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八十個皇後
月朗星稀,天邊泛起淡淡熹色,皇宮裏的太監和宮女都忙翻了腳,燕國帝後已經在昨夜抵達晉國京城,今日便要進宮與純嫔認親。
各個宮殿內,四處燈火通明,今夜無人入眠。
摘星臺上立着一道欣長的身影,他倚在城牆上,掌心托着下颌,幽黑的眼眸中映出一抹曦光:“贏妤,你說這江山有什麽好?”
寶樂公主本來不願理他,但聽到這種可笑的問題,她還是忍不住冷笑道:“若江山不好,你又怎會殺我父皇母妃,将我兄長的臉占為己有?”
他微微揚起下颌,側眸看向她:“我殺他們,是為了活命。”
“活命?!”她快步走上前去,失控的攥住他的衣襟,尖聲怒吼道:“你當初毀我清白,我任打任罵,未曾提過你一個字,是你自己應下罪責,才會被父皇投入水牢!”
他擡起寒玉似的臉龐,嗓音淡淡道:“大丈夫敢作敢當,不是你教給我的麽?”
即便過了這麽多年,他依舊能輕描淡寫的挑起她的怒火。
又怕他們會因此而殺了他,又非要逞什麽英雄好漢,承認是他玷污了她的清白。
她忍無可忍的揚起手臂,用力朝着他的臉上扇去:“你腦子有病!”
她的手掌停在離他臉頰一寸的地方,他骨節修長的大掌箍住了她纖細的手腕,一步步的将她逼退至城牆角:“贏妤,愛一個人有錯麽?”
她眼眸通紅,崩潰的嘶吼道:“可我是你妹妹——”
他搖了搖頭:“不,只是我愛的人,剛好是我妹妹。”
她死死抿住唇瓣,眸中滿是恨意。
他怎麽敢說愛她?
他殺了她爹娘和兄長,将她囚在宮中多年,又毀了她夫君一世清名,最後落得個叛國枉死的下場。
他害得司徒岚成為吃人喝血的怪物,又逼得司徒聲去勢淨身,成了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奸佞宦臣。
這就是他所謂的愛嗎?
她阖上雙眸,低聲輕喃道:“贏蘇,你真該死。”
他勾起唇角:“原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伴随着低不可聞的輕笑,他帶着她的手臂向後壓去,她身體失去了平衡,倏地向後城牆外墜去。
失衡感令她下意識的收掌攥拳,就在她以為自己終于可以解脫時,身體卻停止了下墜。
他低垂眼眸,居高臨下的注視着她:“過了今日,這一切都會結束。”
“岚兒将會成為千古之帝,而你跟司徒霍生下的孽種,會背負弑君篡位的罵名,死無葬身之地。”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眸,她一字一頓的咬牙道:“贏蘇,你一定會下地獄!”
他不以為意的輕笑道:“有你為伴,下阿鼻地獄又何妨。”
太上皇将她從城牆外拽了回來,她還未回過神來,他便已經扯開了她腰間的衿帶:“贏妤,再給我生個孩子。”
“你做夢……”
冷風吹散了她憤恨的嗓音,只留下夜色中一抹斷斷續續的嗚咽。
天亮了,齋宮裏的燈火卻還未熄滅。
身着單衣的司徒聲孤坐在空蕩蕩的大殿裏,阿蠻悄無聲息的走了過去,将手中的狐裘披在了他的身後。
她将火盆裏的銀絲炭重新點燃,神色擔憂道:“阿聲哥哥,你這樣會着涼的。”
司徒聲一言不發的沉默着,像是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阿蠻便自顧自的坐在他身旁:“吉人自有天相,龍骧将軍定會平安歸來,阿聲哥哥何必這樣折磨自己?”
她試圖安慰他,語氣堅定道:“不管如何,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還沒演夠嗎?”他側眸看向她,嗓音不帶一絲起伏:“玉姬。”
阿蠻沉默起來,過了不知多久,她才擡起眼眸:“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不鹹不淡道:“這不重要。”
玉姬自從南山狩獵時,認出林瑟瑟扮作宮女與他親近,被劉袤拖下去砍手之後,便像是人間蒸發似的失蹤了。
他并不在意她是死是活,對于他來說,她不過就是太上皇送來他身邊,用來監視他的一枚棋子。
直到阿蠻的突然出現。
起初他也并未懷疑過什麽,畢竟阿蠻沒有易容,長相和玉姬又完全沒有相似之處。
但阿蠻住進宮裏後,便總會在相處的細節上露出馬腳。
譬如,她暫住到玉姬原來的寝殿裏,明明是第一次進宮,可她完全不用旁人帶路,便能自己找到齋宮的位置。
譬如,她身上總會飄蕩着濃郁的丁花香,但不管那香味再濃重,都遮不住她想掩蓋的味道。
阿蠻不死心的問道:“你到底是如何認出我就是玉姬的?”
