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蘇棠回首,床榻上,少年依舊面無表情躺在那兒,窗外微光透過窗子映在他臉龐,蒼白但總算有了些血色。
她笑了笑:“他是隔壁的李大哥,心地極好。”
郁殊皺了皺眉,諷笑一聲:“究竟是心地好,還是因……”還是因她,才心地好。
最後幾字,他倏地頓住,薄唇緊抿着。
“什麽?”蘇棠手裏拿着成衣,朝他走來,不解問道。
郁殊垂眸,面不改色道:“無事。”
定然只是怕她若生了其他心思,便照顧不得他了。
他不能死,最起碼……現在還不能死。
“好生奇怪?”蘇棠望他一眼,将成衣放在一旁,“試試你的新衣裳。”
說着,她便要扶起他的身子。
郁殊奇怪望了她一眼:“為何要穿?”
“過年總要穿新衣啊,”蘇棠訝異,“去舊迎新,你不知道?”
郁殊一頓,看着她手上那件茶白色衣裳:“我只知,穿深色衣裳,沾了血才不會顯眼。”
蘇棠扶着他的手一頓。
郁殊卻又看着她身上的舊衣,平淡反問:“你為何不穿?”
蘇棠應:“只有孩子才要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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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殊神色一沉,卻又想到什麽,最終認命般閉了閉眼,任由她将自己扶起。
前段時日上藥培養的默契,蘇棠這衣裳換的夜甚是順利,只是以往他身上盡是大傷小傷,而今不少細小傷口完好,他胸口那道疤也顯現出來。
“你這裏也有一道疤?”蘇棠看着少年蒼白瘦削的胸膛,一塊熟悉的暗色傷疤,像極了當初郁殊受傷,她為他剜去腐肉的傷口,只是後來郁殊的傷勢如何、有無落疤,她并不清楚。
可看着阿郁胸口這道深深的疤痕,猙獰、觸目驚心,想必郁殊也是如此吧。
郁殊臉色微變,強忍着右臂刺痛,兀自将裏衣穿好,抿唇不言。
蘇棠倏地回神,神色白了白,忙道:“對了,午後我會出門一趟,傍晚方歸。”
郁殊望她一眼。
蘇棠彎唇笑了笑:“放心,不跑路。”
郁殊目光凝滞,從她的眉眼不覺移到她的唇,許是天寒之故,她的唇殷紅如血,泛着淡淡的光澤。
他倏地移開眼神。
……
蘇棠是去祭拜父親的。
青山中一處孤墳,是她當初親自下葬的。
意圖謀逆的大罪,能得個全屍、入土為安便是不錯了。
四處一片積雪,蘇棠伸手将墳前的雪揮去,又将帶來的點心供上,酒壇開塞,陣陣酒香雖風而過。
“爹,”蘇棠看着墓碑上“蘇長山”三字,笑了笑,“女兒來看您了。”
回應她的,自是無邊的死寂。
“不要嫌棄我沒給您帶來上好的點心,還有您愛喝的屠蘇酒、竹葉青,”蘇棠癟癟嘴,“我也沒銀錢了。”
當初,蘇家被抄的前一天,爹曾經去找過她,他很平靜,只是坐在她身邊說了好些話。
他說,棠兒,明日不論發生何事,不要傷心,我早知這一日總會來臨的。
他說,棠兒,我離開不打緊,但你要活着,不要報仇,不要怨恨,當個尋常女子,好好活下去。
他還說,蘇棠,你若敢尋死覓活,老子便是掐死閻王爺,都要把你再踢回來。
