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三十九個皇後
司徒聲眸色一滞,緩緩眯起細長的眼眸:“老東西?”
這個老東西是指誰?
陸南風的父親?陸府家祠的長老?還是……太上皇?
司徒聲正要再追問,陸南風卻被夫人拽住了胳膊,一臉責怪的瞪了他一眼:“都陳年爛谷子的往事了,現在還說這個做什麽?”
她刻意加重了‘往事’二字,語氣中隐隐帶了些戒備之色,仿佛是在提醒陸南風不要再提起這件事。
陸南風自知失言,許是怕司徒聲瞧出什麽異樣,面上不動聲色,只是賠笑似的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臂:“都這把年紀了,怎麽還又醋上了呢?便是十個公主來,我心中也只歡喜你一人。”
眼看着陸南風要将話題一語帶過,司徒聲擡起眼眸,眸光淡淡的問道:“陸将軍可知,寶樂公主後來嫁給了誰?”
陸南風搖了搖頭,自打他帶着夫人私奔至此,便隐居在山林之中,與外界切斷了關系。
除卻必要之時,他會用狩獵所得之物,去南山的小城裏換些衣食所需。其他時候,他基本都和夫人窩在這小山溝裏足不出戶。
此地偏遠荒涼,又消息閉塞,他哪裏會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麽,只是前兩年聽說過,那老皇帝似乎禪位成了太上皇。
司徒聲眸色深沉,将薄唇抿成了一條線:“她嫁給了司徒将軍,給将軍生了兩個兒子。在四年前,司徒家被扣上謀逆之名,抄家前夕滿門覆滅于烈火之中,唯有兩子在火中失去蹤跡。”
他的聲線沒有一絲起伏,聽起來不帶任何情感,仿佛正在敘述的這件事與他毫無關系,他只是一個旁觀者似的。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廢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将這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回憶,用如此平靜的語氣說出口。
陸南風怔愣的擡起腦袋,因風吹日曬而布滿皺紋的眼角微微抽搐,他驀然蒼白的唇瓣輕顫兩下:“他,他……死了?”
話音落下,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揪住司徒聲的衣襟,情緒激動的低吼道:“你是誰?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事?你是不是那老東西派來的人?!”
他的眼白布滿紅色血絲,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司徒聲的臉上,面色猙獰的仿佛要活吃了司徒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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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瑟瑟試圖拉拽開陸南風,可她的力氣又怎能與陸南風一個常年習武練功的人相比,哪怕她使出吃奶的勁兒來,也根本撼不動他分毫。
司徒聲微擡下颌,目光平靜的與陸南風對視:“陸将軍,我父親小字乃子賀。”
陸南風的瞳孔猛地一緊,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兩下,因憤怒而通紅的臉龐上,出現瞬間的怔愣。
子賀是司徒将軍的小名,子賀不喜歡別人喚他的小字,因為覺得這名字太過斯文矯情,配不上他鐵血剛毅的外表,所以除卻認識他較早的生死兄弟,根本沒人知道他的小字。
陸南風松開了攥住司徒聲衣襟的手掌,他的眼圈微紅,磕磕巴巴道:“你,你是……”
許是意識到了什麽,他看了一眼林瑟瑟,将後面的話全都吞了回去。
既然這孩子沒有直接明說身份,而是拐外抹角的自證身份,那必定是因為什麽原因不方便直說。