倘若他是從她舉手投足之中,察覺到了她就是玉姬,那是不是說明,她在他眼裏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瞥了她一眼,輕描淡寫道:“你有狐臭。”
阿蠻:“……”
她盡可能的逼自己忽略掉他的回答,忍不住解釋道:“我是玉姬,但我也是阿蠻。”
當年司徒聲帶着晉軍離開魏國,她悄悄換上晉軍的戎裝,女扮男裝混進了他的軍營中。
晉軍途徑一道山谷時,被魏國大軍偷襲圍剿,她看到人殺人的血腥場景,驚吓過度暈厥了過去。
再醒來後,她便失去了所有記憶,改頭換面的成了太上皇身邊的婢女。
直到那日在南山狩獵之後,太上皇将她召回身邊,不知對她施了什麽邪術,她才回想起往日的點滴。
至于她這張臉是怎麽回事,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只知道她恢複記憶的那日,容貌也一同恢複了回來。
司徒聲不欲與她多說什麽,不管她到底是玉姬還是阿蠻,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他将身後的狐裘扔了出去,緩緩站起身來:“我不殺你,你走吧。”
阿蠻抓住他的衣角:“皇後和寶樂公主都被太上皇抓起來了,你不能去認親宴——”
司徒聲眸光冰冷,不帶一絲感情道:“松手。”
她搖着頭:“你會死的。”
他微擡下颌,神色疏離的揮開了她的手:“那又怎樣?”
阿蠻看着他決然遠去的身影,仿佛又想起多年前,他率晉國大軍離開苑城時的那一幕。
沒有任何人能阻攔他前進的腳步,但林瑟瑟卻可以。
她苦笑一聲,癱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太上皇将這場認親宴辦得極為隆重。
滿朝文武都被請來了保和殿,臣子們陸陸續續的落座,不時有人走向純嫔的坐席,面帶殷勤的恭賀着她。
純嫔笑容得體,一一應下來人的恭維。
不得不說,前世經歷的一切,令她的內心足夠強大到了一定的境界。
最起碼,她和陸凱燒焦的屍體被關在一起,日夜相對了兩三天,而當她被放出來時,還能保持冷靜的思考。
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怕是早就吓瘋了。
她也不知道那日的計劃,到底哪裏出了差錯,不過依着月芯的回禀,似乎是林瑟瑟提前發現了不對勁,找燕王求助殺了陸凱。
不管到底如何,只要她手裏還握着王牌,林瑟瑟就絕對鬥不過她。
她提前與鎮國公通過信,原本是想讓鎮國公派人解決掉林瑟瑟,以防止林瑟瑟在認親宴上搗亂。
但據鎮國公所說,林瑟瑟不知得罪了什麽人,在他下手之前,就已經在普陀寺裏失蹤了。
她為求穩妥,只好去找太上皇求助——皇帝太過懦弱,真正掌權的人還是太上皇。
她掐頭去尾編造了個理由,希望太上皇能派人攔住林瑟瑟進保和殿,順帶幫忙隐瞞産婆掉包她和林瑟瑟的插曲。
她應允下來,只要太上皇協助她順利認親,事成之後她将以燕國三座城池作為酬謝。
太上皇并沒有懷疑什麽,一聽她說願意割城答謝,想都沒想便答應了她合作的請求。
是了,不論太上皇和皇帝關系如何,身為晉國曾經的君主,他自然不會拒絕這天上白掉的餡餅。
如今一切就緒,只待燕國帝後的到來。
“太上皇駕到——”
“皇上駕到——”
太監尖細的嗓音從殿外傳來,衆臣皆跪地叩拜:“太上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有人都伏在地上,唯獨司徒岚手裏捧着湯婆子,神色平靜的穩坐在席間,絲毫沒有要下跪的意思。
沒有人注意到他還坐着,而率先邁入保和殿的太上皇看到這一幕,也沒什麽反應,只是在皇帝進來之前,擡手讓衆人平身。
他贏蘇的兒子,只跪天跪地。
太上皇和皇帝依次落座,而太後和嬴非非也相繼趕到。
許是因為純嫔搖身一變成了燕國的長公主,那讨人厭的陸想又下落不明,皇帝只覺得雙喜臨門,面上帶着遮掩不住的喜色。
他主動與嬴非非搭話:“如今陸想生死不定,那道定親的聖旨自然也能作廢。朕聽聞燕國太子儀表堂堂,又是騎馬射箭的高手,今日他也會出席認親宴,你也多留心着些……”
嬴非非冷着臉打斷他:“陸想沒有死。”
皇帝皺起眉頭:“你還在期待什麽?以匈奴的兇殘,你以為他還能活着回來?”
