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酒館內彌漫着濃烈酒香與大漠黃昏的暈色。

蘇棠聽着郁殊的話,錯愕後是滿眼莫名,她凝眉望他一眼,旋即反應過來他大抵是誤會了。

以前來來往往的趕路人聽見周圍人家對她與易齊的稱呼,總會誤解她二人的關系,而今郁殊錯認,她也不覺得奇怪了,卻也沒有刻意糾正。

“王爺又在說笑了,”蘇棠淡淡道一句,拿過酒壺為二人滿上酒,“方才那杯酒,敬與王爺好久未見,這第二杯,便敬他鄉重逢吧。”

郁殊看着眼前澄澈的清酒,微微晃動的酒面泛着漣漪,還有……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沒有否認。

心中一緊,郁殊拿起酒杯再次一飲而盡。

蘇棠陪了一杯後,再次滿上:“第三杯,敬王爺往後安寧順遂。”

郁殊抓着酒杯的手一頓,她在願他安好,可是他卻覺得……她的祝願,是将他排斥在她周圍之外的,就像對一個萍水相逢之客。

待得三杯飲盡,郁殊的臉色死白到近乎透明,似乎透着門外大漠黃昏的暮色沉沉。

蘇棠再未斟酒,垂眸沉思片刻,方才緩緩道:“詐死離京一事,是我的主意,同沈世子并無太大關系。還請王爺不要追究沈世子的罪責。”

若因她而使得旁人受罪,她會虧欠難安。

郁殊隔着木桌,看着她的眸,不語。

蘇棠又道:“錦雲雖是王爺派去監視我的,但在王府那三年也好、在馄饨鋪子也罷,她對我也是真的貼心。那鋪子的地契與賬本我都放在櫃臺後了,錦雲應當看到了吧?”

郁殊的眸動了動,這一次終于微微點了下頭。

蘇棠滿眼輕松,笑開:“離開前,我曾從阿婆門縫底下塞了一個錢袋子,阿婆應當也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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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殊喉結上下滾動了下,想說些什麽,卻滿喉的酸澀。

“還有街頭的茶棚老板娘……”

“蘇棠。”郁殊打斷了她餘下的話。

蘇棠住了口,安靜看着他。

郁殊咽下喉中的酸澀,好一會兒才擠出幾個字,聲音艱難:“那我呢?”

提遍了所有人,念着所有人,在這裏和旁人過得安安生生,獨獨沒有他的只言片語。

蘇棠愣了下,沒想到他會問出這番話,詫異後卻很快眯眼笑開:“王爺身份尊貴,怎會不好?”

便是在固永鎮這樣的邊關城鎮,百姓都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這個“王”,不是當朝天子,而是靖成王郁殊。

他豈會過得不好?

郁殊看着她唇角的笑,心口如被布滿荊棘的繩索捆住,墜着一顆石頭往下沉着。

“再者道,過去的都過去了,王爺不欠我什麽,”蘇棠說到此,輕舒一口氣,“我都放下了,王爺不會還沒放下吧?”

郁殊雙眸一緊,死死盯着她。

她的目光很是坦然,有對往昔的追憶與喟嘆,卻獨獨看不到任何眷戀,雙眸粲然,笑如驕陽。

他連說服自己“她在撒謊”的借口都找不到。

“王爺?”見他久不語,蘇棠揚聲反問。

郁殊倏地回神,起身,容色驚惶後退了一步。

蘇棠不解看着他。

郁殊怔愣,只覺心口一陣拉扯的疼,他一手捂着心口,呢喃自語:“她都不是你的了,留在這兒做什麽……”

蘇棠凝眉,剛要詢問。

恰逢此刻,易齊從後院跑了出來,看着她:“我包了馄饨,這位官爺不在這兒吃吧?”