司徒聲見他沒再繼續追問,扯了扯唇畔:“不知陸将軍可否詳細說一說,方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陸南風的面色沉了沉,他的眸光帶着些遲疑,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隐似的。
陸夫人很有眼色的将郎中送了出去,陸南風瞥了一眼林瑟瑟,她正要識趣的轉身離開,卻聽司徒聲道:“她不妨事,陸将軍說罷。”
他不怕她知道他是誰,之所以沒有直接亮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因為暫時還不想以司徒家嫡次子的身份面對她。
至于陸南風要說的事,那些都是陳年往事,她知道也無妨。
陸南風沒有再堅持,他坐在榻邊,眸色略顯滄桑,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二十五年前,我與司徒将軍大勝回朝,太上皇賞賜金銀無數,在禦花園中設下內宴為我等接風洗塵……”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深藏閨中,以才貌雙絕而著稱的寶樂公主。
她膚若凝脂,眸似秋水,盈盈腰肢不堪一握,蔥白玉指叩住一卷書簡,跪坐在一顆白梨樹下。
許是察覺到有人在看她,她擡起盈盈水眸,朝他的方向看去。
風簌簌吹過梨花,撫過她鬓間的一支步搖,垂下的珠玉流蘇左右搖曳,她唇畔微微揚起,映出一對梨渦。
那日驚鴻一瞥,令他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跳,重新躍動了起來。
他回府之後,日日與子賀念叨寶樂公主有多好多好,又派人去打聽公主的生辰八字,婚定于否。
在拿到公主的生辰八字後,他察覺到有些古怪。
公主及笄四年,如今已是十九歲的待嫁高齡,但皇帝絲毫不急着給公主尋摸婚事。
這便也就罷了,更奇怪的是,寶樂公主揚名在外,本該有衆多追求者才是。
可他打聽之後才發現,曾在皇帝面前表露過想要求娶寶樂公主的貴胄子弟,皆在不久之後染上怪病,暴斃身亡。
甚至在京城的貴族圈子裏,還曾有一段時間謠傳過寶樂公主是天命孤星,命中帶煞。
他雖然不信鬼神之說,卻也被那些慘死的追求者搞得頭皮發麻,他決定在沒查清真相前,暫且擱置此事,免得引來禍患。
好不容易回趟京城,自然要與兄弟好友們兩三成對,一起去青樓聽曲飲酒,不醉不歸。
當夜,他正與子賀在青樓拼酒,皇帝卻下了道急诏,命他深夜入宮。
他雖喝的半醉半醒,但也不敢違抗皇命,坐上來接他的馬車,便被糊裏糊塗的送進了皇宮裏。
皇帝直接将他召進了寝殿裏,坐在龍床的榻邊,面帶微笑的告訴他,寶樂公主在洗塵宴上看中了他。
皇帝又問他,可願意娶了寶樂公主,做晉國的驸馬。
他那天晚上喝了不少的酒,走路都有些搖晃,當時頭昏腦漲的,哪裏還記得起之前那些追求者慘死的事情。
他正準備滿口應下,一擡眼卻在皇帝的腳下,看到了一支珠玉流蘇的步搖。
冷白的月光透過窗棂打在地面上,将那支步搖映的熠熠生輝,他揉了揉眼睛,腳底一個沒踩穩,哐當一下摔在了地面上。
而後,他掙紮着要起身之時,在皇帝的龍床之下,看到了自己永生難忘的一幕。
一個衣不遮體,雙臂布滿青紫淤痕的女子,蜷着身體瑟縮在龍床之下,她腳腕上拴着鐵打的鐐铐,泛紅的眼眸中噙着淚水,眸光滿是祈求之色。
即便是如此狼狽,她依舊那樣美麗。
皇帝命人将他扶了起來,望着皇帝面上和善的微笑,他的後背卻驀地冒出一層冷汗,那點醉意也被驅趕的幹淨殆盡。
這裏是皇帝的寝室,寶樂公主怎麽會在皇帝的龍床之下?
公主為什麽十九歲還未出嫁?那些曾想求娶公主的追求者,到底是因病暴斃,還是遭了皇帝的毒手?
他帶兵打仗十餘年,大大小小的仗也贏了不下百場,除了憑借豐富的行兵經驗之外,更多的還是倚靠他的腦子和直覺。
他毫不質疑,只要他敢應下迎娶寶樂公主,今日便休想活着走出皇宮的城門。
所以他像是在借着酒意發瘋,不光拒絕了迎娶寶樂公主,還大言不慚的撂下話來,道是自己喜歡上了青樓的紅塵女子,要與那女子雙宿雙飛。
許是他演的太過逼真,又或者是覺得酒後吐真言,皇帝也被他騙了過去。
當他走出養心殿時,脊背上的衣衫已是被冷汗浸透,夜裏的寒風吹過,他只覺得胃裏翻滾不停,卻是忍不住扶着宮牆嘔吐起來。
就在他嘔吐之時,他隐約聽到養心殿裏傳來女子破碎的低吟,那聲音像極了哭聲,絕望又悲恸的哭聲。
可他又有什麽辦法?
