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許苡仁徹底愣了。那是他們的另一個室友,就是總給林琅跑前跑後的那個,好像是聽說過他家裏有人得了癌症。
李超越接着道:“當時他說他不能具體細說,我也就沒問,畢竟尊重病人隐私嘛,人家自己沒說,咱不方便問是吧。現在想來,我估計他應該是跟他家裏人——你也知道,林琅和百尋不是一般的關系,他們達成了某種協議,如果林琅在學校表現好的話,他家就可以給他安排一個患者招募的名額,用于研發抗癌藥物。
雖說是試藥,但是這藥肯定已經八、九不離十了,才敢在志願者身上試,而且各項其他治療條件也是頂尖的,比呆在他們家那邊的縣醫院裏化療放療什麽的強,所以林琅才當了這麽一回壞人。你看他平時就知道了,什麽學生幹部、評優評先,他根本沒興趣。其實林琅人還挺好的。”
許苡仁想到了那份複印的手術記錄,和當時躺在休息室床上,累得爬都爬不起來的金發男子。
李超越苦笑了一聲,回憶說:“接着他就非塞給我錢。我還是不要啊,他就問我——許哥,我說了你別笑我啊。”
許苡仁皺眉瞪了他一眼:“胡說什麽呢。”
“林琅就問我,你知不知道,你爸媽在工廠加工電子元件,做一個給一毛錢?”
李超越頓了頓,“他說了這個,我一下就懵了,甚至想不起來問林琅是怎麽知道這事兒的。我從來沒想過我不在家的時候我爸媽都在幹什麽——那時候我已經二十歲了,我爸媽也快五十了,眼睛都不怎麽好用了,我真的無法想像他們是怎麽在那麽小的電子元件上加工的,我也不知道他們做的這個活兒有沒有危險,是不是正經的、安全的生産環境。
我當時就想給我爸打電話,讓他們別幹了。可我又不知道怎麽跟他們說我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我要是說是同學告訴我的,他們說不定更要多想。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林琅已經放下錢走了。”
許苡仁仔細回憶了一下,他印象中的李超越不像家庭有困難的樣子。
“第二天,林琅又往我卡裏打了十萬塊錢。”李超越怕他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十萬。”
“然後他發信息給我,教我跟家裏說,我有獎學金,還在打工,學費和生活費都不用家裏掏錢,這樣我爸媽就不用每天到處兼職了。至于那十萬,他讓我以後有錢了再還給他。”
難怪他印象中李超越沒為錢發愁過。
“許哥,我那時候才大二啊,而且臨床這個專業畢了業我連自己都不一定養得活,我都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攢下十萬塊錢,他就敢借給我十萬。
我不想欠他的,但是我更不想我爸媽那麽大年紀了還去幹那種活兒,你也知道,眼睛是多脆弱的地方,多容易落下病根啊。所以最後我還是收下了,而且我就按他教的那麽跟我媽說的。
結果後來寒假我都不敢在家呆時間太長,就怕我媽懷疑我哪有時間賺生活費,只好初五都沒過完就提前回校。那時候宿舍樓沒人,也沒供暖,氣溫零下二十度,這誰受得了?幸虧遇見了老徐,他收留了我,讓我在實驗樓裏蹭暖氣順便打雜刷試管,結果我一感動,就被他收編了。”
許苡仁默然。那一年的寒假,也許就在他還在親戚家走動、不斷地重複着彙報自己的學習情況,被親戚之間拿來比較的時候,吃着滿桌的飛禽走獸猶嫌索然無味的時候,李超越正拎着行李面對幾乎空無一人的宿舍樓發呆……大過年的,宿管還在嗎?說不定他連宿舍樓都進不了?
徐教授就算再怎麽醉心研究也是有家小的人,不至于大年初五就跑回學校,就算他肯,他手底下的那幫博士碩士難道都不過年嗎?李超越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遇見徐教授,寄宿到實驗樓去的呢?
實驗樓他當然不陌生,裏面有沒有能住人的宿舍床位他沒留意過,但是要讓他半夜和無數人體标本同處一樓,又幾乎沒有別的人在……這情況也不比沒有暖氣的宿舍好多少。
許苡仁覺得自己的眼鏡真是白戴了,他只看到了活潑熱情的李超越、得分進球的李超越、掌聲擁簇中的李超越,但是在最難的時候,幫了他的人卻是林琅。
要是他能在過年的時候多打個電話給超越,哪怕寒暄兩句,問問近況,會不會“收編”他的人就不是徐教授了?他就不至于在實驗樓裏蹭暖氣住上十幾天了?
許苡仁又在心裏搖了搖頭,收編他幹什麽,他又不缺人刷試管。
“後來呢?”許苡仁問,“錢你還他了嗎?”