馄饨。

郁殊看着易齊,手心一陣陣莫名的熱,想将他掐死。

當初這個讓他重新能吃下馄饨的女人,現在和別人吃馄饨去了。

易齊似察覺到危險,不覺後退半步。

郁殊諷笑,雙手緊攥成拳,抑制着嗜血的欲望,只看着蘇棠。

良久,艱澀吐出二字:“……不是。”

話落,轉身便朝門口走去,腳步倉皇。

他怕待得久了,真的……将那個叫易齊的人殺了。

一條人命,他無妨。

但她卻不行。

蘇棠看着他的背影,垂眸睨了眼桌上的酒壺。

郁殊那句“不是”,應當是回應她那句“王爺不會還沒放下吧”。

他放下了,那剛剛好。

“怎麽?舍不得?”易齊走到她身側,“啧啧啧,你何時認識了那般好看的人?難怪你瞧不上周圍男子呢。”

“我何曾瞧不上周圍男子?”蘇棠睨他一眼,聲音低了些,“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那壺酒金貴,要足足三兩銀子,我方才忘了找高衛要銀錢了。”

易齊:“……”

……

郁殊回到軍營,天色已漸暗,營帳前已燃上了火盆,火光映着大漠頭頂伸手可摘的星辰月華,如同白晝。

高衛滿臉擔憂跟在他身後,心底卻詫異王爺這一次飲了不少酒,竟沒多大反應。

郁殊仍一步步朝最為豪華的營帳走去,眉心緊蹙,胃心如被火燒,一陣陣灼痛。

他從懷中将那包饴糖拿出來,撚出一顆放入口中,甜膩的味道,終于将酒氣壓下了些。

“王爺?”身後傳來脆生生的聲音。

郁殊扭頭,李紹言正朝他這邊走着,看着他手中的饴糖,眼睛一亮:“王爺今日去固永鎮了嗎?”

郁殊皺了皺眉,收回目光,未曾理會他,轉身徑自進了營帳。

他依舊讨厭少年。

李紹言眨了眨眼,委屈的癟癟嘴,卻到底是孩子,沒有多想,飛快朝李止戈的營帳跑去。

他也不知這段時日兄長發生何事,戰場殺敵時一直面無表情,鳴鼓收兵後便一直窩在營帳中。

周将軍說,兄長這段時日失去了一位故人,心中不快,要他不要多叨擾,可是……如今和西狄的戰事已中止,姐姐那邊他可是金口玉言應下的。

“大哥!”掀開營帳,李紹言便住了腳步。

外面一片火光與星月明亮,獨獨這帳篷內一片漆黑,不見五指。

等了好一會兒才終于适應了黑暗,李紹言朝前方床榻走去。

“大哥,如今戰事已停,你也無事,便陪我去一趟固永鎮吧,我親口答應過姐姐的。”他站在床榻邊,聲音低了些。

黑暗中,李止戈一動未動,并未言語。

“大哥,”李紹言朝前磨了磨,抓着他的衣袖,“你去見見那個姐姐,你見了定也會喜歡她的……”

李止戈終于看向他:“紹言,你可知我為何不讓你如軍營與新兵一同歷練?”

李紹言一愣,搖頭:“紹言不知。”

“你将來會娶妻生子,替我孝敬列祖列宗,”李止戈聲音沉沉,“而我……”

而他,穿過喜服,便不願再穿了。

後面這句話,他終究沒說。

在京時,他見了阿婆,阿婆抹着淚告訴他:棠丫頭去了。

他還去了蘇府,哪怕郁殊将其修葺的再完善,可仍能看到那場大火的痕跡。

李紹言靜默許久,小聲嗫喏:“大哥,可我說過,要與你一同去謝謝那位姐姐曾照顧過我的恩情,你也不願我成為不守信用的人吧?”

李止戈看着眼前少年,他豈會不知他的心思,終究輕嘆一聲:“只去道謝,再無其他。”

李紹言眼睛一亮,用力點頭道:“好!”

