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重歸

仙家入魔這種事，總是了不得的。

若非意志堅定者，鐵了心的成為「仙不容我，我寧成魔」這般，總歸還是有活路的。

怕就怕這等缺心眼的，非鬼主強行逆轉入魔者自身魔氣不可，否則真是誰也救不了。

花卿突然覺得自己又要慘兮兮了，欠了歸冥這天大的一個人情，以後也不知還能不能還得上。

歸冥倒是沒甚麽太大表情變化，但花卿卻從他那張幾乎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出了那麽一絲躍躍欲試的情愫來。

「欸，我說，我阻止這麽一個強大的仙家入魔，你該生氣才是，怎麽反而……這麽樂呵呢？」

歸冥挽了挽袖子，嘴角勾起一個輕淺的弧度：「這等強大仙術者挾裹一身正氣入魔，也不見的就是甚麽好事，聽不聽管又是另一碼子事，我也懶得去操這等閑心。」

「說實話，歸冥。」

「我還從未試過阻止想要入魔的人，覺得……新奇罷了。你也知道，現在能讓我新奇的東西，沒有多少了。」

花卿摸了摸下巴，想了想，其實琰漓入了魔指不定能更好的和琰童在一起了，大不了拉着琰童也一起入魔吧，冥魔界戀愛自由啊~

每個人都是可以為自己活着的，不用去管勞什子天下，或者像墨岚那樣，是為部族而活着的，不用去顧及甚麽流言蜚語，歸冥給他們足夠大的自由權，只要在冥魔界裏，你玩翻了天都沒有事，只要別随意出了魔界的地盤，不傷凡命，不損仙行。若有違者，滅魂斷魄，還要物盡其用的喂給死靈族才行。

只是，若仍為仙者的身份，他早晚可以有條回頭路的。

有條退路，總歸是好的。

歸冥走到了琰漓身旁，示意琰童先站遠一些，而後雙手交疊握起，坐在了他那鬼骷髅的黑霧椅子上，略懸于半空中，閉目凝思。

只不過很短暫的一瞬，他又睜開了眼。

花卿就覺着歸冥的功力真是又精進了不少，真是越來越深不可測了。

卻恰巧對上歸冥側頭回望過來的眸子，似乎有些不滿。

花卿一愣，也無奈道：「怎麽了？琰童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便盡管說吧，甚麽結果她都能接受。」

歸冥在內心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前不久見着還嫌我一臉嚴肅吓壞小孩子，這幾天便莫名不是小孩子了，你以後睜着眼能不能不要說廢話啊。

琰童也瞪大了一雙淡金瞳，甚麽叫做我都能接受？若是哥哥死掉或是……

「你剛才跟我廢話了一大通，他是為了一個姑娘入魔的。好像，偏離了甚麽重點。」

「比如？」花卿摸了摸下巴，自己難不成剛才真的全是廢話麽？

「比如仙家也無非是三魂七魄，孤桂若想占他一魄的位置，你說該怎麽辦呢？不是他吃了孤桂之魄，是孤桂吃了他。丢了一魄，便少了些記憶，而眼下，這個人是必須不能入魔了，他入魔之後就徹底成了另一個孤桂，因為孤桂正想要繼續吞噬他的生魄。」

歸冥輕輕嘆了一口氣，将自己指尖咬破一點，忽然間堂外鬼氣大聚，更有膽子大的竟想要沖破結界進來一望究竟，只不過，那并不是一張張渴望吞噬幹淨這鬼主鮮血美味的表情，而是略微帶了些惶恐與擔心。

哈，花卿在心底一笑，幾百年前的景象竟與此時此刻相重疊，只不過，那時候他們處境實在太過危險，稍有差池，便全盤皆輸。

可那執子之人，畢竟是叫做歸冥啊。

幾百年前，是一聲略低沉卻含了不可名狀危險的「放肆！」

幾百年後，是一聲略無奈卻含了些許笑意的「無妨。各自散了吧。」

瞧瞧，金口玉言的鬼主大人連字都舍得往外多施舍幾個了。

花卿就從心裏覺得，其實這冥魔界還是不錯的，只不過換了一個人執政，便甚麽都不同了。

又覺得這麽想實在對不起枉死的列祖列宗，再轉念一想，算了罷，列祖列宗甚麽樣他都沒記着，還丢了這般一個天大的難題給自己，管他們呢。

歸冥在将自身之血滴入他眉間時，忽然擡頭，沖琰童笑了一下：「願他還記得你。以我鬼主之名，祈福全天下有情之人，皆不錯過，皆不妄作。」

琰童愣住了，她那一絲絲擔心也消失不見了，其實從一開始踏入魔界的時候，她就全身不得勁，越走越自動放下了自身所調動的所有靈識，因為……因為實在沒有人理他們。

每只鬼好像都有自己要忙的事，而且還一定是喜事似的，興沖沖呼朋引伴的三兩個結伴成群不知道要做甚麽去了，甚至她還看到了書生打扮的鬼魂在大路邊栽花，還有漂在半空中扒着庭院刷漆的，偶有一兩個在那漂亮的鬼晶石做成的回廊上遇見了，笑眯眯沖花卿打個招呼，沖自己點點頭，就跑遠了。

