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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的名單已經敲定,随着日期逐漸臨近,許苡仁心中期待與忐忑并駕齊驅,像端了一份不太理想的答卷,卻又不得不拿回家給久別的父母看。
家人對他的愛與關心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可正因如此,他才更不忍心辜負他們多年來的期許。以他父母的收入,從來不需要許苡仁往家裏添磚加瓦,他工作起來可謂一點經濟和家庭的負擔都沒有,許長平對他的叮囑也是精益求精鑽研技術,偏偏他現在連這僅有的一點要求都做不到了。
更何況抵達國內的時間正是春節期間,在這個象征團圓幸福的節日,他不确定自己帶回去的是歡聲笑語還是苦中作樂。
“許哥,還沒睡呢?”臨行前一晚,許苡仁屋裏亮着燈,李超越大大方方推門進來,“明天就回去了,飛的不是直達航線,路上說不好要走多久,你不早點休息嗎?”
許苡仁正愁沒人給他風險評估:“超越,你看我現在,和以前比,看起來差得多嗎?”
“嗯?”李超越繞到他正面前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問,“能看見我嗎?”
“能。”
這一個月裏許苡仁閉口不提他之前的小動作,每天踏踏實實滴藥閉目,也不知是藥效得以充分發揮還是療程到了,又或是兩者兼有,總之視力略有一絲喜人提升。他能看得出李超越此時沒穿白大褂,下身穿的是一條深色的褲子,走過來的時候還能模糊分辨邁腿的動作。
他又多看了兩眼,說:“就是不清楚。”
“嗯……”李超越思量片刻,“你以前最好,但是現在比以前更好。”
……這是哪門子的比較級用法?不是自相矛盾嗎?
許苡仁腦子裏把這話又過了一遍,确定是個病句,問:“什麽意思?”
李超越一本正經:“就是字面的意思。”
“……”許苡仁原本是真想詢問他的意見的,畢竟只有他見過以前的自己,但是現在感覺這家夥是半夜閑的沒事耍嘴皮,認真自己就輸了。
李超越忽然問:“許哥,你回去之後住哪?”
“你說回訪地址?”許苡仁回想了一下,“我填了我自己家的,就你上次去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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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說到這兒,許苡仁忽然想起了李超越臨行前的那個晚上,感覺現在的自己這副形象着實愧對李超越當時的意亂情迷,對他來說……應該是非常不美好的回憶吧。
許苡仁刻意地向後坐了坐,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把臉轉向另一邊。
“我知道,回訪資料我看過了。可你那房子離護理學院差不多橫跨整個沈城了,師母照顧你不方便,她能放心你自己住嗎?”李超越猶豫道,“找家政也不一定能馬上找到合意的,我記得我小時候看過個電視劇叫《小保姆的故事》,裏面有個癱瘓老人……”
許苡仁不耐煩地打斷他:“我癱了嗎?電梯樓門我閉着眼睛都能按着,怎麽就不能自己住了?”
他本來是沒打算自己住的。像李超越說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母親能放心唯一的兒子視力有問題還在外獨居?就算不是天天照料,肯定也要隔三差五地兩頭跑,他怎麽能讓上了年紀的母親這樣操勞?
當初填回訪地址只是獨立自主的習慣使然,從小到大他能自己做的事都不會麻煩父母,像留地址、電話這些資料一般都會留自己個人或者單位的,以免打擾父母生活和休息。
但是李超越拿他和電視劇裏比,還是個癱瘓老人,這就十分不友好了。他雖然視力有問題,但他不癱也不老呀,判斷力和體力還在,哪來的可比性?
