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骨湯

睜眼時是一片黑暗。

那鑼聲響起的時候,唐成其實一點感覺也沒有。回想起來,應該是當時祁僮拍他那一下給他加了什麽保護。

但看到祁僮和赫榛聞聲一起倒下去,他沒多想就跟着兩眼一閉,這會兒倒是開始擔心起來,萬一他想錯了,跟兩位大佬沒對上節奏怎麽辦?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小命又涼了?這保質期也太短了!

啪——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四周驟然亮了起來,光線從頭頂上方四散開,生生給他刺激出了淚花,他低着頭眨巴了幾下眼睛才漸漸适應這個亮度。

“喲,小同學挺機靈的啊?”

是祁僮的聲音。

唐成連忙擡起頭,發現赫榛也在,正拿着一把合起的木扇挑開了屋子正中間的被子枕頭,像在找什麽東西。他這才發現他們所處的空間是一間普通的卧室,所有東西擺放得十分規整,沒有半點生活氣息,就像一間樣板房。

“我們這是在哪啊?”唐成環顧四周,問道。

“大概是敲鑼的那位的地盤。”祁僮說道,見一旁的赫榛似乎沒翻出什麽有用的東西,懶洋洋地坐到了飄窗上,掀開合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往下看了一眼。

“你當時怎麽那麽篤定蔣文新有問題的?”

祁僮看着那人的側臉,回憶起那時在走廊裏赫榛假意朝小枯骨打出去的刀片,他一直在試探蔣文新,從一開始就不信這個高中生是個真·手無縛雞之力的善茬。赫榛想得沒錯,蔣文新到底年紀不大,破綻暴露得太快,話一多起來前後矛盾都沒發現。

剛開始說除了點燈,其他情況一律不知,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卻稱害怕門外是厲鬼。他和那位藍女士十分篤定自己鄰居不會串門這點就非常奇怪,而且兩人聲稱看小枯骨太可憐由他們輪流照顧,卻一個在逃跑時完全忘了有這號人,還有一個連小枯骨名字都不知道。

“他想害你。”

赫榛簡簡單單地回了四個字,祁僮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指的是剛見面時蔣文新手指想剜他的心髒那事兒。

“赫榛哥說得對啊!”另一邊的唐成倒是先激動起來,“我也是在你們打架的時候,發現蔣文新想趁亂襲擊我才起了疑心的。後來僮哥你把那具枯骨丢到了我的背上我還納悶,旁邊有個同類,為什麽還要讓我背,後來跑了幾層樓腦子倒是清醒了不少,我就猜是你們不相信蔣文新。還有那個藍阿姨,說得好聽是她一直在照顧我背的那個枯骨,居然連人名字都不知道。”

祁僮也繞到了床邊,面對着赫榛坐了下來,“你說他們把那具小枯骨留在身邊做什麽?”

“她叫王辛。”

“真叫這名?不是你瞎編的?”祁僮驚了,他全程和赫榛在一塊,怎麽他不知道?

赫榛搖了搖頭,看出了他的疑惑,“被丢到外面的枯骨魂魄會慢慢散掉,變成沒有意識和記憶的空殼子。小姑娘估計是發現了這件事,所以把他們一家四口的名字刻在了掌心的骨頭上。”

小孩知道自己被父母丢棄,卻還是想回家,把爸爸媽媽和妹妹的名字一筆一畫刻在手上,好像就能不忘記自己還有個家,可那只手,卻被親生父母生生斬斷了手指骨。

赫榛是在樓道裏發現的,祁僮說女孩的魂已經快散掉時,他便不顧靈力有限,悄悄給女孩下了一道固魂咒,他希望女孩能堅持到他和祁僮破了這個幻境的時候,他想把她送入輪回,下輩子能遇上一對會把她捧在手心裏疼的爸爸媽媽。

“蔣文新說住宅區都是住着有資格奪取活人□□的,但後面他和那位藍女士又對’鄰居‘這個詞特別敏感,好像篤定了他們不存在鄰居似的。”祁僮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有個猜測。”

“我也是這麽想的。”赫榛道。

唐成發現這兩人說的話他越聽越迷糊,“等等等等......你們對什麽暗號呢?我知道我菜,但好歹也是隊友,能信息共享一下嗎?”

赫榛把在1501室的所見給唐成講了一遍,作為一位陽光向上的祖國好少年,唐成聽得連罵了1501室那對夫妻七八遍畜生。

“那你們剛才說的猜測是什麽啊?”好少年問道。

“1501室有多少人?”赫榛反問。

“三個啊。”

“那蔣文新和2005室加起來有多少人?”祁僮接着問道。

“三個啊。”唐成答道,突然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不會吧???”