有大着膽子的小童鬼撲過來抱住了琰童的大腿，胖乎乎的小肉手抓着她的白嫩手掌咿咿呀呀個不停，立馬被一旁正擇着菜的鬼魂拉扯走了，一面向琰童賠禮，一面轉頭扯開了嗓子吆喝：「大牛，你家孩子就是個小色鬼啦！又去撲人家漂亮姐姐的大腿了。」

搞得琰童都覺得，自己一定是眼睛出問題了，耳朵出幻覺了。

這等喜樂的景象，她從沒見過。

至少她在仙界，從沒見過。

人間游歷時間太少，興許是自己還沒見着。

只不過越往前走，那股子死氣的強大結界便越來越明顯了，好似甫一踏入那暗藏了詭異猩紅花紋，用黑曜石鋪砌的大殿門口，門外一片歡聲笑語便全都消失不見了，只有沉沉的死寂，一下子就分割開了兩個明顯的世界，一個太過歡鬧，一個太過冷清。

甚至外面也大多是彩色的，像是走在凡間不知名的山林裏那般四季輪轉，雨雪天晴。可這裏只有一眼茫茫的黑，黑到了極致，反而吸進了所有光彩似的偶爾在一絲光華轉動之間，泛出粼粼波光。

日後，在琰漓呆在冥魔界裏養傷的這段時日裏，琰童也有大着膽子向那個好似沒甚麽生氣的鬼主詢問過。

那鬼主驀然睜眼，似乎有那麽一瞬發呆，愣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開口，柔聲道：「我喜靜。」

琰童訝然于他那溫柔的嗓音，覺得那般一個沒有生氣冷肅的一個人，原來竟可以有如此暖和的聲音。

是的，暖和。

就和他剛才突然擡頭那一笑似的，只讓人覺得很暖。

她見過花卿那魅惑天下的笑容，眼底也似能燦開十裏桃花。

她見過哥哥那幹淨溫柔的笑容，連眼眸也能盛上一彎清澈的溪水似的。

但她從沒見過，那麽暖和的笑。

她甚至有一種錯覺——原來這個人也是會笑的。

及至很多，很多年之後，若有人問起她，你覺得這天底下誰的笑容最好看？

她仍舊不怕得罪琰漓的想道，這個人，一定是那個只有幾面之緣，除了辦點甚麽這種非要他出馬不可的事，便一直沉寂的坐在大殿裏睡覺的那個鬼主。

花卿小心翼翼的将那縷在歸冥手中還老老實實，一到自己手裏便亂沖撞個不停，恨不得立馬逃出生天的最後一縷孤桂之魄，打算狠狠束進盤裏，卻突然想到什麽似的住了手，輕笑反問：「琰漓為什麽會給你通風報信？」

「……」孤桂之魄仍舊不安分的亂撞着。

歸冥略微側過頭來，看了它一眼，那東西立馬就不敢折騰了，喏喏道：「他想，想留住我，跟你做交換，解了你下在她妹妹身上的東西。」

花卿一皺眉，果斷把它塞盤子裏了。

是琰漓真如自己想的，誤會一場，還是他真的知道什麽？

歸冥沒有多問，只是叫了幾個鬼卒，給他們安置了院落，便先行離開了。

花卿也發現歸冥真是細心，這院落與主殿離得不遠不近，房間也是層層院落相隔開的，自己與琰漓琰童的房間就隔了一個小回門，旁邊還有其他房間可供選擇。

簡直是給他留全了退路。

總之哪怕彼此不待見也大可換一間屋子，遠遠避着就是了。

論到低，還是自己不好，先動了手腳，才讓琰漓這樣的，雖然有些細節花卿暫時還想不通，但等他醒來，自然可以一問。

将孤桂的三魂七魄融成一個精魄少說也要三天的時間，畢竟不是甚麽普通的小妖小怪，花卿覺着，歸冥雖然口頭上說了祈福的話，可他真是沒祈福那個本領的，不然讓巫師族怎麽活？再說，巫師族也不能祈福這樣的事兒啊……

