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門後
公良至突然打了個激靈。
他走在長長的通道當中,回頭看,一扇門已經被甩在了幾丈以外,變得越來越遠。他轉回來,只見一個人走在幾步前的地方,腳步輕快而熟悉。
這寂靜的長廊當中,就只有他們兩人。
他們在哪兒?哦,在斷空真人的遺府,他們探府尋寶來着。記憶像早春的冰河,已經開始解凍,但仍然飄着大片大片的浮冰,流動起來咯吱咯吱地響,就是不順暢。公良至隐隐覺得哪裏不對,他依稀記得……
“怎麽?”走在前面的人背後長眼似的轉過頭來,“良至,你發現什麽了?”
那是一張非常熟悉的臉。
公良至一路看着那張臉從面團似的孩子長成英姿勃發的少年,最後停留在劍眉星目的青年這一檔上。從十九歲築基開始,魏昭的外貌就再沒改變過,就像公良至自己。
按理說,再怎麽好看的臉接連不斷地看上二十多年也該看膩了,但公良至看着魏昭,只覺得怎麽都看不夠。魏昭的眉毛挑着,露出了詢問的表情,生動活潑一如年少時。這讓公良至莫名其妙地有些眼眶發澀,連手指都控制不住地發抖。
“良至?”魏昭像被吓了一跳,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你沒事吧?魔怔了?”
公良至被他這麽一攪和,來得無緣無故的傷感很快被打散了。他搖了搖頭,不僅感到莫名其妙,還有點好笑。眼前這人一直壯得像頭牛,鬧得像只猴,自己居然會為他的“活潑”感動,這可不就是魔怔了嘛。
“我總記得剛才有三個人。”公良至坦白道。
“你說占奕?”魏昭随口說,“神棍剛剛出去啦,他說自己進洞府只是來跟我們敘敘舊。非要在別人遺府裏敘舊,還浪費這麽多法寶,不懂他們這些神棍。”
魏昭這麽一說,公良至也想了起來。占奕在進門前就與他們告了別,說自己為見老友而來,見完就功德圓滿可以走人。神棍行事果然不同凡響,公良至沒開口附和,只笑着點了點頭。
占奕和魏昭算得上至交,與公良至則只是有個共同好友的點頭之交,在人家背後不好開這個口。
魏昭嘀咕着神棍要走不如給他們算上一卦,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公良至,像在檢查他是否恢複了正常。他左看看右看看,敏銳地捕捉到了公良至眼中那一點魂不守舍,眉頭皺了起來。
“神棍不會給良至下降頭了吧?”他用一種公良至絕對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道,“難道他妒忌我們關系太好?唉,人受歡迎真是沒辦法。”
公良至為這自戀的低語翻了個白眼,一胳膊杵在魏昭肋下。魏昭誇張地嗷了一聲,伸手去抓公良至。
他們從小就這麽打鬧,哪怕在将近而立之年的現在,私下依然照舊。公良至只覺得一只熱乎乎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勒着他向前倒去。他一個沒站穩,一頭撞到了魏昭身上。
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升了起來,咂摸一下,竟像是喜極而泣。公良至的心怦怦跳着,一時間恨不得伸出手去把魏昭摸個遍,看他有沒有缺胳膊少腿,是不是活的……呸呸,公良至暗罵自己烏鴉嘴,手卻忍不住伸了出去,摟住了魏昭的背。
魏昭的身體像個火爐,被他環着,渾身上下都熱了起來。公良至這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像在哪兒凍了很久。
“咱們也早點出去吧。”魏昭松開手,帶着對好友的擔憂,“神棍走得這麽早,我看留下沒好處。”
公良至點頭同意。
他們又往前走了好一段路,面前豁然開朗。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大廳,大廳中燈火通明,長明燈照出四面牆上凹凸不平的浮雕。這大得難以看清遠處牆壁的地方空空蕩蕩,連張桌子都沒擺,只有正中豎着一根通天盤龍柱。
“此路不通,沒門啊。”魏昭說。
“阿昭,你看那條蛟。”公良至說。
“哪裏?”
“還有哪裏?”
魏昭眯着眼睛,好好打量了一番房間正中的盤龍柱,恍然大悟道:“是了,頭頂一對直通角,身上只一對爪,尾巴光禿禿,我說斷空真人怎麽如此偷工減料。”
“四面牆上的神獸雕得纖毛畢現,一鱗一爪栩栩如生,房間中間的怎麽會偷工減料?”
“有道理。”魏昭一邊說一邊四處張望,“奇怪,牆上白虎麒麟朱雀玄武,中間反倒雕一條蛟,哪能和青龍比?”
“等等!”公良至也順勢看了一眼,奇道,“怎麽只有盤龍柱上的蛟閉着眼睛?”
“咦,我怎麽看到它睜着?”
“剛才閉着。”公良至皺了皺眉頭,似乎十分不解,“莫非半途睜開了?”
“這可有些邪門。”魏昭嘶嘶抽着氣,狀似膽怯地後退一步。
“那我們還進去嗎?”公良至問。
“當然不進去!”魏昭答道。
“正該如此。”公良至點頭道,“路有這麽多,何必光走這一條?”
