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一點兒都不像他。

郁殊呼吸滞了下。

手背下她光潔脖頸的脈絡裏,血湧動的越發快了,熱烈而狂放,灼的他冰涼的指尖隐隐發痛。

他一點點摩挲着她細嫩的脖頸。

他送的珠釵,送給了旁人;他送的紅裳,她不屑要。

移情別戀的她,現在竟敢說喜歡上了別人。

他忍不住翻過手,手掌輕易将她的頸困住,莫名想到了當年街頭的那個女童,如現在的她一模一樣。

郁殊的指尖涼薄如冰,蘇棠皺眉,頸受不得涼,輕抖了下。

細微的動作,卻惹得郁殊回神,他如被灼傷一般飛快收回手,詫異的望着自己的掌心,指尖仍殘留着她脖頸的溫度。

蘇棠斂眸沉神,脖頸間的餘冰,如被毒蛇纏住一般,陰冷又令人膽寒。

馬車仍舊未動,車內死寂,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懸于一角的長信燈細微的晃了下,于是滿車的光火随之晃動。

蘇棠心底升起幾分不耐:“王爺若無……”

“你說,你喜歡他,”郁殊打斷了她的話,嗓子低沉沙啞,“喜歡他意氣風發、風流放肆,與我不同?”

蘇棠望着他,凝眉不語。

“什麽‘意氣、風流’,不過就是那張臉,”郁殊将長信燈摘下,伸手探入豁口中,抓出裏面的蠟燭,燭光抖了下,鮮紅的蠟油滴在他的手背上,他渾然不覺,只将蠟燭放在自己眼前,映着那張臉,“你喜歡那張臉?難道我不好看嗎蘇棠?”

蘇棠擡眸詫異望過去,便見那雙眼中刻意的妖嬈,如同話本裏的男狐一般,泛着潋滟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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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側頭避開他的視線。

“為何不看我?”郁殊湊到她眼前,迫她望着他,“這張臉,不比他好看?還是說……你就喜歡他那張皮?”

蘇棠看着燭光下他的臉,滿眼的陌生,片刻道:“是又如何?”

郁殊手裏的蠟燭又抖了下,燭淚沿着蠟燭落下,鑽入他攥着蠟燭的掌心,燭淚将他的手與蠟燭融為一體。

他靜了許久,突然道:“棠棠,你可知,在人的頭頂割一個‘十’字花,把皮肉挑起來,将丹砂灌進去,便能得到一張完完整整的人……”

“郁殊。”蘇棠厲聲喚他。

“……”郁殊住了口,仍望着她,他沒在她的眼中看見懼怕,只因她眼裏什麽都沒有,片刻後,他低低笑了出來,“不過一個小小的世子,也值得你這般緊張?他能給你的,本王都能給,他不能給的,本王也能給。”

“可若我喜歡的偏不是權勢、容色呢?”蘇棠平靜道,“若我喜歡他額角的疤,我願接納他一切不足呢?”

郁殊笑僵在唇角,雙眸緊縮,喉嚨裏如被堵住一般。

燭火一點點燃燒,蠟油一滴滴落下,火苗已經快要燒到他的虎口。

郁殊看着那悅動的火苗,那熱将他手背已經凝結的蠟灼的軟了些:“額角的疤嗎?”

他松手,将蠟燭放回去,手微垂,袖刀滑落。

他将袖刀塞到蘇棠手中,攥着她的手背,掌心仍殘留着滑膩的蠟。

蘇棠有些不明白。

郁殊卻突然抓着她的手,袖刀鋒利的尖直指向自己額角:“比起他那道不知從何而起的無聊的疤,你自己一手打造的殘缺,不是更好?”

說着,他手下驀地用力。

吹毛斷發的刀尖如餓狼嗅到了血肉,頃刻間便見了紅。

蘇棠手一抖,一道血線從他的額角徐徐滑落,燭火下,妖冶得如眼裏塗滿了媚藥。

“瘋子,”她松手,竭力從郁殊掌心掙脫,袖刀“當”的一聲掉在一旁,她聲音呢喃,“你就是瘋子。”

郁殊眯眼笑:“我本就是瘋子啊。”

蘇棠道:“我獨獨不會喜歡瘋子。”

“……”郁殊靜默了,笑意全消,望了她很久,突然揚聲道,“高衛,啓程!”

