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燕靖确實滿腔悲憤,他騎着馬從都尉府直奔皇城,心裏有無數的話想問皇帝,有無數的怨恨,這十幾年的隔閡,他都想不顧一切的問出來。

也許老天有眼,又飄起了雪花,鵝毛大雪,燕靖身上披了一層厚厚的雪,臉上被北風吹的生疼,黑馬也在漫天的雪花中一點點慢下來,燕靖到了皇城根下時,已經冷靜下來了,他在城門前下了馬,把身上的佩刀交給了守城的侍衛,孤身一人進了皇宮。

老皇帝像是算準了他回來,看這他的眼神跟刀子一樣,燕靖跪在地上看他:“父皇,兒臣想請父皇厚葬連将軍,寬恕連将軍家人。”他的态度不算激動,要求也不過分,老皇帝看他的眼神慢慢的平淡了:“靖兒起來吧。”

燕靖順從的站了起來。老皇帝看他沒有繼續為連毅求情心情好多了:“靖兒,你也知道連毅是畏罪自殺,我怎麽能給他厚葬?”

燕靖看他:“父皇,兒臣放棄查案,請父皇還給連将軍一個清白的名聲。”他的話簡直是毫無顧忌,一點都不給皇帝留面子,老皇帝的眼一下子眯了起來,燕靖看着這雙陰霾的眼說完了他想說的話:“連将軍為我們大梁朝打了大大小小的戰役59場,比他的年齡還大,請父皇看在他這麽大年紀的份上給他一個,他該有的名聲。”

老皇帝死死的看着他,燕靖也由着他看,他就是生了這麽一個倔驢脾氣,他也想跟他好好說話的,可是他心裏冷靜不下來。皇帝看了他一會:“你放棄查案?”不是已經查到相國寺了嗎?他沒有想到自己這個兒子還是有那麽幾分本事,差一點壞了他的好事!

燕靖低頭一字一句:“兒臣一切聽從父皇的安排。”兩個人到了此刻心照不宣了,這一場暗殺根本就是皇帝自己設的局,知道祭神祭天的路線只有三個人:下命令的當今皇帝,保護皇上的都尉親衛,另外一個自然就是負責清理道路的連将軍。

嚴進是都尉親衛,皇帝的親衛營,皇帝非常相信他,自然不會除掉他,那麽皇帝想除掉的那個人就是連毅了,相國寺是皇家寺院,裏面的護院根本不是普通的和尚,拿着的兵器更不是普通的兵器,根本就是皇帝自己的人,那一群人嚴格守衛相國寺,自然不是因為藏經閣的書。樹林裏的松柏幹枯證明他早已設下此局,想除掉他的心早已有了,他原來早就想除掉自己,把自己的羽翼一點一點拔掉,剩下的就該要自己的命了。

燕靖想跟自己說:他早就知道皇帝不喜歡他,早就應該不傷心了的,可是他心裏真的疼。連毅的死讓他悲痛,自己親生父親如此逼他,讓他心都寒了。燕靖低着頭蓋不住他的眼裏的痛楚。

老皇帝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直直的問他:“父皇讓你有生之年好好輔佐太子呢?”燕靖一下子擡起了頭:“父皇!”

老皇帝居高臨下的看着他:“你不答應?”

燕靖眼裏的痛苦是直接的,他往前走了一步,聲音都高了一些:“為什麽?父皇為什麽?我這些年做的不夠好嗎?我14歲跟着連将軍打遍了大梁朝,到現在16年了,邊境安穩,兒臣治理下的北平也井井有序,父皇!兒臣那裏做的不夠好!”

老皇帝啪的摔了桌子上的折子,在外面伺候着的太監李總管吓了一跳,他不敢太靠近了,只聽見殿裏老皇帝的聲音:“你放肆!”

燕靖的聲音極其壓抑,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帶着一股子血腥味:“父皇,我也是你的兒子!我也跟七弟一樣,都是你的兒子,你為什麽對我這麽不公平!”

