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手表
顧青書小時候還是很喜歡二叔的,只是私心裏覺着二叔比較耙耳朵怕老婆,二嫂說什麽難聽的話都不敢大聲回嘴,只跟爺爺一樣笑着在中間和稀泥,是個很無奈的好二叔。
後來記不清楚是幾歲的時候了,可能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一日請病假沒去學校,所有人都不曉得他在家裏,他又一個人在床上渴得不行,屋子裏熱水瓶裏的水早早喝光了,便自己拖着沒什麽力氣的身體往樓下去,誰知道就聽見坐在客廳裏的二叔正在和二嫂說話。
兩人說的不是別的事情,正是大姐念書的事,那年家裏四個讀書的孩子,爺爺一個人供養他們三姐弟,二叔供養他們自己的小孩,日子緊緊巴巴,過得很是有些困難。
二嫂不止一次在吃飯的時候抱怨過飯桌子上一點兒油腥都看不見,但爺爺不搭理,二叔也從沒有搭過話,二嫂就只是嘟囔念叨,顧青書即便聽着難受,也聽爺爺的話,不理二嫂就是了。
誰知道那天聽見二叔抱怨家裏連個彩色電視機都沒有,說出去都丢人,二嫂跟着附和,說好多人都買天線手機,家裏也沒有一個,說爺爺糊塗,女孩子讀什麽書啊,偏偏要讓老大的三個吃白食的去讀書,讀了出來還不是嫁人,成了別人的老婆,對他們顧家沒有一點兒的好處。
兩人在樓下細細簌簌商量了一番,又拉着奶奶說家裏條件不好,不能供養大哥的三個孩子都讀書了,奶奶強烈贊同,便去麻将館把爺爺也找回來,四個人開了個大會,商量只讓他讀書,兩個姐姐就在家裏幫忙幹點兒活,長大後找個好點兒的婆家就行了。
爺爺除了喝酒的時候話多一兩句,其他時候都沉着一雙渾濁的眼睛,抽着煙杆,固執地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老二一家子外加老太太三個人合起火來,軟硬皆施,二叔更是一副家裏已經窮得揭不開鍋的說辭,最終讓爺爺到底是點了點頭,但有條件:【青書一定要上學,他是男孩,以後是要給老大養老的。】
顧青書那天沒有下樓喝水,坐在樓梯口聽了一場大戲,晚上又親眼看見爺爺進屋跟兩個姐姐談話,說的就是辍學之事。
大姐當時還在上初三,二姐在上初一,看着爺爺一邊抽着煙,一邊嘆氣說出辍學的決定,摟着他的大姐身體一僵,但卻沒有更多的表情,只是點點頭,倔強地不肯多問一句‘為什麽’,二姐當場就開始掉眼淚,看了看大姐,又看了看爺爺,質問爺爺不公平,為什麽她跟大姐不上了,小弟還可以上,爺爺偏心!
【我學習不好嗎?我想讀書,爺爺。】
【我以後給你養老爺爺。】
【我想讀書。】
十四歲的二姐平日裏也是個寡言少語的人,讓幹什麽就幹什麽,默默無聞地像是顧家的幽靈,但在學校卻永遠霸占年級第一的位置,既顯眼,又低調。
低調的二姐沒有女孩的樣子,從不留長發,衣服也向來都是揀大姐和別人的舊衣服穿,她可以一天只吃一頓白飯,但不能少做一套卷子。
這樣把念書看作比命都重要的二姐第一次慌得不停給大姐和爺爺磕頭,至今額頭上還有那天磕頭留下來的一條疤,不明顯,但永遠存在。
後來還是他說要把讀書的機會給二姐,爺爺只好答應也讓二姐讀書,此事才算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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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正是從那天起,顧青書發現二叔很會演戲,幾乎是當着他們的面是一張嘴臉,背地裏又是另一個樣子,喜歡跟二嫂一個□□臉一個唱白臉,既達到他們的目的,又有個良好的形象。
今天也是這樣,一副對他很好的樣子,實際上若是沒有他跟金潛的關系在的話,恐怕是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照大姐的說法,只需要把二叔一家當普通的陌生人就可以了,不需要太親近,也不需要撕破臉,畢竟是爺爺的二兒子,再如何的明面兒一套背地裏一套地損人利己,只要不太過分,就不要理。
姐姐還說,等上了大學就好了。
上了大學,就住校,閑暇時間稍微在附近打打工,拿一下獎學金,生活也能夠過得去,也不必再用爺爺的退休金了,二嫂也不會再成天好像虧了一百萬一樣,對他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一切都會好的,所以現在不用在意閑言碎語。
顧青書回到自己的房間,拿着洗漱用品就在二樓黑漆漆的狹長衛生間把自己打理了幹淨,又換上寬松薄透的白色T恤,和一條特別寬大的四角短褲回了卧室,準備把房間反鎖一下便直接睡覺,眼不見為淨。
然而說是睡覺,顧青書一點兒都不困,在涼席上翻來覆去許久,忍不住輕手輕腳地又出去,下樓。
他摸黑下樓,樓下安安靜靜,只能聽見屋外蝈蝈的叫喚,家裏所有人都像是進入夢鄉,餘月色亮堂得像是一顆巨大的螢火蟲,落入窗內一片銀輝。
他走到一樓爺爺的雜物間外面,輕輕敲了敲門,門立馬從裏面被打開,雜物間小臺燈的暖色燈光瞬間覆蓋在顧青書的身上,把他茶色的眸子瞬間照耀得熠熠生輝。
顧家爺爺顧獻林一看是大孫子來了,眉眼都彎彎地,粗糙又滿是皺紋的手揉了揉大孫子的腦袋,笑着便将大孫子邀進自己睡覺的雜物間,語氣溫和地問說:“這麽晚了還來爺這裏做什麽?”
