颔首,認真與他讨教:“你師弟師妹,若是不聽話,非要與一些心懷叵測,又善于僞裝的人來往,你該如何?”

汪平泉恍然大悟,頓時覺得風不夜身上多了股煙火氣。原來像他這樣的大能修士,也會為徒弟的事情感到煩憂。

汪平泉說:“仙尊是指逐晨道友,與那位魔修嗎?”

他隐約間聽到了百姓議論自己,自然也就聽到過梁鴻落這個名字。雖然他未曾見過,但從衆人的描述中,模糊地勾勒出了一個輪廓。

汪平泉:“晚輩覺得,逐晨道友并不是真的不願聽從仙尊的話。只是,她身為朝聞掌門,而朝聞又地處魔界邊緣,少不得要與魔修打交道。她只是将鴻落道友當做一個尋常朋友相處而已。”

“尋常?”風不夜語氣不善,“她并不常找若有、若無等人。以前也從不刻意去做我厭惡之事。”

“因為鴻落道友是懷謝道友帶來的朋友吧。”汪平泉神色自如地說,“以我兩日相處所見,逐晨道友是一位引過自責,極為寬仁之人。您越打壓鴻落道友,她便總會想着去安撫,可又不願違背您的心意,因此只敢悄悄前去。長此以往,倒叫您二人之間生了嫌隙。”

風不夜沉默,似有所感。

他教育弟子時,從不搞這些套路。

汪平泉:“我年幼不聽話時,我師父便是這樣教育我的。他說,他越不給我什麽,我便會越想要什麽,尤其是交友更是如此。我若不自己見過世間險惡,還以為他是在阻我自由。”

風不夜代入想了想,叫自己釋懷。

片刻後果斷搖頭。

還自由?

從前他就是對逐晨太自由,讓會讓她入魔。

梁鴻落都卷土重來了,難道他還要重蹈覆轍?

風不夜很肯定地說:“這不對。”

汪平泉那麽一個大男人,管教方式怎麽能與逐晨一樣?

風不夜說:“無事了,你回去吧。”他知道怎麽做了。

汪平泉愣了下,脫口而出地問道:“那您……”

風不夜:“我去接逐晨回來。”

·

逐晨牽着寥寥雲走到一半時,遇上了折返而來的風不夜。

望着天空中那道引人注目的黑色魔氣,逐晨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師父抓上了長劍,伴着風聲呼嘯而去。

寥寥雲看着忽然空蕩掉的右手,緊了緊手指,收回口袋裏。随後想起身邊還有一個大人,又擡起頭,瞄了梁鴻落一眼。

青年也下意識地低下頭,看着這位被抛棄的女童。

寥寥雲小小地糾結了一下,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高貴地遞給他。

“給你牽。”

梁鴻落:“……”怎麽還成了對他的獎勵?

要不是這女童長得可愛,呵,同他小妹有那麽兩分相似……

梁鴻落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那雙小手軟得跟柳絮似的,被他粗糙的掌心虛虛包住。寥寥雲努力抱緊他的一根手指,晃着手臂,示意他往前走。

寥寥雲是閑不下來的性格,喜歡蹦蹦跳跳。體重又輕,走起路來特別歡快。

她一個人跟風也能玩得很高興,挂在梁鴻落身上,晃來晃去,咯咯直笑。

梁鴻落低頭看着她,思緒已經飄遠,不由視線朦胧。

他以前也希望他小妹能活潑一些,可他小妹身體不好,連飯都吃不飽,自然沒力氣跑動。性格更是文靜,總是伏在他的背上,抱着他的脖子與他說話。

比寥寥雲還要聰慧乖巧,她當時還是那麽小。

梁鴻落彎腰,直接将寥寥雲抱了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左側肩頭。

寥寥雲不住後仰,瞳孔裏倒映着天空,張大嘴哇哇亂叫:“寥寥雲,沒有雲。這裏也是寥寥雲!”

·

風不夜将逐晨帶回朝聞,找了個無人的地方将她放下。

逐晨不知道他怎麽又回來了,第一反應是有點高興。可風不夜的臉色太過凝重,讓她不敢表現出來,低垂着頭擺好挨訓的姿勢。

風不夜皺了下眉,很快舒展開,和緩了語氣問:“讨厭師父管教你?”

逐晨說:“沒有的。”

“那你為何總去找梁鴻落?”風不夜說着聲音都急促起來,“他不過是一個魔修。”

逐晨低聲說:“師父您就是魔修,所以我并沒有覺得魔修有多不好啊。”

風不夜頓了頓,莫名覺得她這句話順耳。

“梁鴻落若只是個魔修就罷了,可他不是個好人。”風不夜說,“他來朝聞,是別有目的。他是不是刻意找借口接近你?”

逐晨搖頭:“我只是覺得他可憐罷了。”

何況朝聞有什麽好讓人圖謀的?

風不夜說:“哪裏可憐?他同懷謝說的身世可憐?”

逐晨撓了撓頭,嘟囔道:“感覺哪裏都挺可憐的……”

風不夜斂目思忖一陣,說道:“那我往後不針對他了。”

逐晨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嗯。”風不夜應了聲,“我不找他的麻煩,你也不要接近他。”

這話幾乎是直白地說,他願意為了自己讓步?

逐晨也分不清這是種什麽心情,只是唇角不住上翹,等反應過來時,已爽快答應:“好!”

風不夜補充:“也不可悄悄去。”

逐晨笑說:“不悄悄去,我又什麽好悄悄的?”

她剛說完,又突然想起件事來,尴尬道:“啊……等等,梁鴻落身上舊傷成疾,我答應了他以後要給他治療的。他……确實傷得挺重,想必日子不好過吧。”

風不夜面露不悅,唇角僵硬地崩成一條直線。

逐晨求好道:“師父,我去找他前,一定先告訴你,好嗎?我答應了別人,不好言而無信。”

風不夜眼角瞥去,意味複雜。

倒是也答應過他好多次,不會與魔界往來,卻不見守信。

風不夜也不想與逐晨鬧得不愉快,同他知會一聲,好過暗地往來。

“謝謝師父!”逐晨大松了口氣,圍着他不停吹噓,“師父您通情達理,深明大義!”

風不夜被她抓着,表情松動,無奈笑道:“好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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