最重要的是……要讓他在李超越面前默認自己現在連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沒有,無異于是把他僅存的尊嚴也扔到土裏。
要不是看在他說的有道理,也确實是為自己擔心的份兒上,許苡仁真想再幼稚地加一句:“你等着,我肯定能自己住得好好兒的。”
幾輛大型直升機從研究基地出發,載着語言各異的志願者。其中有人歡天喜地,也有人依然需要看護推着輪椅,許苡仁聽不出也不方便詢問他們究竟康複到了何種程度。
經過目無法紀令人汗顏的幾次轉機後,許苡仁被分配到的一輛小型客機于深夜降落在沈城郊外的一塊空地上。
沈城的氣溫依舊在零下十幾度,但和研究基地外相比已是溫暖可人。
從登機時起他就沒有見到李超越,一直到下了飛機也未聽到那個特色十足的聲音,不知他是和自己分配的班次不同,還是降落地點不同。
附近有一家度假村酒店,許苡仁和同行的人被安排入住并進行了檢查,第二天早上,只帶着一紙醫囑和幾瓶滴眼液的許苡仁回到了父母家。
正是春節。
一進門,許苡仁就知道,不止是父母,上到爺爺,下到侄女外甥,全家人都在這了,他那點小小的脆弱也趕緊憋了回去,趁回房間換衣服的功夫把情緒掩飾得無影無蹤,除了依舊看得模糊不清外,和往年一樣與親戚長輩們對答如流,中間空缺的這一年像是他只是席間離開了一會兒。
他的一部分注意力始終留在許長平坐的方向,提心吊膽生怕那處不知何時就傳來一聲心灰意冷的嘆息。
家中直系或者旁系的親屬多在醫療機構從事相關工作,許苡仁既要履行保密協議,總歸是言多必失,一家人從初一到初五幾乎都沒有和親戚走動。在家中的這幾天,他稍有一點動作母親就要上來幫他拿東拿西,許苡仁感覺自己真的是受到了癱瘓級別的對待。
“爸,學校快開學了,你們平時中午也不回來,我想回自己那住着,周末再過來。”他們這講究過完初五才算過了年,許苡仁不想打擾家人過年的心情,等到父母快要陸續回歸工作的時候才說,“我想回附院看看……”
“別去了。”許長平沉聲道,“以前就一個月見不了幾次,現在還不在家待着。你媽每天晚上都在念叨你,天天想你想得睡不着覺。你回去了怎麽過?怎麽吃飯?外面飯店的菜,一道菜就超你一天的油鹽攝入量了。”
“……”許苡仁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只讀聖賢書,做飯只知個大概,還真沒如何實踐過,他很沒底氣地說,“用……微波爐做吧。”
“你會做飯嗎?鬥大的字看不清一個,你能自己買菜開火?能分得清油菜和菠菜?微波爐上刻度是幾都不知道,兩天就把房子燒了!”許長平不容置辯,“哪也別去,在家待着。”
前面說的話都沒錯,可最後這一句讓許苡仁心裏一寒——他怕以後看不清,也怕前途渺茫,但他最怕的還是連身邊親密的人都對他評估為零分。
難道是當局者迷?難道現在只有他自己認為自己僅僅是視力有問題?在他父母和李超越這樣的人眼裏,他已經連獨立能力都沒有了?
許苡仁輕輕甩了甩頭,無意識地掐着掌心抑制住了情緒:“爸,人總是從不會到會的……我走了。”
道路擁擠,街上的年味未褪,許苡仁坐在出租車裏看着路邊的張燈結彩,所有燈籠或者橫幅以及即将架起的花燈,對他來說都只是紅彤彤的一片。
他已經很多年沒留意過路邊的景致了,往往匆忙之中看一眼,再想起來時早已被拆了不知道多久。
過年對他來說意味着匆匆吃幾頓團圓飯,在值班室睡幾個囫囵覺,然後從早到晚地巡查病房,反複交代擇期手術的患者不要吃得太油膩,或是奔波在急診和病區之間,進樓門的時候還是白天,出樓門的時候已是深夜。
無影燈一開,手套一戴,時鐘上過去的就是一個傳統上有說法的日子。
不知道李超越年過得如何了?這麽久沒回家,現在一回去應該是不亞于過年的喜事了吧。啧,小夥子正當年,肯定是三姑六婆介紹對象的重點工程。
說起來,自己回來之後連個好也沒跟他問,實在愧對他一年來的照拂。
許苡仁從公寓抽屜裏找出以前的充電器,把舊手機充上了電。
屋裏的家具什物積了一層灰,打掃起來烏煙瘴氣頗費力氣,而且他忙活半天也無從判斷到底清理幹淨了沒有。
等他把能打掃的都打掃過一遍,又洗了澡,手機電量也已經充滿了。
他拿起來按了幾下,發現只能停留在開機界面。
許苡仁捏了一年的老年手機報時,差點忘了這個需要插卡。
他穿好衣服揣上錢包,在腦子裏把超市、理發店的路線都過了一遍,準備假裝沒事的人一樣出趟門。
門鈴響起。
上樓前他曾叫物業人員來開通暖氣閥門,沒想到大過年的這麽快就來人了。
沈城零下十幾度的天氣,不開暖氣時室內氣溫也足有零下幾度,根本沒法住人。
許苡仁自然是不能通過貓眼看人的,只好問:“請問哪位?”
“砰砰砰砰砰——”門上頓時響起了物業人員絕對不會發出的急切拍門聲。
“開門開門,醫生回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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