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蘇棠跟在乞兒身後,趕到市集時,那兒已圍了一圈熙攘人群。

而人群中央,少年正倒在那兒,唇色蒼白如紙,額頭一層冷汗,雙眸痛的朦胧半眯着,口半開呼吸沉重,本流光溢彩的眸都黯淡了下來。

蘇棠抿了抿唇,匆忙上前,攙着他的手臂,伸手探了探他的額角與身子,沉聲問道:“傷哪兒了?”

“……”郁殊眸頓了頓,望着她,不語。

身後的乞兒道:“大哥哥傷到了膝蓋。”

蘇棠垂眸望去,膝蓋處氤氲出的血跡,染紅了身上的茶白外裳。

她起身便欲離去,手腕卻倏地被人抓住。

蘇棠一怔,低頭看着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少年的手背蒼白,一條蜿蜒的傷疤消失在窄袖中。

亂葬崗中,那只勉強圈住自己手腕的手,竟不知何時成長的這般修長了。

“松開。”蘇棠蹙眉低斥,她如今已背不動他,須得找輛牛車騾車。

可攥着她手腕的手一動不動。

“你……”

“我來吧。”身後,一人行至近前,站在二人身側,便要彎腰将郁殊攙起背上。

蘇棠終于放下心來:“多謝李大……”

話未說完,她便看見阿郁避開了李阿生伸出的手,而他的手,始終攥着她的手腕未曾松開。

二人僵持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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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郁!”蘇棠呵斥。

郁殊擡眸看着眼前女子,眸中漆黑幽沉,片刻卻又譏诮一笑:“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廢物?”

蘇棠凝眉。

郁殊卻突然笑開,眸光流轉着,他緩緩站起身,膝蓋因痛細微顫抖着,他卻恍若未覺。

他朝她走了一步。

蘇棠看着眼前少年的模樣,才發現,他如今竟已比她高了一寸了。

恰逢此刻,一好心人趕來一輛騾車,這一次阿郁再未回絕。蘇棠将他扶上去,扭頭看着李阿生:“抱歉,李大哥。”

李阿生颔首:“無礙。”

他擡頭朝騾車望去,卻一怔,騾車上的少年也在望着他,雙眸微眯,冷靜而詭異。

……

到醫館時,阿郁早已痛的昏了過去。

永仁堂的老大夫将他的袍服掀開,露出膝蓋時,蘇棠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那塊的血肉大片悶紫,周遭的皮肉紅腫着,不斷滲着大滴的血珠,沿着小腿流下來,整個膝蓋如泡在血裏一般,散發着濃郁的血腥味。

老大夫将血跡清除,以手探了探骨頭,輕舒一口氣:“之前結好的骨痂斷了,骨頭未曾錯位乃是大幸,否則便得隔開皮肉重接斷骨了。”

蘇棠勉強放下心來。

“這傷瞧着像是被人生生敲成這幅模樣的,小公子可是惹到什麽人?”老大夫開藥時順口道。

蘇棠心微緊,誰……會對阿郁下這般重的手呢?

“姑娘照着方子抓藥便好。”老大夫将藥方遞給她。

“多謝大夫。”蘇棠接過,轉頭看着正躺醫館病榻的少年。

他的容色抽離的越發華麗了,當初那朵含苞未放的茶花,而今已悄然盛放開些許花瓣。

那雙微睜的眸,更像是花瓣上的露珠,水波微轉,流光畢現。

睜眸?

蘇棠回神走上前去:“醒了?”

郁殊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特意打扮所穿的雲紋襦裙,沾了他的血,勾唇低笑:“阿姐……”

蘇棠一愣。

阿郁喚她“阿姐”的這番語調,那般像郁殊曾喚秦若依。

她曾見過郁殊喚秦若依“阿姐”的模樣的,在他唯一一次帶她入宮參加那場宮宴上。

宮宴無聊,太後與郁殊皆不在,她便去了外面透氣,于陰暗處,聽見郁殊近乎缱绻的一聲“阿姐”。

竟與眼前的少年不謀而合,樣貌、語調……

“你究竟是誰?”蘇棠低聲呢喃。

若不是他,為何會這般像?若是他,為何會突然變成少年?