……

夜風嗚咽,天色已沉。

易齊嘀咕一聲,今夜是他善後。

将酒館內的桌椅板凳收拾齊整,又走到門口将懸着的提燈熄滅,轉身剛要關上大門,門口突然出現一道黑影。

易齊驚的高呼一聲,抓着門框的手抖了一下,便要用力關上房門。

卻被人只手攔住了。

高衛立在門前,手中拿着一壇酒,還未開壇便能嗅見濃郁酒香,沉醉醇厚:“這是京城的仙人釀,聽聞易掌櫃愛酒,特意送來了些。”

……

蘇棠今夜睡得早。

房中香爐裏燃着最為常見的艾葉,冒着縷縷細煙,不算香郁,卻嗅着令人心靜神安。

朦胧中似乎聽見樓下房門開合的聲響,大抵是易齊在關酒館,她翻過身去,再未理會,又沉入夢鄉。

門口一陣幽靜如散步的腳步聲傳來,停在了房門前。

黑影映在窗紙上,似在安然聆聽房內的動靜。

良久,房門被人輕輕推開。

穿着茶白色粗麻衣裳、長發齊整高束的“少年”走了進來。

夜色中,少年看着床榻,眉眼掩不住的憧憬。一步步的靠近,卻又在床榻旁一步遠停了腳步。

“阿姐。”郁殊輕輕作聲。

蘇棠皺眉,只覺耳邊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伏鼠沿牆穿過一般,惹得她難眠。

“阿姐。”

那聲音仍不斷作響。

蘇棠睜開睡眼,只瞧見窗前一道白影站在那兒。

她低呼一聲,猛地擁着被子坐起身,後背升起一層冷汗。

待眼睛終于适應黑暗,蘇棠也終于看清那道白影,除卻墨發,一身的白,包括手、臉頰,甚至衣襟處半露的鎖骨。

“郁殊?”她皺眉,直覺自己仍在做夢,聲音帶着初醒的悶啞。

“阿郁。”郁殊糾正她,走到床榻旁。

直到郁殊身上的寒氣傳來,蘇棠才徹底清醒過來,不是夢。

她朝床裏側避了避,滿眼謹慎:“你來這兒做什麽?”

郁殊愣了下,眼神有些空濛,好一會兒才怔怔道:“我來找你。”

蘇棠眉心皺的更緊,指着門口;“你出去。”

郁殊臉色越發的白:“阿姐,易齊只因為一壺酒,就把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抛棄在酒館裏了,也不怕有歹人來。我護着……”

“歹人不就是你嗎?”蘇棠打斷他。

郁殊住了口,沉靜了好一會兒,俯身坐在床榻邊,高束的發微微晃動,聲音極小,像兀自嘀咕:“他有什麽值得你相伴的?眼下他不在,你還要對我冷眼相向嗎?”

蘇棠方才被驚吓到,心口便窩着一口氣,聞言再忍耐不得:“郁殊,我對你如何,與易齊在不在,毫無幹系!”

郁殊聽着她的話,沉靜半晌:“我說了,是阿郁。”

蘇棠一滞,只覺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驢唇不對馬嘴,幹脆扭頭看向牆角,再不願言語。

郁殊望着她避開自己的動作,皺了皺眉,卻又很快舒展開來,“他不在,你不就可以看我了嗎?”

蘇棠仍看着角落,聲音平靜:“我以為白日我們已經将話說得很清楚了,你也認同不是嗎?郁殊,你我二人的事早便成了過去了,相信過不了多久,該忘的也就全忘了。”

話落,她終覺得自己處在逼仄的床榻滿是不自在,思忖片刻,拿過一旁的外裳披在肩頭,便要下榻。

衣袖卻被人輕輕攥住了。

“你別再抛下我了,阿姐,”郁殊仍坐在床榻邊,低着頭輕輕道,“你有了他,甚至喜歡他也無妨,只要分我一點位子便好,我不介意的……”

蘇棠凝眉,不可思議望着他:“你說什麽?”

郁殊仍盯着地面:“我努力不介意你身邊有其他人,但……你看看我……”

作者有話要說:  提前祝11月順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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