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蘇棠又買了個火爐及一些小物件,此刻在回去的路上,仍在思索着一會兒做些什麽午食。

可當打開院門,看見倒在水井旁的少年身影時,腳步登時便頓住了。

那少年便昏倒在雪地上,赤足被凍的青白一片,全無血色,身上寬大的袍服蓋在他瘦小的身子上,如将他整個人掩住一般,死氣沉沉,無一絲動靜。

也不知在此處暈了多久了。

蘇棠忙将提籃放在一旁,走上前去。

少年如畫的眉與睫毛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臉色凍得僵青,顯然在外面已待了一會兒了。手臂上的血沾染了一旁的雪,分外刺目。

蘇棠伸手觸了觸少年的臉頰,刺骨的冰涼。

她抿了抿唇,力氣不足以将他抱起,也只能避開他的傷口,小心翼翼的扶起他的身子。

未曾想,此刻那少年的睫毛抖了抖,雙眸勉強睜開一條縫,嘴動了動,似要說些什麽。

“先進屋再說。”所幸他身子瘦小,蘇棠尚能将他勉強扶進屋內。

火爐不再旺盛,卻仍比外面暖和了許多。

蘇棠将少年扶到床上。

“你看見了……”少年的聲音因着寒冷與疼痛,微微顫抖着。

“看見什麽?”

少年聲音僵如鐵:“如今,我不過是個摔倒後,自己站起來都做不到的廢人……”他緩了口氣,“對你,也無任何價值,不論你有何目的,皆是癡心妄想。”

“哦,”蘇棠随意應了一聲,拉過被褥蓋在他身上,又拿過桌上的青瓷瓶,“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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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目光陰冷盯着她:“殺了我,報複也好,折磨也罷,眼下是你最好的機會……”

“不上藥,我便先去準備午食了。”蘇棠如未聽見一般,信手朝火爐裏丢了幾塊柴,轉身便已離去。

郁殊瞪着她的背影,他看不透這個女人有何目的,不知她想要什麽。

可卻知,這具骨瘦如柴的少年身體,是他最為厭惡的噩夢。

如今,他廢去的不止過往數年的念想、權勢,還有……他的身子。

這具身子,弱的可憐,只有被人抛棄的份兒!

蘇棠回到外屋,拿出火折子燃了些麥稭,又添了柴,塞到新買的火爐裏,火勢漸旺方才上鍋熱油。

她廚藝算不上好,也只看蘇府東廚的人做過,比着葫蘆畫瓢,卻也能将荇菜炒熟,又添了那二兩肉,算是改善夥食了。

她的經驗畢竟少了些,出鍋時,被熱氣熏了下手背,登時紅了一片,火辣辣的痛。

等到熬好了粥,手背上已起了七八個水泡了,軟軟的包裹着淡黃的膿液,在她本白皙的肌膚上格外顯眼。

“從昨夜開始,便一直未曾用食,”蘇棠端着碗粥與些微焦糊的菜走進裏屋,看着滿眼死氣的少年,“吃嗎?”

郁殊的目光動也沒動。

蘇棠也不在意,将粥放在一旁,只自顧自吃好,饑腸辘辘一整日,終于得了一口溫熱,也便不在意姿态,索性狼吞虎咽起來。

整個過程,少年如老僧入定。

蘇棠吃好後,方才拿起桌上的白粥,朝床榻邊上走去,便要如今晨灌藥一般,灌粥。

卻沒等她彎腰,少年突然伸出那只受了傷的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動作,因着用力,他的手還在顫抖着。

白粥晃了晃,灑出來些,手背上一陣刺痛。

蘇棠臉色微白,大抵是水泡破開了。

“滾。”少年的聲音帶着近乎自厭的低沉。

蘇棠微頓,好一會兒輕飄飄道:“當今太後被軟禁了。”

抓着她手背的手一僵。

“今日我去市集,聽茶棚的人說的。”蘇棠語氣平淡,看着少年的神色,将他的手輕輕放了下去。

手背上的水泡,果真破了開來,膿液蹭在了少年的手心,一陣灼痛。

少年再未掙紮,順從着她的力道,将手放了下來。

蘇棠沉靜片刻,舀了一勺粥送到少年唇邊。

後者不開口,雙眸望着她。

蘇棠繼續慢條斯理道:“聽聞,是當今太後沖撞了……那位,那位一怒之下,便将太後軟禁了起來。靖成王已死,無人敢管此事,只怕……太後要被軟禁到死了……”

說到最後,她的嗓音如帶着幾聲嘆息,無比真切。

瓷勺下的唇齒有松動的跡象,蘇棠直接将粥倒在他口中。

這一次,少年沒有咀嚼,吞咽了下去。

一喂一食,二人之間難得的安寧默契。

這是蘇棠想出來的法子,他在意什麽,便用什麽來刺激他好了,而今看來,确是有用。

不過片刻,一碗粥已然見了底。

蘇棠看了眼仍呆若木雞的少年,想了想還是給他些單獨相處的時辰,轉身到外屋的火爐上煎藥。

只是未曾想,等她煎好藥回來,少年竟還定定望着屋頂,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究竟想要什麽?”聽見動靜,少年第一次主動開口,聲音沒有了以往的抗拒,只剩茫然與空洞。

蘇棠怔愣:“你是指?”

“權勢?金錢?還是報複……”說到這兒,郁殊微蹙眉,“聽聞你曾在靖成王府後院待了三年,那王爺将你買回去,你心中受辱,欲要報複?”