“原來,您給我出了這麽大個難題,”蘇棠眯眼笑開,将酒壇的酒全數倒在墳前,寒風鋪面,酒香四溢,只是她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放心,活的好好的呢。”
“就是……您以往逼着我學甚麽琴棋書畫詩酒花,到頭來都沒用吧。而今還要用您瞧不上的手藝養活自己。”
“開玩笑的,爹,謝謝你。”
蘇棠不知在這一方墳冢前待了多久,直到天色漸沉,她方才起身,朝來時路走去……
……
秦成本以為今年能過個好年的,未曾想大年初一一早,便被陸大人一封口信叫到青山腳下,給山民送過冬的柴與棉被。
夜幕降臨前,幾人才終于派完,終于得閑了。
“大人,明個兒便能歇着了吧?”秦成鬥膽看着走在前面的清雅男子。
陸子洵颔首:“你和其他人歇到初六,明日不過十餘戶人家,我親自去便可。”
秦成松了一口氣,卻又隐隐擔憂:“大人,那餘下的人家多能撐到初六,如今正值過年,您不若休息休息。”
陸子洵側眸望他一眼,眉目平和,聲音淡然:“過節與否,于我并無差別。”
他素來孤身慣了。
秦成終住了口。
可下刻,陸子洵腳步卻頓了頓,轉頭朝遠處的山包望了一眼。
“大人?”秦成詢問道。
陸子洵卻已轉過頭來:“無事,突然想到,一個故人的墳冢似就在此處。”
不過片刻,幾人已走出山林,馬車已備好,一行人朝東而去。
只是在上馬車前,陸子洵不覺朝身後望了一眼,将暗未暗的天地之間,唯有個穿着深色粗衣的瘦弱背影。
陸子洵皺了皺眉,終轉身鑽進了馬車。
……
蘇棠的馄饨攤兒,在初八這日終于擺起來了。
從初二便開始張羅,阿婆幫着牽線買了輛板車與能裝一擔柴的火爐,李大哥幫着張羅的豬肉,還有年前存下的荇菜。
而地界兒便在市集的路口處,過往趕路人不少。
她忙得熱火朝天,阿郁卻始終皺眉,對她的興奮不解:“你大可不必這般。”
蘇棠只道:“往後你離開了,我自己也有個營生的手段,再者道,你如今都須得我養着。”
阿郁被她說的臉色一沉,便再未理會過她這些事。
只是凡事都是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蘇棠以往縱馬馳騁京城官道時,雖也是萬衆矚目,但那時她到底驕縱,權當那些目光是歆羨。
而今,卻要迎着衆人目光裏的打量,站在寒風裏等着食客上門。
她的運氣不錯,白日裏雖因着拘謹未曾開張,可黃昏時分,竟迎來了幾個穿着官服的吏員,正揉着胳膊朝這邊走,臉上盡是趕路人的疲憊。
一人看到此處冒着的熱氣,便張羅着走到跟前。
不多時,蘇棠帶來的唯一一張長桌已經被圍的滿滿當當。
“今年這冬,也不知何時才能過去。”張奇揉着胳膊嘆着,“再這麽寒下去,山民們沒怎樣,咱們可都累死了。”
“張兄此言差矣,不為百姓分憂,何以到大人手底下!”趙淩嚴謹道。
“話雖如此,可成日奔波,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張奇咕哝一句,恰逢蘇棠将馄饨上來,他順口一喝,長嘆一聲:“舒坦。”
趙淩瞪他一眼,倒是沉穩吃着馄饨。
“瞪我作甚?”張奇輕哼一聲,“也不知那鐵公雞的錢家,今年怎的便發了善心,竟出了這麽多血。”
有旁人應和:“自然是咱們大人有法子。”
“那倒是,”張奇滿眼與有榮焉,“莫說一個秦家,便是當初的首富蘇家……”
“張奇!”趙淩聲音嚴厲了些,“莫不是忘了大人交代的?”