他們一唱一和着說完了,兩人齊齊轉了身,眼看着就要原路返回。石柱上的蛟龍驀地睜開了眼睛,大如銅鈴的眼中兇光直冒。
只在一息之中,盤龍柱活了過來。一圈圈纏繞着的蛟彈簧般竄了出來,伸直了足有幾丈長,眨眼間距離兩名修士空擋大開的後背只有一步之遙。這蛟龍的身軀粗壯得一個成年人都環抱不住,行動間卻無聲無息,匕首似的利齒即将咬合時,被攻擊的兩人都沒轉身。
也不需要轉身。
半空中突然浮現出一張光網,蛟龍一頭紮進當中,劈頭蓋臉被網了個嚴實。公良至掌中的陣盤熠熠生輝,艮坤厚土陣浮現駝色光芒,厚如龜殼,粘如凝膠,饒是蛟龍全力掙紮也無法沖破。一柄小劍破空而出,劍身輕薄得好似蟬翼,但對上比它大上不知多少倍的蛟龍,聲勢一點不減。這柄赤色短劍閃電般鑽入大陣,在蛟龍雙眼上一劃而過。
粘稠的血液噴濺而出,蛟龍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咆哮,瘋狂扭動起來。匆忙布下的厚土陣終于被撕裂了,瞎了兩只眼睛的蛟破陣而出,橫沖直撞着撲向攻擊它的人。
蘸着蛟龍血液的短劍飛向公良至和魏昭,見風即漲,瞬間變成一柄足以載人的巨劍。他們在千鈞一發之際跳了起來,踩着飛劍一飛沖天。禦劍飛行的修士們貼着大廳天花板飛過,身後的蛟龍一頭撞進牆壁當中,登時飛沙走石,塵土石屑能遮蔽視線。
“原來養着蛟啊。”魏昭說,“想成龍卻成不得,難怪要有龍氣才進得來,這是想空手套白狼呢。”
“別高興得太早。”公良至提醒道,“那不是條活蛟,是蛟龍屍身煉成的法寶。”
煙塵中有黑影騰空而起。
石雕外殼簌簌剝落,露出下面鴉青色的鱗片。那蛟龍被廢了眼睛,但速度不減準頭不失,緊緊跟上了飛劍。它口中有青光醞釀,嘴巴一張,一道水箭直刺公良至後心。公良至頭也不回,只提起真氣扣緊了飛劍。只見魏昭猛一掐訣,飛劍以匪夷所思的角度猛一扭身,刷地與青光錯開。
青光在他們身後膨脹,炸開的無數根水箭直刺石壁,把混着金精的堅硬石壁砸成了篩子。
“好家夥!”魏昭喝道,“良至,給我掠陣,我去會會這長蟲!”
公良至一點頭,在飛劍經過石柱時猛地跳了下去。蛟龍狡詐,竟然不跟着在前面繞着彎兒飛行的魏昭,反倒一扭身跟上了公良至。公良至真氣全力運轉,下墜的速度快到了極致。像是知道在地上跑不過蛟龍,他落地後一動不動,只守不攻,無數層護罩張開又被撕破,層層疊疊沒完沒了,硬是把蛟龍拖住了幾息。
護罩打開的時機非常巧妙,一層破了另一層補上,蛟龍在眼看能解決掉一個麻煩的錯覺中攻擊不休,如此攻擊到第四層,它才猝然停下。
被煉制成法寶的蛟龍已經沒了大半神智,與其說意識到不對,不如說本能地感覺到了莫大的危險。一團灼熱的火光從天而降,勢如奔雷,燦爛得好似天火墜地。
是一柄劍。
魏昭握着那柄重新變小的短劍,人劍合一,流星般直墜下來。公良至拖住了蛟龍,魏昭便趁此機會完成了蓄勢。
蛟龍扭頭看到了這一劍,也只能看而已。
看一眼就覺得雙目生疼的銳利劍勢與離火劍熾熱劍意水乳交融,勢不可擋,在蛟龍察覺的同時穿腸而過,将幾丈長的軀幹一分為二。堅硬的半龍之軀頓時炸裂開來,飛濺的鱗片穿透石壁,沒入幾尺有餘。公良至早就做好了準備,厚土大陣再起,護住了自己。
如果蛟龍去追他,公良至就乘機布陣,在魏昭遛龍時完成殺陣。如果蛟龍追公良至,公良至也能拖住它,讓魏昭借機動手。他們配合殺敵豈止千百次,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彼此打算,蛟龍的變招根本算不上意外。
“痛快!”魏昭大笑道,劍氣将飛到周圍的殘骸全數撕裂,一滴血都沒染上。
蛟龍隕落,盤龍柱驟然坍塌,天頂上出現了一個大洞,明亮的光線從中透射進來。血肉橫飛中魏昭一塵不染,再次翻身上了飛劍,陽光照射在他身上,好一個翩翩少年郎——他一笑,臉上就露出兩個酒窩,看着滿是少年意氣,一點都看不出年紀。公良至看着他笑,自己也不由得微笑,只覺得身心一片輕松,仿佛在黑黢黢的洞窟裏爬行多年,到如今才重見天日。
這青年乘着劍一個俯沖,飛到最低處時猿臂一舒,一把将公良至撈到了飛劍上。他開口剛要說什麽,臉上一呆,像被吓住了。
“良至?”魏昭小心翼翼地說,“你哭什麽?”
哭?
公良至有些茫然,伸手摸了摸臉。溫熱的水跡在指尖暈開,還在接連不斷地順着臉頰滑落下來。
公良至覺得胸口發悶,好似一個傷口悶在暗處,沒能長好,卻長出了黴花,長年累月如鈍刀子割肉。而哪天把血痂一揭,裏頭還是血淋淋地疼。
為什麽?乾天雙壁一如既往,斬妖除魔,萬人莫當,有什麽好哭?
“你看,門!”
魏昭發出一聲驚呼,指了指上面,天空中的确能看見一扇大門敞開,只要上升就能離開遺府。他像是下了決心要到外面再追究好友的異常,飛劍一動,就要向上。
公良至拉住了他。
公良至覺得胸口火燒火燎地疼,這不完全是錯覺。占奕離開前塞給他的醒神佩灼燙得簡直要燒焦皮肉,想來已經示警多時,只是他此時才有能耐發現。
“夠了,阿昭。”公良至疲憊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早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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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