老皇帝這次直接抄起了硯臺:“給我滾出去!”燕靖沒有躲,直直的看着他,那塊硯臺很準确的砸到了他的頭上,又從頭上掉到地上,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咚的一聲,這一聲讓兩個人都愣住了,燕靖頭上的血讓老皇帝罵不出什麽來,燕靖有一句說的對,燕靖也是他的兒子,骨子裏也流着他的血。

老皇帝疲倦的坐到了龍椅上,朝他揮了揮手:“你下去吧,今日之事朕就當沒發生過!”

燕靖聽他說朕,有些想笑:“父皇,連将軍呢?”老皇帝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說:“連将軍為我大梁朝立下汗馬功勞,如今身體不适,克死獄中,朕對不起他,着四皇子燕靖責其後事,務必風光大葬。連家一門忠義為國,連毅封為連國候,其子繼承其候位。”

燕靖慢慢跪下來:“謝主隆恩。”他連磕了十個響頭,以一個臣子的磕法,結結實實的磕,外頭守着的李總管都能聽見砰砰的聲音,老皇帝看着他臉上的血一動也沒動,燕靖磕完頭就退出去了。

李總管看着燕靖的模樣也吓了一跳,正想幫他喊太醫,燕靖朝他搖了搖頭,徑自出去了,很快消失在了鵝毛大雪中。

老皇帝頹坐在龍椅上,李總管細聲問他:“皇上,老奴給你錘錘肩。”

老皇帝嘆息一聲:“朕老了,竟然想要天倫之樂了,竟然就這麽放過那個逆子了。”李總管笑着說:“皇上仁慈。”老皇帝不可置否的笑笑,仁慈這個詞好聽。

老皇帝內心的想法無人可知,只有默默站在他身後的老太監能懂一兩分,皇帝這是後悔了,随着修行的時間越長,他後悔了,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怎麽說都是場噩夢,他在以後的無數夜裏都會被驚吓,以至于遲遲不能圓滿升天,所以後期的老皇帝再也沒有作出弑子的舉動來,當然他的兒子都被他的冷血吓着了,也不敢造次了,今天是燕靖第一次觸了他的逆鱗。

老皇帝看着地上燕靖磕過頭的地方,那裏的血還有,他眼裏也蒙上了一層血色。

連将軍的葬禮極其隆重,皇上親封連毅為連國侯,着四皇子燕靖辦其後事,并派太中大夫任宣與侍禦史五人協助他,中二千石治連府冢上。賜金錢、缯絮、繡被百領,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乘輿制度,黃屋在纛,發材官輕車都尉府五校士軍陳至連陵,以送其葬。谥曰連國侯。發三河卒穿複士,起冢祠堂。置園邑三百家,長丞奉守如舊法。

這樣的恩典是少有的,就連連家所有的人都感恩戴德,連毅的兒子連城接聖旨的手都是抖的,俯在地上長久未起。宣聖旨的太監看他們如此恭敬,拿着林景曜給他的打賞回去複命了。

他們走了,連家一家人還俯在地上,像是做夢一樣,尚在夢中。林景曜上前扶他:“大哥節哀。”連城固執的跪着,節哀,怎麽節哀?多大的殊榮也比不過他的父親去世,人都死了要這些有什麽用呢?連城跪在地上心裏揪成一團,他的父親前年要告老還鄉,跟皇上請辭,皇上不讓走,誰成想,竟成了這種走法。

連城痛苦不堪,抓着林景曜的衣服:“我父親他怎麽死的?你告訴我,你不是這一次的查案人嗎,你告訴我啊!”他不會相信上面說的,生病而死,他的父親身體很好,怎麽可能才下獄兩天就死了!而且頭上的傷是怎麽回事!他連城是老實,可是他也不是白癡!

連小妹也看着林景曜:“景曜,你告訴我,我父親他怎麽死的。”

林景曜一直都瞞着她,不告訴她她父親蒙冤入獄,直到死了才說,她連他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連小妹眼裏的淚水滾滾而下,林景曜痛苦的扶着她:“小妹,我……你別着急……”

連小妹已有3個月身孕,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激動,林景曜不能跟她解釋是皇帝讓陳相逼死的連将軍。皇帝是不能恨的,唯一能恨的是陳相。可是陳相也不能說,此刻他權大勢大。連小妹看着他什麽都不說,一下子暈倒在他懷裏,林景曜抱着她臉色刷白:“小妹……小妹!”