……

馬車徐徐而行。

蘇棠用力擦着手背上的蠟,以及沾在指尖上的血,

不知多久,一聽長籲,馬車停在了那條熟悉的街巷。

蘇棠面無表情彎腰起身,便要下馬車。

手腕卻被人攥住。

蘇棠轉頭,郁殊正埋頭坐在那兒,未曾看她,攥着她手腕的手卻未曾放松分毫。

她掙紮了下,他的手卻如鎖鏈,掙脫不開。

蘇棠滿眼陌生瞧着他頭頂發冠上那顆漆黑的玉石,片刻後沉了一口氣:“郁殊,你着實沒必要這般。”

“……”郁殊不語。

蘇棠停頓了下,平複和心中波瀾,聲音如勸說般輕道:“你如今只手遮天,根本無需再用一個影子聊以慰藉。以往你不知道太後對你的心思,便在我身上尋求被在意的假象。今夜你該知道了,太後亦是在意你的。群臣面前,她穿着那件衣裳站在你的對面,很是般配。”

她緩了緩繼續道:“太後與我不同,她性子溫婉,待你有恩。你素來不理旁人看法,将我驅逐,你們便可兩情相悅,何樂不為?”

何樂不為。

郁殊怔怔擡眸,不可思議望着她,心中一墜一墜的疼,好一會兒才道:“你當真這麽想的?”

“是。”

“撒謊!”郁殊聲音慌亂,只是他自己也不知,是在否認她的話還是……自我寬慰。

他看出了她的認真。

“蘇棠,你說過,你愛我。”他呢喃道。

蘇棠怔了下:“我也說過,三年,膩了,”她笑了笑道,“王爺難不成想求着我繼續愛你?”

手腕上抓着她的手僵住。

好一會兒,蘇棠感覺那只手松了力道。

沒等他松開,她便已率先掙脫了他的掌心,只言未發,下馬車離去。

回了院落,打了水,将手來來回回洗了好幾遍,直到再感覺不到任何蠟的滑膩,她方才回了屋子,蠟燭都未點,躺在床上,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大早,蘇棠是被一陣叩門聲吵醒的,睡得美滿,人的精神都足了些。

“棠丫頭?”阿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蘇棠穿戴好,走了出去,打開院門:“阿婆?”

“昨個兒你不在,這是一個叫小五的夥計送來的,我便替你收着了。”阿婆将一紙書信遞給她。

蘇棠接過書信,飛快掃了一眼,是醯醬鋪的掌櫃,那個叫孫溫的書生送來的,說明兒個有時間,可以前去将地契簽了。

蘇棠笑道:“多謝阿婆。”

……

高衛守在書房門外,忍不住來回走動着。

昨夜王爺回了王府後便進了書房,屋內燭火亮了一整夜。

他半夜曾以送夜宵之名進去過一次,王爺只面無表情坐在書案後,一言未發。

而今天色大亮,高衛終再忍不住,端過下人送來的銅盆溫水,走上前便欲叩響房門。

不想房門正從裏面打開,郁殊出現在門口。

高衛忙收回手,俯首恭道:“王爺。”

郁殊神色如常,靜了一會兒道:“為何不報?”

“什麽?”

郁殊道:“太後曾見過蘇棠一事。”

高衛遲疑片刻,硬着頭皮道:“是王爺您給蘇姑娘送衣裳後第二日說,暫不願聽見蘇姑娘的任何事。”

他說的。

郁殊本渾濁的雙目逐漸清明,的确是他說的。

那時,他以醯醬鋪威脅她随他一同去宮宴,她嘲諷“王爺只會威脅嗎?”

他本想擺脫她對他的影響,卻從未想到,擺脫的人,竟是她。

“王爺。”高衛将銅盆放下,擰了塊方巾,遞給郁殊,“您的額角……”

郁殊垂眸,接過素白方巾,他的手卻比那方巾還要蒼白,手背上一片灼紅。

他面無表情擦拭着額角殘留的血跡:“高衛,備幾箱珠寶。”

……

世子府今日一早便迎來了一位貴客。

薛安一路小跑,跑到沈辭房外:“少爺,您起了嗎?”

“……”房中無一絲動靜。

“少爺,來貴客了。”薛安繼續道。

裏面人仍無動于衷。

薛安又道:“那貴客帶來幾箱珠寶玉石,說……說要送給少爺。”

這一次,房內終于有了點動靜,薛安老老實實在門外候着,不過半柱香的工夫,房門被人打開,沈辭站在門口,衣襟仍松垮垮的:“誰?”

薛安忙道:“靖成王爺。”

沈辭眉心一揚,一手攏了下衣襟,饒有興致道:“怎能讓王爺等着呢,自然要見見了。”

薛安恭敬跟在身後,少爺明明是為了那幾箱珠寶。

片刻後,宴客廳。

沈辭看着坐在紫檀木椅上一言不發、只目不轉睛盯着自己瞧的男子,忍不住摸了把自己的臉頰:“王爺果真是高風亮節之人,說送珠寶,便絕不含糊,沈某佩服,只是……”他笑着撫了下額角的疤,“沈某臉上有東西?”