他救不了她。
他征戰沙場這麽多年,早已經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不怕死,可他不能用整個陸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命來冒險。
自那日之後,雖然他明确拒絕了皇帝,甚至為了做戲每日流連于青樓之地,皇帝卻依舊不死心,不斷以聖旨施壓試探他。
他隐約感覺到,因為寶樂公主想要嫁給他,所以皇帝已經将他視作眼中釘,這次是鐵了心的要除害掉他。
若他敢接下聖旨,遭殃的便是整個陸家,而他若是抗旨不遵,皇帝便有借口以抗旨為名誅他九族。
他左思右想之後,決定搏上一搏,以帶着青樓女子私奔的名義,公然抗旨逃婚,令寶樂公主成了晉國的笑柄。
那大半年裏,晉國百姓茶餘飯後的笑話便是寶樂公主,人人都道公主命中帶煞,所以那大将軍才寧願帶着紅塵女子私奔逃婚,都不願意娶公主為妻。
此事之後,更沒有人敢娶公主了。
事實證明,他搏對了,皇帝放過了他,也放過了陸家。
他不清楚皇帝和寶樂公主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他只知道,皇帝想借着他的手,狠狠羞辱寶樂公主,讓寶樂公主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
自那以後,他再沒有回過京城,也與陸家人斷絕了一切來往。
唯有這樣,才能保全陸家。
畢竟寶樂公主乃是司徒聲的母親,陸南風再三考慮之後,隐去了他摔倒時在龍床底下看到的一幕,只是道自己在太上皇腳下看到了寶樂公主的步搖,以此聯想起那些慘死的追求者們。
即便隐去了那一段沒說,司徒聲的臉色依舊不大好看。
太上皇為什麽不讓他母親嫁人?又為什麽殺害那些求娶他母親的貴胄子弟?
只因為他母親在洗塵宴上看了陸南風一眼,太上皇便将一個立下赫赫戰功的大将軍,逼迫到抛棄一切,銷聲匿跡的地步才算滿意?
難道他司徒家覆滅,也全是太上皇一手所為?
可若真是太上皇動的手,那為什麽當初他母親嫁到司徒家的時候不動手,偏偏要等到二十多年後再動手?
他覺得當年司徒家滅門的真相,似乎離他越來越近。
但不知為什麽,越是接近真相,他便越覺得畏懼和恐慌。
陸南風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一聲:“我不如司徒将軍,他是個真男人。”
司徒聲沒有說話,他低垂着眼眸,濃密的睫毛輕顫了兩下。
陸南風知道他心情不好,便也不在他面前礙眼,只吩咐夫人做了些飯來,又燒了熱水送進屋子裏,供兩人擦洗身子。
在陸南風離去後,屋子裏便剩下了他們兩人,空氣寂靜的像是凝固住一般,連呼吸聲都顯得那樣突兀。
司徒聲吃不下飯,他只是叮囑林瑟瑟取來打濕的絹布,将身上塗抹過的粉末都擦拭幹淨,以免那粉末滲入皮膚。
林瑟瑟蔫頭耷腦的喪着臉,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若是按照司命神君的惡趣味,寶樂公主和太上皇之間,多半是見不得光的那種關系。
而且聽陸南風話裏話外的意思,太上皇是個占有欲極強的變态,凡是和寶樂公主扯上關系的男人都死幹淨了。
若是這樣說來,當年司徒家覆滅怕是和太上皇也脫不了幹系。
橘紅色的燭火在桌上左右搖曳,林瑟瑟拿着絹布輕輕擦拭着他的臉頰,他的面容憊懶,皮膚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
她貝齒輕咬唇瓣:“哥哥,撐不住便歇一會兒,有我守着哥哥。”
這話聽起來有些耳熟,就像是他昨晚跟她說過的‘我守着你,你安心睡就是了’。
司徒聲微微一怔,殷紅的唇邊微扯,他俯身将腦袋倚靠在她的腿上,用手臂圈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他的骨頭被接了回去,雖然還是疼痛難耐,但已經可以動彈了,不像昨晚被她捆的像是企鵝一樣,連擡手都做不到。
林瑟瑟被抱的猝不及防,白皙的耳根泛起一抹淺紅,她想伸手将他推開,卻聽他悶聲道:“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她不敢動了,無處安放的小手舉在半空中,許是想落在他的後背安撫他,面色又帶着些猶豫,似乎是覺得這樣做不太妥當。
“我想父親了。”
他阖着雙眸,喉間似是哽了粗糙的沙粒,嗓音嘶啞的厲害:“父親說他會陪母親厮守到老,看着我和哥哥成家立業,可是他食言了。”
林瑟瑟遲疑着,終是将小手落了下去,她感覺到他的脊背驀地一僵,像是一只緊繃神經的刺猬。
她輕輕的撫着他的後背:“哥哥,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他搖着頭,輕聲自喃道:“這世上哪有什麽永遠?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
林瑟瑟望着他輪廓清晰的下颌線,俯下身去,輕輕擁住他的身子:“我若生,便會一直陪着哥哥。我若死,便由阿眠繼續守護哥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呼吸漸漸平穩,猶如夢中呓語般:“阿眠是誰?”