邊關來報,不等陸想趕到邊關,匈奴便與魏國聯手奪下晉國一城。
匈奴單于一族在城中肆意奸殺女子,甚至割掉她們的頭顱,将她們挂在城牆上暴屍于衆。
每隔一個時辰,城牆上就會多兩三具屍體,不過短短兩三日之間,那城牆外已經挂滿了女子的屍體。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匈奴國的單于将軍。
那座城易守難攻,想要在短時間內攻破城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陸想為解救城中女子,只好冒險潛入城中。
他與陸濤裏應外合,在他擊殺單于将軍後,僞造将軍手書,命人舉辦夜宴犒賞城中士兵,而後陸濤趁其不備,率兵攻破城門。
這一戰只持續短短三日,晉國大獲全勝,收複失地,可就在第二天的慶功宴上,作為最大功臣的陸想卻失蹤了。
陸濤在陸想的房間裏,發現了匈奴不慎遺落的物件,便推測出他的失蹤約莫和匈奴有關。
如果真是匈奴所為,那陸想殺了匈奴國的單于将軍,倘若陸想落進匈奴人手中,怎麽可能還有命活着回來?
當然這些話,皇帝是不會跟嬴非非解釋的,因為不管他怎麽說,她都會鑽牛角尖。
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直接作廢掉那道賜婚的聖旨,趁着燕國太子來晉國暫住的這幾日,想辦法撮合太子和嬴非非的關系。
假如純嫔與燕國帝後順利認親,她已經是他的嫔妃,自然不可能再另嫁他人。
純嫔作為燕國長公主,他們兩人的婚事便會成為兩國結盟的友好象征。
如果嬴非非能嫁給燕國太子,那就是親上加親,錦上添花。
屆時有兵馬強盛的燕國來做後盾,別說是一個司徒聲了,便是再來十個司徒聲,他也絲毫不畏。
皇帝越想越歡喜,倒也不怎麽在意嬴非非那冷淡的态度了。
嬴非非見他面上藏不住的喜色,忍不住攥住掌心裏的八棱竹節鞭。
若不是面前這人是她的親哥哥,她定要給他兩鞭子解解氣。
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如今陸想不過是下落不明,他便已經開始盼着陸想趕快死掉,耐不住的想要撮合她和燕國太子了。
對于他來說,她的婚姻大事,根本就是一個可以拿來利用揮霍的籌碼。
他才不在意她的想法,更不在意為她挑選的夫婿如何,反正只要能将她的利用價值,發揮到最大便可以了。
嬴非非正要說些什麽,原本喧嘩的保和殿內,卻突然安靜了下來。
她愣了愣,循着衆人的視線朝殿外看去,便瞧見身着朱色蟒袍的九千歲,手執銀翹長劍,将那泛着寒光凜凜的劍刃拖地而行,緩緩步入殿門。
自晉國開朝以來,便無人敢劍履上殿,這是對皇帝的大不敬,更是一種對贏家皇權的藐視。
皇帝臉色大變,冷聲斥道:“誰允你劍履上殿,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司徒聲置若罔聞,利刃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嗡鳴聲,刺得人耳膜生疼。
他走到司徒岚面前,眸中泛着一絲紅意:“她在哪裏?”
司徒岚看着拖地的長劍,他眸中毫無懼色,似是嘲弄的笑道:“你是想要殺了我嗎?”
“兄長,這是我最後一次如此喚你。”司徒聲顫着嗓音,頸間布着一道道猙獰的青筋:“你大費周折,為的不過是我性命。”
“我把命給你。”
随着‘當啷’一聲,司徒聲将長劍扔在了他的桌前。
明明殿中燒着銀絲炭,司徒岚穿的也足夠厚實,可看着那把泛着寒光的劍刃,他卻還是手腳冰涼,渾身都透着刺骨的寒氣。
臣子們在看他,妃嫔們在看他,皇帝太後也在看他。
可最為致命的那道視線,卻是來自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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