說話間,一股香氣從房間的門縫裏傳了進來。

唐成使勁嗅了嗅,“誰在做飯?”

回應他的是門鎖被打開的聲音,唐成瞥見祁僮在房門打開前手指一勾,牆面頓時閃了一下,隐約看見一張網狀的東西飛快地收進了祁僮的袖間。

“三位醒了啊,我想你們一定已經餓了,就煲了湯,請跟我來餐廳吧。”

推開門說話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唐成估摸着對方和自己老爸差不多大,而且看長相,他總覺得有些眼熟。

“你是這打更的?”祁僮坐在原地沒挪動半步。

中年男人禮貌地笑了笑,“梁淵,我是這房子的主人,好一段時間沒見過新客人了,而且還是這麽......”

梁淵頓了一頓,眯着眼睛說道:“......特別的客人。”

說完他将門推到了門碰上,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唐成往裏縮了縮,立即轉頭看向兩位隊友,誰知另外兩位倒是十分淡定,二話不說就起身往外走去,見他們那樣唐成覺得兩位大佬一定胸有成竹,便把心放進了肚子裏,一臉輕松地跟着人出了房門。

梁淵将他們引到餐廳餐桌就坐後,便轉身進了廚房,那氣定神閑的樣,像是料定了他們不會逃。

“哥,這就是大BOSS?咱能幹贏他不?”唐成壓低了聲音問道。

“不知道。”祁僮一臉誠實。

“啊?”唐成心涼了半截,“那你們那麽爽快......”

“還記得在火鍋店的時候,坐在你那桌的男人嗎?”赫榛下巴點了點廚房的方向,“就是他。”

“卧槽......”這一晚上經歷了太多,他在命懸一線和劫後餘生中反複橫跳,終于感覺心髒有點承受不住,兩腿一軟就從椅子上滑了下去,“百味消融火鍋店的‘百味’原來是這種功效嗎?”

他當着火鍋店老板的面說這話倒是把本尊給整笑了,“這鍋我和我的火鍋店不背。”

“喲,小朋友怎麽跪地上了?”梁淵端着一鍋湯走了出來,毫無起伏地驚訝着,又道:“這個年紀都容易缺鈣,剛好我今天熬了骨頭湯,快來補補。”

鍋裏熱氣騰騰,清香四溢,醇厚的汁液裏還能看到幾根骨頭的形狀,再加上蔥花點綴,本應該讓人食指大動的佳肴,唐成卻只覺得胃裏一陣翻騰,保不準下一秒就會吐到桌上,他實在不想問鍋裏的骨頭是誰的,他怕得到的答案會讓他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

梁淵依舊保持着不鹹不淡的微笑,慢悠悠地盛了四碗骨湯,十分體貼地送到了每個人面前,“這湯算得上是這裏獨有的風味,在你們那邊可不能随便嘗到。”說着自己坐到了主位,舀起一勺湯汁吹了吹,十分享受地喝了下去。

淡定如赫榛這會兒也面如菜色,用指頭将眼前的湯推遠了點。

“怎麽了?這位小帥哥還沒嘗就知道不合胃口了?”梁淵似笑非笑地看着赫榛。

“我們來之前就吃過了。”祁僮一臉淡定地站了起來,抓起湯勺就往鍋裏攪了攪,“你不也在火鍋店吃了火鍋嗎?年紀大了都餓這麽快的?”

梁淵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你看得到我?”

“別這麽嚴肅,你是打算用這鍋湯來發展下線?”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并不是住宅區的枯骨都有資格獲得□□吧?”祁僮嘲諷一笑,“你先把規定時間內沒有達标的枯骨清了出去,然後告訴留在住宅區的枯骨,這個幻境裏最後只有最早收集齊心尖血的三個才能獲得活人的□□繼續活下去。”

“整個小區的枯骨開始互相屠殺,最後剩下了這棟樓裏的六個。”赫榛接着說道:“他們六個或許最開始是盟友,所以藍女士讓她女兒下來‘偶遇’我們的時候,小女孩才會想了一個“去樓下阿姨那裏看小寶寶”的借口。由于十五樓的三個湊齊了一家人,他們便分裂成了兩派,彼此防備,十五樓的進度更快,選擇了守好自家門的保守方式,二十樓的為了阻撓他們,找到了他們丢出去的大女兒,隔三差五地誘騙小姑娘定點‘回家’找父母。”

唐成捋了捋思路,終于跟上了,“小姑娘的出現雖然起到了一定作用,但二十樓的進度還是落後于十五樓,所以他們決定雙線并進,一邊利用小姑娘繼續阻礙對手,一邊尋找新的活人。”他扭曲着臉指了指自己,“我們就是那群倒黴蛋吧......”