大人性情溫和,可時日久了,做手下的自也察覺到,凡是提及蘇家,大人總是神色肅厲、眉心微蹙。
雖不知為何,但大人不願提及蘇家。
張奇自也是知曉的,乖乖住了口,只是他到底話密,轉了話頭朝蘇棠笑道:“老板娘,你這馄饨皮薄肉多,好吃的緊。”
蘇棠笑了笑,道聲過獎,唯有攥着瓷碗的手微緊。
臨走時,張奇又端走了一碗馄饨,說他們秦總管忙的腳不沾地,還沒來得及用晚食,帶回去給他嘗嘗,碗明個兒送來,還給了蘇棠五文錢抵押。
蘇棠自是同意的。
……
回到院落時,天色已經黑了。
蘇棠今日忙碌了些,用過晚食,将藥煎在火爐上,便靜靜靠在床邊沉默不語。
郁殊躺在床榻上,抿唇看着女子的側影。
她今日很安靜,安靜到以往晶亮的眸子都有些暗淡,此刻更是悄無聲息。
郁殊蹙眉,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本無知覺的雙腿逐漸開始有了生機,左臂也能微微用些力道。
勉強撐着左臂,坐起身後他方才發現,蘇棠靠在床邊睡着了。
她的肌膚在燭火下泛着柔膩的光澤,卷而翹的長睫在眼睑上映出細密的陰影,此刻正不安分的顫抖着。
以往,他總愛看她的眉眼,他也只喜歡她的眉眼。
她的眉眼,像極了依依,只是依依不會用那般亮晶晶的目光望着他。
而今,當她低眉斂目,他方才察覺,她的樣貌如一朵海棠花,粗衣陋釵都遮不住的嬌媚。唯有唇,總愛固執的輕抿成一條直線。
他第一次意識到,她不是依依。
依依曾滿眼向往道,她會嫁給人上人,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存在。
可是蘇棠……郁殊蹙眉,她很奇怪。
當初靖成王府的人死走逃亡,卻唯有她,站在宮門口,望着他低聲問:“疼不疼?”
他本該在亂葬崗死去,這是他曾想過無數遍的結局——一個滿手血腥的人,最應當有的結局。
她卻将他救了回來,好生照料。
以她的樣貌,若想過得安好并不難。卻寧願做最低賤的營生來養活自己還有……他。
燭火搖曳了下。
郁殊眸光随之動了動。
這段時日,他察覺到年少的身子,會随着時日推移而逐漸成長,比起尋常人要快上許多。
他如今的境遇,像是步入了時節的歧途。而快速的成長,如同在糾正這一切。
用不了太久,他便會回到以往的模樣。
那少年帝王以為,将他殺了便後顧無憂,可他手底下掌握着朝堂不少人的“把柄”,他牽扯的勢力盤根錯節。
他死了,那些勢力的內鬥,足以攪的朝綱三年不穩。
他活着,雖危險,也是機遇。
注定将有一場血雨腥風。
曾折磨他的人、曾見過他狼狽模樣的人,全無活口。
郁殊看着蘇棠,心中竟浮現出一個念頭:幸而她不知道他是他,幸而她只見過他如今少年模樣。
……
張奇回到陸府時,夜色已至。
秦成還在秉燭抄錄着受寒冬所累的災民名冊,隐隐中便聞到一股清香,他早已饑腸辘辘,不覺深嗅了幾口。
“還是兄弟念着你吧。”張奇一笑,走了出來,将冒着熱氣的馄饨端了出來,“特地給你熱了熱。”
“算你尚有幾分良心。”秦成睨他一眼,狼吞虎咽吃了幾口。
“還沒抄錄完?”張奇看了看他手邊的名冊。
“早着呢。”秦成囫囵說着,又吃了幾口,“好吃。”
“那是自然,”張奇輕哼,“那賣馄饨的老板娘貌美手巧……”
話沒說完,便倏地頓住,看着走進來的男子,神色恭謹嚴肅了幾分:“大人。”
秦成也忙起身:“大人。”
陸子洵颔首:“嗯。”話落便欲離去,腳步卻又頓住,微微蹙眉,“什麽味道?”
熟悉的絲絲縷縷的香氣。
秦成忙道:“月牙馄饨,張奇給屬下買回來的。”
“是,”張奇附和,“是城郊一個姑娘賣的,味道不錯,我便念着秦總管還未曾用晚食……”聲音越發的低。
陸子洵神色恍惚了下,看着燭火下的那碗馄饨,沉吟不語。
秦成見他靜默,試探開口:“大人嘗嘗?”
此話實屬玩笑。
衆人皆知,陸侍郎陸大人雖和煦,但卻不近人,與人同桌共食,神色都會僵上幾分。
可眼下,陸子洵卻在靜默良久後點了點頭:“好。”
秦成大驚。
張奇忙送上一副嶄新的竹箸。
陸子洵只吃了一口,便将竹箸放了下來。
張奇道:“大人?”
陸子洵眸中似有風雲翻湧,片刻卻已雲淡風輕,他擡眸:“你方才說,城郊?”
作者有話要說: 李大哥去賣肉去了。
(真的肉!超好吃的肉!)
今天是陸侍郎當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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