李超越在研究所一邊讀博一邊見習,工資和補貼不會太高,再去掉房租、通訊、交通費用後,在這個準一線城市就所剩無幾了。他是那種欠着人什麽東西睡覺都睡不踏實的實在人,如果還還欠着林琅的錢,對他豈不是種煎熬?
許苡仁雖然幹得是號稱事多錢少的心胸外科,但至少已經進入成本回收階段,替他先還給林琅也……不過,李超越欠着林琅的,和欠着他的,對李超越本人來說,有區別嗎?
他在心裏把自己和李超越劃分為一個集合,和林琅最多算是有一個交集,但是在李超越的世界裏,自己和林琅又是在哪一個集合裏呢?
李超越挑眉道:“我能不還嗎?當然還了,八千,十萬。我從組裏開始領錢之後就攢着,前幾年就全還他了。不過錢雖然還了,人情我還欠着他的。所以這次合作的事,我特別糾結,總覺得自己有點白眼狼。”
許苡仁搖頭,道:“兩碼事,你別給自己添堵。那童話的媽媽呢?怎麽樣了?”
“後來還是走了。”李超越說,“好像林琅出國也和這件事有關系,他為了童話跟家裏鬧翻了,說走就走,幾年都沒回來一趟。
我那時候不是轉系了嗎,但是和他還有點聯系——畢竟拿着人家的錢,我不能就這麽杳無音信了。他剛出國的時候,我在網上碰見他了他會問我一些挺簡單的問題,看樣子在那邊過的也挺辛苦的。物質上的事能用錢解決,可溝通方面還是得靠他自己,不過後來适應了應該就好了。”
一個人表現出的喜怒哀樂只是他決定要傳達給別人的東西,就算望聞問切也不能診斷出心中所想。總是嫌棄學生笨手笨腳的徐教授在寒冬收留了超越,外表冷漠脾氣怪異的林琅明裏暗裏地在幫着身邊的人。
許苡仁的心愈發沉重自責,為了當年沒能及時出手拉超越一把,也為了前幾天他對林琅說過的那些沒禮貌的話和這些年對他的成見。
如果明天見到林琅,他一定好好跟他說一聲“對不起”。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許苡仁起身準備結賬,“你的那頓下次再請,我要吃貴的。”
“啊?哦哦,好。”李超越好像還陷在回憶裏,一下被他撈了出來,“不過許哥啊,我有事找你還沒說呢。”
所以剛才說了兩小時的話都不是重點?
“……”許苡仁問,“怎麽了?你不是叫我出來恭喜你跳槽的?”
李超越掩着嘴幹咳了兩聲:“謝謝謝謝。不過還有點別的事……我上次在你那做檢查的單子,在你那嗎?哎哎,上車說。”
李超越一貓腰鑽進了許苡仁的SUV裏,還招招手,讓他上車。
許苡仁認真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數據……當然什麽都記不起來了,但是确實都在範圍內:“在我那。你要的話改天我拿給你。”
上次見面的時候李超越魂飛天外,許苡仁就也沒想起來化驗單的事。
李超越:“許哥,那個準嗎?”
許苡仁滿頭問號:“哪個準不準?”
“就……你給我取的那個。”
許苡仁打量了他一眼,面色紅潤有光澤,上竄下跳不落閑,便說:“應該沒問題。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來再做一次全面檢查,血常規便常規再查個尿三杯什麽的,不過……你哪不舒服?”
李超越:“啊不是我,是我一個朋友。”
許苡仁一推眼鏡,心想,那肯定就是你了。
李超越:“他也是前段時間去醫院檢查了,做了指檢、取液這些,當時查的沒事,但是後來回來之後覺得不舒服了……就是大夫給他檢查的部位……癢。”
許苡仁回憶了一下他那天的操作,消毒水平絕對在一般的肛腸檢查之上,而且動作輕柔得他檢查了這一個,一般的肛腸大夫早就捅完三五個了,應該不會造成毛細血管破裂導致的瘙癢,這個“有一個朋友”說不定真是有一個朋友。
許苡仁:“也不一定是檢查的原因。他平時注意衛生嗎?有可能是真菌、病毒、寄生蟲之類的感染,也有可能是飲食和你一樣不注意,辛辣、煙酒導致,指檢之後才出現的話,有可能是腸道疾病,你可以建議他到醫院……”
“不是,許哥。”李超越沒等他說完,糾正道,“不是‘那’癢,是裏面癢。”
許苡仁嘆了口氣:“內括約?一樣,那更要去檢查了,肛腸疾病會造成分泌物增多,潮濕刺激皮膚導致瘙癢。”
“也不是那……”李超越頭倒在窗戶上,絕望道,“就是你給我按的那個地方。你一按,我就腿軟了那。”
許苡仁轉頭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前、列、腺?”
“是啊……你那天按完之後我就……”
許苡仁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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