下瞬,阿郁卻沙啞虛弱道;“痛……”

蘇棠本朦胧的眸頃刻清醒。

他不是郁殊。

郁殊從不會喊痛,哪怕當初她剜去他肩頭腐肉時,他也未曾喊過。

“醫館不留宿夜病人,我先帶你回去。”蘇棠攙起他。

許是牽扯到傷口,郁殊本朦胧的眸逐漸清晰:“你既心存別的心思,又何必顧我?左右你總會食言而肥。”

蘇棠扶着他的手一頓:“你既不想讓我顧,便不該讓那小乞兒去擾我。”

郁殊身子僵滞,這一次是真的暈了過去。

二人回了院落,蘇棠将郁殊攙到床榻。

為他膝蓋上了藥,又将中藥熬在火爐上,夜色已經暗了下來。

蘇棠想了想,去了一趟隔壁。

這一次,不過敲了兩下,大門已被從裏面打開,李阿生站在門內望着她:“如何了?”

“阿郁?他無事了,”蘇棠笑了下,很快笑意消失,擡頭滿眼歉意,“抱歉,李大哥,今日……”

“蘇姑娘無須道歉,”李阿生打斷了她,停頓良久,“我說了,我亦沒有娶妻的打算。”

蘇棠笑得輕松了些:“如此甚好。”

“嗯。”李阿生颔首,關上院門,聽着門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始終未離開門口處。

良久,他眉心緊蹙,卻終自嘲一笑。

如此甚好。

确是甚好。

說不想娶妻是真的,他做不到放下,做不到将妻子放于首位,甚至連真實都不曾與人,又有何資格談論姻親?

……

阿郁這次的腿傷,雖是骨頭斷了,但比初初從亂葬崗出來時好了許多。他身上的其他傷勢好轉,每日能自己用食喝藥,唯有上藥時會痛苦些。

蘇棠找了阿婆,好生道了歉,只說相親一事暫不做考慮,阿婆念着阿郁身子虛弱,也要她先顧好家人。

李大哥那邊……蘇棠這段時日不是忙着去街口賣馄饨,便是回來照顧阿郁,算來二人竟沒再見過幾次面。

如今,她雖去市集街口,卻不再早出晚歸,午食剛過,便早早歸來。

阿郁的腿恢複的很好。

隆冬逐漸過了去,雖仍殘留着晚冬的寒,卻有了些暖意。

這天白日,雨雪共落,蘇棠忙碌的緊,當夜便睡的極沉。

她夢見了在王府後院的日子,郁殊受傷,在她的房中待了半個多月。

她不懂醫術,只幫其剜了腐肉包紮了傷口。

前三日,他一直半是昏迷半是清醒,身子始終冰涼,不知凍的還是痛的,窩在她懷中輕顫。

她褪去了外衫輕輕擁着他,用體溫熨帖着他的身子,看着他逐漸好轉、雙眼朦胧。

他問她:“你是誰?”

最後,他輕道:“蘇……”

蘇什麽,他沒說。

她告訴他:“是蘇棠。”

他于是應:“……蘇棠。”

她從不知他的名字從他口中說出這般好聽。

至此,萬劫不複。

“呼——”蘇棠突然便從夢中驚醒,坐起身。

她不常回憶那些過往。

待安靜下來,才聽見裏屋傳來一陣陣細微動靜。

蘇棠披着外裳起身走進裏屋才發現,躺在床榻上的少年身子正細微的顫抖着。

她走上前,一手探向阿郁的額頭,滾燙的吓人。

剛想收回,手卻被人抓住了。

阿郁卻始終閉着眼,臉色煞白,口中呢喃着什麽。

蘇棠剛要掙紮的手頓住,湊耳上前。

“阿姐,阿姐……”少年低聲喚着,而後卻又如嘆息般道,“……蘇棠。”

蘇棠輕怔,好一會兒掙開他的手轉身飛快朝門外走。

白日下了雨雪之故,路上很是濕滑。

她跌跌撞撞到了永仁堂,幸而醫館總有人守着,聞言忙随她跑了一趟,開了方子,煎好藥,喂阿郁喝下。

待忙完這一切,天都快亮了。

蘇棠坐在床榻邊的桌旁,一手撐着額角,頭不斷的下沉,卻在将要碰到桌面時清醒了過來。

她頓了頓,轉頭便要探探阿郁的額頭,卻在迎上他的目光時僵住。

阿郁正睜着眼,側頭望着她,目光直直,不知已清醒了多久。

“醒了?”蘇棠望着他。

郁殊并未言語,目光落在她有些淩亂的發絲及外裳上。

這場風寒來的措手不及,可昨夜之事,他記得清清楚楚,她近乎忙亂的跑了出去,請來了大夫。

而今,風寒已祛,腿傷漸好,除了這具仍是少年的身子,再無其他異樣。

從未有人這般珍視過這條命,連他自己都沒有。

可心底深處,卻又浮現一股詭異的歡愉——他喜歡看她為他變得狼狽的模樣,只是為他。

“怎麽了?可還有哪裏不适?”蘇棠見他不語,觸了觸他的額角,還好已然退了熱。

郁殊終于啓唇,嗓音嘶啞:“你有何想得到的?”