“沒有。”郁殊目光未曾收斂,只是落在他額角的那道疤上,一手輕輕摩挲着手背上的傷痕,打量着他。

昨夜,她說她能接納沈辭的一切不足。

可是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對眉眼,什麽風流意氣,也不過有幾分生機罷了。

她的喜歡,還真是不挑。

沈辭突然欠身道:“王爺的額角怎麽了?”

郁殊眼神一滞,指尖頓了下:“不小心傷着了。”

“原來如此,”沈辭‘恍然大悟’,“昨個兒夜路的确黑了些,王爺可要小心啊。”

郁殊并未應聲,只是下瞬掃了眼地上的幾箱珠寶:“這些珠寶玉石雖說是上品,只是本王忘了是否同昨夜世子手裏拿的那根紅玉釵一樣了,世子可否暫且割愛?”

沈辭笑着擺擺手:“不用,這些玉石便是與那紅玉釵不一樣也無妨,我瞧着都極好。”

“既不一樣……”郁殊斂眸笑了下,“那本王便收回吧,改日見着紅玉釵,再尋與它一樣的珠寶來送給世子。”

話落,他微微擺手,高衛便要上前将幾箱珠寶合上。

沈辭太陽穴跳了下,默默從袖口掏出紅玉釵:“王爺仔細瞧,瞧美了算。”

郁殊颔首,将紅玉釵接了過來,撚在手裏仔細端詳着。

下瞬,“啪”的一聲細響。

沈辭朝他手裏望過去。

那紅玉釵上的紅玉被生生摳了下來,金釵身也彎了。

郁殊的手背泛着灼紅,指尖被紅玉硌出了幾塊血痕。

“抱歉,”郁殊勾唇淺笑,“不小心将它弄壞了。”

沈辭眯了眯眼。

郁殊将壞了的紅玉及釵身随意扔給身後的高衛:“這種小東西,再名貴都廢了,扔了吧。”

他拍拍手站起身,看着沈辭:“本王仔細瞧過了,确和那幾箱珠寶是一樣的。”

颔首,轉身便朝門口走去。

高衛匆忙跟上。

沈辭沉默着,看着郁殊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處。

薛安将幾箱珠寶搬到他跟前:“少爺,這可都是少有的寶貝,沒想到王爺出手這般大方。”

沈辭仍望着門口不語。

“少爺?”薛安奇怪,以往少爺可是極愛珠寶的,今日……

他頓了下,想到前不久馬夫說,那紅玉釵是路上一個險些被撞的女子送的,又看了眼自家少爺,良久心底默念,少爺一向玩世不恭,這次莫不是……認真了?

下刻,卻聽沈辭嘀咕:“紅玉釵被拿走,那我昨夜在宮裏頭豈不是白白護了那女人,什麽好處都沒撈到?”

薛安:“……”

……

“孫掌櫃是說,這鋪子不賣了?”

蘇棠滿眼愕然看着眼前書生。

今日本是簽地契的日子,她特意來得早了些,卻未曾想,等到孫溫氣喘籲籲趕來時,只連連作揖,并說這地契不簽了,鋪子也不賣了。

“是,”孫溫陪笑道,掏出一塊碎銀,“抱歉蘇姑娘白跑這一遭,這些銀錢便算作我請蘇姑娘吃茶的。”

蘇棠看着碎銀,并未接,到底不是強買強賣的買賣,之前二人也未曾起過官契,只是她仍舊不解:“敢問孫掌櫃,為何會突然改了主意?”

孫溫耳根子一熱,他自認讀書人,說出這番話總有些難為情:“這家鋪子,有人出了高價購買,我亦是盛情難卻。”

他也想留有幾分文人清高,奈何對方銀錢給得更高。

蘇棠凝眉:“不知是誰……”

話未說完,便見孫溫眼睛一亮:“那人來了。”

蘇棠轉頭望過去,一人穿着湖藍對襟袍服,墨發高紮,額前碎發微揚,帶有一股少年的昳麗,手裏還附庸風雅拿着一柄折扇,便這樣走了進來。

他也只掃了蘇棠一眼,眉心一挑揚聲道:

“今日閑來無事,察看下新買的鋪子。”

作者有話要說:  看了大家的評論,其實沈辭不複雜,他的故事也不複雜,也的确是“助跑神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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