顧青書把門關上,坐到爺爺那用木板和凳子搭起來的簡易床邊兒,目光先是落到爺爺那似乎剛吸完沒多久,才放下的煙杆上,而後才抱怨着說:“爺爺你少抽點兒煙,每天早上都咳得不得了,還喜歡抽。”
爺爺樂呵呵地點了點頭,第無數次嘴上聽話:“知道了。”
“不過青書你來爺這裏,有啥事兒?是要念書,學費不夠?”顧家爺爺一邊說,一邊直接從自己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紙包,皺巴巴的紙包展開後,數了數,把十塊私房錢全部都遞給顧青書,“最近家裏生活費高,你奶沒給我留多少,還說你學費現在都是你大姐出的,爺我也沒存什麽……你先省着點兒用,過幾天,不,明天吧,我去你奶那裏看看,有沒有存下多少。”
顧獻林老爺子說話很慢,每一句都像是深思熟慮才開了口的,但每一句都絕對真心:“對了,還有這個。”老爺子走到木漆都掉沒了的木頭櫃子旁邊,從裏面找出了一條幾乎全新的大手表,仔仔細細的擦了擦,又拿給大孫子,“我今天看別人打牌的時候,說現在出去上學的高中生都帶了手表的,這個是爺我年輕的時候買的,好得很,一秒都不得差,青書你戴上看看。”
顧青書知道這表爺爺自己都舍不得戴,便死活不要:“太大了,爺,我不需要的。”
老爺子立即皺眉,像是生氣了一樣:“戴上戴上!人家都有。”
人家都有,那有的也是年輕人的新款手表,不是爺爺這種表,但這已經是爺爺能給他的最好的東西了,顧青書知道再推拒下去,恐怕要傷爺爺的心,就先戴上,然後立即轉移話題:“爺爺,今天二叔說的借錢的事情,你答應了?”
瘦巴巴的顧家老爺子佝偻着背,沉思般嘆了口氣,說:“爺我沒出過蓉城,這輩子也沒什麽本事,你爸爸他……已經那樣了,總不能耽誤你二叔上進,我最近是聽好多人說在外面做生意,賣個什麽麻辣燙,一晚上都比在廠裏一個月掙得多,所以……”
“所以爺爺你要去借?借條寫你的名字?”顧青書皺眉,反對,“那是二叔要開水果店,又不是你要開,要借的話也是他寫借條,怎麽是讓你寫?”
老爺子‘嗯’了一聲,聲音拖得很長,最後搖了搖頭,說:“都一樣。”
“不一樣的,爺。”顧青書頓了頓,分析道,“爺,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二叔被騙了,或者生意虧本怎麽辦?到時候債務都是你的。爺你不要覺得我說話不好聽,只是有這個可能性,而且別人做生意那都是什麽賺錢做什麽,沒有那個本錢,就不幹不符合實際情況的事情,別人都是一步一步做大的,他怎麽一來就要借幾萬去開門面,走那種運輸過程風險比別人大幾倍的路?他為什麽不去賣麻辣燙?那個本金可小多了,而且爺你剛才也說麻辣燙賺錢。”
“他啊……”老爺子沉默。
“二叔就是好面子,覺得賣麻辣燙說出去不好聽,如果是水果市場的老板的名頭,說出去就有面子了。”顧青書準确道,“而且金潛和我說過,現在市裏能每天都吃得起水果的,也是少數,水果又貴又保質期短,若是沒有一定資金和客源,一定是賠錢的,爺,你再想想吧。”
顧青書真的很操心二叔這邊拉着爺爺下水,然後欠一屁股債又要爺爺還,若是腳踏實地的去做小買賣,顧青書都不會這樣擔心,二叔這明顯是一口就想吃個大胖子,完全沒有風險意識。
風險意識這四個字也是金哥教他的。
然而顧青書話音剛落,誰料雜物間的門突然被推開!只見怒目圓瞪的二嫂披散着頭發沖了進來,指着他的鼻子就氣急敗壞地罵道:“好哇顧青書!我說怎麽半夜爸這邊還有聲音,原來是你跑來在這裏跟爸說些壞話!你怎麽這麽惡毒?!自己成天扒着金廠長一家,還不許我們也沾沾光!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樣的白眼狼?!”
說完,左右張望着,拿起雞毛撣子就打在顧青書臉上——‘啪’!
另一邊,坐着鄉親三輪摩托回來的胖子一家路過蓉城劇院,胖子眼睛尖,一眼就看見坐在劇院臺階上的高醒,跳下車就笑着走過去,問說:“高醒你咋在這兒坐着?吸收日月精華?”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哈上章就有小可愛猜到高醒還在劇院門口等青書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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