因此，花卿倒不怕琰漓醒過來忘記琰童，只是怕他醒過來，成傻子了。

誰知道缺失的那一魄，到底是管甚麽的呢？

於是便打算找件比較遠的屋子，避免萬一出現‘他真成傻子了，琰童會削死自己’這種下場。誰知這一走才發現，這一個回廊穿了一個回廊的，可真夠大的，想必原來的主人也是很有身份地位的。

走着走着，突然瞧見了一件上了鎖的房間。

花卿一愣，他是一邊走一邊推門進去逛一下的，活像個鄉巴佬進城似的亂晃蕩，畢竟他來冥魔界那頭兩次都是辦事，也較憂心，誰還惦記着甚麽景兒？

這好不容易能逛逛，豈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因此，本就有蠻力的他一下子沒推開，又加大了些氣力，差點一下子将那門推裂了。

施了個術法略微感應了一下，結界并不算強烈，便調動了全身一半的術法，并沒破界，鑽進了房子裏，卻見幹幹淨淨整整齊齊，跟其他那些個每天都被鬼卒打掃的房間一樣，只不過誰管着這把鎖呢？

好奇心頓時大起，花卿四處走了走，一眼留心到了書桌，随意翻了翻，大多是些自己樓裏常唱的那些個不怎麽正經的小曲兒，字跡略微有些稚嫩但還說的過去。

心道這難不成原先也住了一個跟自己這般有共同興趣愛好的同道中人？

一面又留意到了床邊，被褥是整整齊齊的，花卿也不要臉了，進來都進來了，看見剛才那些個東西，便肯定住的不是一個大姑娘了，既然不是姑娘的閨房，還怕些個甚麽？

花卿的本意是能否搜出些個在他樓裏姑娘們那甚麽的甚麽的奇怪的東西，可只是搜出了一個軟墊，還有兩個厚實的軟乎乎又圓乎乎的東西，花卿皺眉打量了半晌，先往自己胸前比了比，覺得不對，又往膝蓋上比了比，突然「哈」了一聲，想必是常挨打了。

也是，他樓裏就經常鬧出些個這樣的糾紛，有些凡夫俗子見了樓裏的漂亮姑娘便走不動了，那些姑娘還沒施甚麽術法呢，他們便鬼迷心竅了。回家真是挨了悍妻的好一頓海揍，第二天仍舊腆着個臉來尋歡作樂。

花卿起先覺得，有趣，這人生百态果真好玩。

一面飲着酒一面拾樂子。

畢竟，他可不是甚麽好人，不至于去阻止甚麽，去勸告甚麽。

再後來，忽然覺得膩歪了，是他瞎了眼，竟在凡間一坐五十載沒瞧見一個癡情種，還是他運氣不好，确實沒看到？

日後便下了令，這樣的，勸三次，三次不聽，便直接送他來歸冥這裏報道好了，留着也是無用。

於是花卿對這屋子的主人的好感度頓時又大大降低了，可轉念一想，興許是個還未成年的少年，挨得是家長的打呢？

這麽大的一個院落，想必也是一個很了不得的部族吧，不過不知道又怎麽空了？

那這個房間裏，至少也得是個少主吧？

花卿時不時将那懷中的盤子掏出來用修羅之火灼燒一段時間，一面繼續四面翻找着，覺着再沒甚麽其他的東西了，便準備走了，這一轉身不要緊，卻恰巧看見了桌上一茶壺。

按理說他一進來便看見了，只不過沒在意，現下看起來，才發現那隐約閃着丁點粼光的茶壺，很像是歸冥的品位。

可他知道，歸冥不住這裏。

歸冥起先剛回冥魔界住的那間小破屋不知要比這裏爛上多少倍，簡直不能比。

一比才知道有多慘兮兮。

花卿大搖大擺的走過去拿起茶壺看了看，打開一看，竟然還有些許清淺的一層澈水，估計是為了下次泡茶才備的。

又在四周翻了翻，果不其然找到一個密封嚴實的鬼晶石罐子，裏面正是毒尊的茶引‘知我’。

花卿手一松，差點将那罐子打翻，小心翼翼的重新蓋好，歸回原位，将剛才他翻亂的一切也都歸回原位，重新打量了一眼，這才離開。

他只覺得，走出去很遠，好似一股子苦澀的味道還在喉間濃厚的化不開似的。

他知道那是誰的屋子了。

那是個傻子。天下頭一號的大傻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