連家一片大亂,燕靖看着抱着連小妹神情痛苦的林景曜心裏有些木然,他側開臉時,連城抓起了林景曜的衣領:“你放開我妹妹,你不配喜歡我妹妹,你告訴過我,會給我爹一個清白的!現在呢!你還給我啊!”連城是武夫,痛苦的時候手裏力氣很大,林景曜被他抓着極為痛苦,燕靖抓住了連城的手腕:“連城,你松開景曜,這次的事不怪他。”

連城看着他自嘲的笑了聲:“卑職無禮,請王爺贖罪。”燕靖看着他一字一句:“連城,是我對不起你們,我一定會給你們連家一個交代,我不會讓連将軍白死的。”燕靖看着他眼神很堅定:“連城,你相信我。”

他從始至終都說的‘我’,連城看着他,燕靖頭上的傷很明顯,連城不知道這是如何來的,可是自己的父親本是代罪之身,就算不是代罪之身,也不可能有這麽浩大的葬禮。也許是他妹夫求這個人,這個人又去求皇上求來的。

連城想到這裏,心便冷靜了幾分,想起以前他父親說過的話,他父親經常誇燕靖,說他這輩子教的最好的徒弟就是燕靖,說城兒你不能陪我上戰場,終于有個人伴我一起了,我終于可以把我這一生所學傳授與人,大梁朝從此有了良将,我此生無憾了。

連城心裏有些苦澀,他沒有上過戰場,他的父親在戰場上,他就要留在都城好讓多疑的皇帝放心。都說上陣父子兵,這輩子沒有陪老父上陣是他連城這輩子的遺憾!

連城是個老實人,愛恨分明,他在心裏恨着皇帝可是也不得不感激燕靖,感激燕靖陪他父親征戰沙場,感激燕靖了卻他父親的願望,讓他的父親此生無憾,感激燕靖為他為親洗刷冤情。連城重重的跪了下來:“連城在此謝靖王殿下。”燕靖扶他起來:“現在最重要的是讓連将軍入土為安。”

此後的幾天燕靖忙于連毅的葬禮,連毅入土的那一天,皇上親自來了,都尉親衛300騎為連毅送葬,文武百官也為這位老将軍送了最後一程。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裏,林景曜跟連城扶棺,連将軍只有一兒一女,所以唯一的女婿林景曜扶棺了。

燕靖站在陵墓邊上看着他一身白色的素服有些心疼,這些日子不僅是他沒有好好休息,林景曜也沒有休息,燕靖知道他心裏一定是難受的,不僅是為他的岳父,更為他未出世的孩子。

顧清風很不想來,可是陳相都來了,他這個率領五校士軍的更不能退縮,顧清風領着都尉親衛跟随在文武大臣的身後,陳相在皇帝身後,隔着衆大臣,顧清風眼睛直直的看着他的背影,想從他的身影裏找尋點勇氣。

陳相年紀大了,可是走路依舊筆挺,顧清風看着他竟有些心疼,連家的人不知道怎麽恨陳相呢。

顧清風第一次想嘆氣,這一次不是陳相願意逼死連毅的,他們丞相府與連毅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陳相是文職,連毅是武将,他們兩個的職責不同,輕易打不到一起,所以陳相這次也是迫不得已的。

他拼命想讨好燕靖,想不到被連毅給破壞了,燕靖一定不會再相信他了,皇帝懷疑他,燕靖不相信他,陳相情況不好,那自己該怎麽辦呢?他數次對燕靖動手啊,燕靖該怎麽處理他呢?

顧清風眉頭緊緊的鎖了起來,跟着送葬大隊一點一點的往前走,魂不守舍。燕靖偶爾看他一眼,看他臉上濃重的悲傷也有點詫異,顧清風會傷心嗎?燕靖雖然懷疑,可是心裏到底好受點了,他不願意看見這個人沒心沒肺。顧清風無意之中竟做對了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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