“你知曉的倒是不少,”蘇棠笑了笑,“你有在意的人,我……曾經也有過,然而那些都過去了,只是我尚還欠了一筆債……”

說到此,她臉上的笑恍惚了下:“你如今是傷者,便湊合待在這兒,過段時日,你養好了傷,若再想離開,我絕不攔你,如何?”

郁殊凝眉,似在思索她話中之意,又似在眯眸假寐。

蘇棠便安靜等着,眼前的藥逐漸溫涼。

“喂我喝藥。”少年突然開口,薄唇輕抿着。

蘇棠一怔,繼而反應過來,端着藥走到床邊。

這一次他再未曾反抗,老老實實将苦澀至極的藥全數喝了下去。

蘇棠眯眼一笑,從袖口拿出一個紙包:“張嘴。”

郁殊蹙眉:“什……”

話沒說完,口中便被人塞了一個蜜餞,果核早已被剜去,入口生甜,立即便沖淡了口中的苦澀。

蘇棠将紙包收了起來,眼中如有細碎光芒,靜靜望着他:“怎麽樣?甜嗎?”

回來時,路過果脯鋪子,終還是進去買了一包。

郁殊望着她,鼻息間不只是蜜餞的甜香,還有淡淡的女子馨香。目光不覺落在她的臉龐,心中卻溢起淡淡的不解。

怎麽會有人……在經歷那般大起大落的人生之後,仍能笑的這般……粲然?

讓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撕下,安在自己臉上,心裏。

“太過甜膩。”他垂眸,說得冷淡。

蘇棠癟癟嘴,将紙包放在桌前,與那包藥材放在一塊兒:“你這孩子好生沒趣,”她順手拿過藥膏,神色猶有遲疑,“你如今身子不便,須得我為你上藥。”

郁殊睫毛微頓,繼而淡淡道:“嗯。”心中,卻莫名有些緊張。

他隐隐想到,以往,她是為他上過藥的。

那時他被以太尉為首的那夥人派刺客刺殺,劍上抹了毒,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死。

只是他受傷一事不能張揚,他也的确想起了依依,可卻從未想過去找她。因為不信任。

他去了後院,找到了這個叫蘇棠的女子,只因……她望着他時,眼中有光。

他看人鮮少出錯,她果真對他極為忠誠。

而她即便不忠誠也無妨,他不會讓不忠誠的人,活着待在他的身邊。

他在後院養了半個月的傷,那時,她也是這般,上個藥都分外忐忑。

看着眼前蘇棠仍在遲疑的表情,他最終又生硬擠出一句:“……不疼。”

蘇棠只奇異的望他一眼,掙紮片刻方才道:“我即便看了你的身子,也只如長輩對晚輩,不攙私情。”

郁殊:“……”

他撒謊了。

“不疼”,是謊話。

初時,她的手若上好的絲綢,輕輕滑過身前的肌理,可當藥膏觸到傷口時,那絲綢便若利刃,剮着本薄弱的皮肉,一陣陣鑽心的蟄痛傳來,如被萬千毒蛇繞身,死死咬住某塊血肉誓死不松口的劇痛。

甚至肢體也開始不受控的顫抖。

蘇棠也格外緊張,手心出了一層薄汗,他身上傷口太多,幾處傷勢深極,卻也只能硬着頭皮,将手指探進皮肉下,也得塗進去。

尤其……大腿根處,更是有幾道鞭痕。

遮掩着重要部位,蘇棠幾乎眯着眼睛上的藥。

待塗好,二人竟都冒了一身的冷汗。

為緩和此間僵凝的氣氛,蘇棠想了想問道:“你還未曾告訴我,你叫什麽?”

郁殊渾身緊繃着,眼前發白,因着痛,也因着下肢如此坦蕩暴露的羞恥,朦胧中聽見了她的問題,直覺應道:“郁……”

話至一半,卻倏地頓住。

他如今的身子不過十歲左右的少年,任人宰割。他雖不知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可……他信不過任何人。

蘇棠似看出他不願多說,了然颔首:“既是姓郁,我往後便喚你‘阿郁’,”她站起身,背對着他,“我已對旁人說,你我二人是姐弟,往後若在人前,你便喚我一聲‘阿姐’。”

阿姐?

郁殊雙眸微微渙散。

蘇棠卻已走出門去,待外面冷風一吹,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心底,卻忍不住酸澀了下。

之前不過只是猜測,而今終于證實……那少年,果真是郁殊的私生子吧。

他姓郁,他那般在意秦若依,和郁殊如出一轍。

虧她在王府三年,還曾竊喜他後院獨她一人。卻原來……他早已同旁人珠胎暗結,所幸自己從未袒露半分心思,否則,如今豈不是一場笑話?

一場債。

還盡罷了。

蘇棠走到水井旁,接了盆水,洗着手上的藥膏與沾染的血跡。

手背上的水泡已經破裂開,隐隐泛着灼痛,浸泡在冷水中,倒是好受了不少。

方才沒來得及關上的院落大門外,一陣沉穩腳步聲傳來。

蘇棠循聲望去。

穿着黑衣的高大男子正走過,身姿挺拔。似察覺到這邊的目光,男子敏銳地朝院裏望來。

待望見她手背上一片紅時,男子雙眸幾不可察的擡了擡,眼中似有明晃晃的幾個字“我就說吧”。

今日,在豬肉鋪子,他對她說,她不适合。

而後徑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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