“什麽?”蘇棠不解。

郁殊輕抿了下唇角:“家財萬貫,還是人人歆羨的地位?”

蘇棠終于清醒過來,又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熱了,怎的還說胡話?”

郁殊擰眉:“我要去查一些事,會離開一段時日。”

蘇棠一愣,停頓片刻颔首道:“你傷好的差不多,該離去……”

郁殊打斷了她,眉心蹙的更緊:“不問我查什麽?”

蘇棠不語。

“去查一個孩子,”郁殊卻徑自道了出來,唇角分明笑的溫柔,眸中卻暗含着嗜血,“一個剛學會拿起屠刀的孩子。”

蘇棠怔愣了下:“你的物件不多,我為你收拾……”

“下次吧,”郁殊再次打斷了她,“下次,想好你想要什麽,告訴我。”

“等着我吧。”

……

阿郁真的離去了。

在他說完那番話的第三日。

并未同她道別。

蘇棠一覺醒來,如以往一般送藥時,發現裏屋的床榻上已經空了。

看着空落落的屋子,她想到的竟是,他的腿還未曾好利落。

蘇棠将藥倒了,一上午未曾去街口,只安靜坐在屋中。

她雖然習慣了孤身一人,可其實,她并不喜歡孤零零的。

以往在蘇府時,每次出門身後總會烏泱泱跟着好些人。

她照顧阿郁,其實也是在為自己找了個安生過活的借口。

并未沉郁太久,蘇棠當日午時便推着板車去了市集街口,如常賣着馄饨。

她的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的,就如爹所說,而今那個小院,便是她的家。

阿婆知道阿郁離開之事,又興起了為她張羅相親的事,均被她婉言回絕了。

李大哥自與她相親後,便無形疏離了許多。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倒也平靜。

這日,蘇棠提早回來了一個時辰,将板車安置好後,便去了七八條街外的一戶屠戶家。

她慣來不想要麻煩人,察覺到李大哥的态度後,更不好再繼續麻煩下去。

只是沒想到,等她提着肉回來的時候,恰好遇見歸來的李阿生。

蘇棠提着草繩的手有些緊繃,如被當場抓包了偷吃糖的孩子,好一會兒才勉強一笑道:“李大哥。”

李阿生只是看着她手中提着的肉,定定望了好一會兒。

直到蘇棠不解的聲音傳來:“李大哥?”

李阿生突然反應過來,颔首便當作回應,回了自家。

蘇棠不疑有他,回家便開始忙碌,忙起來,才不會想些雜七雜八的。

待忙完,人也疲了些,只隐約聽見院門外一陣徘徊的腳步聲,等她坐在屋中歇息時,叩門聲便響了起來。

蘇棠打開門。

李阿生凝眉站在外面,塞給她一提肉:“蘇棠,你大可不必這般。”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喚她。

說完便離開了。

待回到自個兒的院落,李阿生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在院中孤身而立。

他本該早已想開,既不能輕許姻親,便當遠離。

可今日見她提着肉回來時,他心中知曉,她将最後一點瓜葛也斷了,竟有些沉不住氣了。

卻似乎并未後悔。

良久,他輕吐一口氣,起身回了屋中。

……

翌日,蘇棠起的晚了些,迎着日頭去了街口。

可當走到市集,便發覺到不對,四周多了些百姓,卻只遠遠站在官道兩旁,多了許多穿着官服的侍衛模樣的人,立在道路兩旁,神色嚴肅。

“發生何事了?”蘇棠問了一位面善的老者。

“聽聞今日太後回太尉府省親,排場大得緊呢。”老者應。

太後,秦若依?

蘇棠輕怔,腳步竟再行不動。

人似乎越發的多了,她擠在人群中。

不知多久,終于遠遠望見來了一隊華麗的轎攆,前方護送之人騎着高頭大馬,婢女穿着綢緞衣裳行于側,官吏在其後相随着。

排場極大。

蘇棠僵立着,呼吸急促起來。

她隔了太遠,只看見一片繁華。

收回目光,本急促的呼吸卻陡然僵凝——消失了一個多月的少年,此刻正穿着一襲玄衣,站在對面的人群之中,靜靜望着那最為奢華的馬車。

那少年眉目依舊如畫,眸中如有微光流轉。

卻轉瞬消失在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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