她彎了彎眼眸,唇畔顯出一對梨渦:“阿眠是朵杏花,只要有杏花盛開的地方,便有阿眠在替我守護哥哥。”
盈盈月光透過窗棂灑在她和他的身上,徐徐微風吹過,她鬓間的一縷青絲和他墨色的長發交融在了一起。
她的體溫穿透了他冰冷如霜的身子,仿佛将他胸膛裏那一顆寒冰刺骨的心髒都焐的熱了。
這一夜,兩人和衣而眠,相擁入睡。
他的夢裏出現簇簇杏花,在那萦繞着氤氲白霧的地方,他看到他和一個墨綠色衣裙的女子緊緊相擁。
望着那一幕,他不自知的勾起唇角,忍不住笑了起來。
翌日他醒來的時候,林瑟瑟已經不在榻上了。
他扶着床榻,緩緩站起身來,見床頭擺放着幹淨的換洗衣物,便換上了那套粗布衣衫。
待他動作遲緩的走出茅屋時,卻見林瑟瑟正坐在木頭墩子上,和幾個婦人一起摘菜。
也不知她們在說什麽,她看起來笑的很羞澀的樣子。
許是一擡頭看到了他,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別開頭,斂住了面上的笑意。
那幾個婦人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見他踱步而來,走路的動作微微有些僵硬,婦人們忍不住調笑道:“看來小娘子昨晚定是将郎君給累壞了。”
林瑟瑟神色微窘。
這幾個婦人實在太八卦了,她過來幫忙摘個菜,她們便非要拽着她,打聽她和司徒聲之間的事。
好不容易搪塞過去,她們又問他怎麽還沒起床,她随口說了一句‘昨晚睡得太晚了’,她們便自行腦補了萬八千字不可描述的文字。
她正準備和她們解釋,他就走過來了。
林瑟瑟‘騰’的一下站起了身子,面色微紅的擺了擺手:“不是,你們誤……”
司徒聲走到她身邊,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抵在她的唇瓣上,漫不經心的勾起唇角:“是啊,娘子昨晚真是累壞了為夫。”
林瑟瑟:“……”
娘子?
他是在叫她嗎?
她忍不住小臉一紅,氣勢十足的推開了他的手臂,聲音卻跟蚊子叫似的:“哥哥,你別瞎叫。”
聽聞這話,婦人們捂嘴偷笑,眼睛都樂得睜不開了。
司徒聲正要說些什麽,陸南風卻風風火火的從院子外跑了進來,他手中還提着捕獵用的獸夾,連口氣都來不及喘上來,便推着他們兩人往地窖的方向走。
林瑟瑟見他神色慌張,連忙問道:“您這是怎麽了?”
陸南風指着不遠處騰起的大片塵土:“那些人是穿着黃馬褂的禦林軍,約莫有幾百人的樣子,許是皇帝派人到這裏搜查你們來了,你們先到地窖裏躲一躲。”
司徒聲望着策馬直奔此地而來的燕王,眸色沉了沉:“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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