祁僮:“我們上來的時候,電梯停在十五樓,緊接着遇到藍天,然後又讓我們看到1501室點骨肉燈和把女兒推下窗戶的全過程,都是你們計劃好的吧?讓我們先入為主地認為十五樓不是什麽善茬,同時再降低對藍女士他們的防備。”

“我們進到這個幻境純屬有人故意為之。”赫榛看向梁淵,眼神裏是比祁僮還明顯的嘲諷,“像你們這種熱衷于看別人痛苦和內鬥的變态,我不信你會那麽’好心‘拉幾個活人入幻境來支援其中一組人,所以你把唐成拉進來有什麽目的?”

梁淵抽出一張紙巾裝模作樣地擦了擦嘴巴,突然笑了起來,那不明所以的笑聲讓人格外煩躁,半晌,他對着另一扇緊閉的房門開口道:“別躲着了,出來聽聽你們的演技有多拙劣。”

房門咔噠一聲被打開,蔣文新和藍女士從裏面走了出來,藍女士的懷裏還抱着熟睡的藍天。

看見祁僮他們盯着自己的眼神,蔣文新莫名地想起來自己的父母也時常對自己露出這種神情,一種失望的、恨鐵不成鋼的嘆息。也許是被回憶刺激到了,蔣文新突然朝他們喊道:“我只是想活着而已,有什麽錯?”

莫名承受一通怨氣,祁僮挑眉反問:“你所謂的活着,就是建立在糟蹋別人生命的基礎上的‘活着’?”

誰知一邊的藍女士比蔣文新更激動,“我們是無緣無故想糟蹋別人生命的嗎?是誰害我們變成這種不生不死的模樣的?我們活着的時候又有誰憐惜過我們也是一條生命嗎?丈夫出軌家暴,我的女兒又做錯了什麽?活着的時候承受家庭的不幸,現在還要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我們只是想安穩的活下去,現在來問我們到底尊不尊重生命?你是故意來看我們笑話呢?”

“可你對入輪回也很排斥。”赫榛道。

“憑什麽?憑什麽我們要死透了重新來過?我們就想這輩子好好活着,很過分嗎?”藍女士歇斯底裏道,把懷裏的女兒都給吓醒了,小孩見媽媽滿眼通紅的模樣,扁着嘴一動不敢動。

梁淵冷眼旁觀了小半場鬧劇,哼了一句“聒噪”便揮手布下了某個結界,那三具枯骨瞬間消失在了大家眼前。

“他們去哪了?”唐成擔心這人一揮手就把三條人命給弄沒了。

“送回二十樓了。”梁淵靠在了椅背上,碗裏的湯漸漸涼了下去,隐約飄出一股腥味,他嫌惡地把碗往裏推了推,繼續說道:“像他們這種情況,你跟他們講人性,講道德,是沒有用的。他們原本過得就不好,現在得知自己能得到的肉|體生活比自己原來好上百倍,唾手可得的好生活,和不知命數将會如何的輪回,哪個更誘人不是一眼就能比較出來嗎?本就活得苦的人,在寄希望于來生的同時,也更害怕來生的日子會和這輩子一樣苦或更苦。”

赫榛從看到那鍋湯的時候脾氣就變得有點暴躁,這會兒梁淵這罪魁禍首事不關己地談論這些大道理,祁僮覺得自己的新婚對象煩躁得下一秒就要把鍋扣在梁淵頭上。為了避免自己的想象真實發生,祁僮趕忙幫赫榛把問題問了:“所以你把唐成拉進來到底有什麽目的?”

“我只是想先用這位小朋友先做個試驗,成功的話下一次我就可以和我愛的人在一起了。”那瞬間梁淵的臉上居然泛起了一絲羞澀,那景象油膩得祁僮想先把鍋扣他頭上。

唐成神色一僵,想起赫榛曾說梁淵坐在他們那一桌一起吃火鍋,喃喃道:“你愛的人?不會是......”

梁淵:“姚瀾。”

唐成:“我媽?”

“......”唐成猛地站了起來,“你不能傷害我媽!”

吼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好像知道梁淵那種熟悉感從哪來的了,他曾經在姚瀾大學畢業那會兒的照片裏見過這個人!

“我這麽喜歡她,怎麽會傷害她呢?”梁淵又挂起了那副欠揍的笑容,右手一揮,唐成便毫無知覺地倒了下去。而他那句輕飄飄的話也消失在空氣裏,無人聽見,無人回應。

祁僮和赫榛連忙接住了倒下的人,再擡頭時,發現他們又被關回了剛開始那間卧室,梁淵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你們該休息了,我喜歡送人上路的時候,對方是精神充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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