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前塵今朝 (1)

兩名身着乾天谷弟子服的修士死死拉着彼此,被瘴氣風暴抛上抛下,像盒子裏的兩顆骰子。他們身上的道袍已經破得不成樣子,在狂風中分不清東南西北,也分不出過了多久,天地之間只剩下了能讓神魂震顫的瘴風,還有手中決不能放開的人。

玄冰淵上終年濃霧不散,神識難以穿透,金丹以下修士倘若沒有飛行法寶,只能腳踏實地慢慢行走。因為隔三差五有古法器出世,不少散修與魔修會在玄冰淵附近徘徊,要是不幸遇上,難免一場惡鬥。——以上便是他們來玄冰淵前打聽到的風險。

魏昭和公良至以十九歲之齡築基,剛剛在仙門大比中拔得頭籌,不認為他們會輸給哪個築基,打不過總也能逃。他們在仙途上前行的時間還太短,走得幾乎一路順風,還沒有意識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地面在他們經過時突然垮了下去。

人人将終年結冰玄冰淵視為冰川,卻忘了它是條寒冰覆蓋的“河流”。嚴嚴實實的冰蓋下面,無時不刻湧動着有毒的瘴氣,凡人觸之即死,修士也會被它慢慢凍結神魂。當他們發現不好正要脫身時,一群潛伏多時的魔修攻了上來,其中居然還有金丹修為的修士。他們自知無法逃生,對視一眼,縱身投入玄冰淵。

與其被魔修拘走魂魄,還不如投向死地,求一線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瘴氣風暴停了下來。魏昭氣喘籲籲地将公良至往身邊拉——風暴太強,簡直能拔掉人的手腳,公良至剛才被吹得松了手,只剩下魏昭還拼命抓着師兄的胳膊——公良至發出一聲悶哼,手臂彎折的角度不太對。

“你胳膊折了!”魏昭皺眉道。

“總好過被吹散。”公良至反而笑了笑。

他們說完這話便不再言語,兩人死裏逃生,全都狼狽不堪,得抓緊時間回氣。魏昭從禁制已廢的道袍上撕下幾根布條,拿出備用飛劍,給公良至固定胳膊。公良至左手任他包紮,右手從芥子袋中拿出陣材,開始飛快地布陣。

傳說玄冰淵下瘴風經久不息,誰都不知道風暴會不會在下一刻重現。

差不多就在陣法升起後幾息,外面的瘴風卷土重來。陣法像風中燭火般明明滅滅,公良至不斷在各處修修補補。魏昭幫不上忙,坐在陣中吞回春丹,運功把之前一個魔修留在他側腹的箭頭逼出來。如此過了幾柱香時間,公良至終于能坐下,外面的風暴卻還未中止。

“良至,你的指甲。”魏昭看着公良至的手,肉痛地說。

公良至低頭一看,他的兩片指甲都被掀開了一半,想來是剛才抓從手中飛出去的魏昭時掀掉的。他張口把那兩片指甲咬了下來,收進芥子袋裏,擡頭看到魏昭悚然地看着他。

“布陣人的指甲也能加強陣法。”公良至沒好氣地說,“你方才捅人腦袋這麽利落,拔個指甲就惡心着你了?”

“看着怪疼的。”魏昭嘶嘶抽氣道。

“陣材要是用光,十個指甲都得用上。”公良至故意說,看着魏昭的臉皺成一團,“命重要還是指甲重要?”

魏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垂頭喪氣地說:“都怪我……”

“你把我們扔進玄冰淵了?雇魔修來追殺我們了?”公良至打斷他,“你對我用了什麽邪術,還是威逼利誘我跟你來玄冰淵?”

魏昭知道他的意思,嘆了口氣,說了聲“好兄弟”。他想像往常一樣拍一拍公良至的肩膀,這一身血污的找不到能落手的地方。他不是第一次和公良至一起傷痕累累地逃生,時常逃完還為自己的機智和能幹得意。但這回,魏昭真的吃了教訓。

他以前看過一些記載,玄冰淵下是不折不扣的死地。瘴風能讓修士魂飛魄散,而玄冰淵上的冰蓋只會自發開合,據說連化神大能都打不破。這等情況下,成功逃脫或被救出的可能性如九牛一毛。

“我不該這麽冒進。”魏昭檢讨道,“發現不對就應該馬上走,不能仗着自己跑得快就去找死。我目中無人,我自高自大,我白癡,我笨蛋。”

公良至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啧啧稱奇道:“要是在外頭,我非得看一看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不可。”他頓了頓,伸手捋着不存在的長須,老氣橫秋地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經此一劫,汝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蠢笨之處,回去就該日啖核桃三百顆,好好補補腦子。”

“去去去!”魏昭聽得笑了起來,“我這樣聰明的腦瓜還要補什麽腦子?慧極必傷有沒有聽過?”

公良至回了他一個白眼。

“不過還好我們築了基。”魏昭托腮道,“至少不會餓死。”

公良至深以為然地點頭。

不對,魏昭想,要是沒築基就好了,我就不會這麽狂,不會帶良至來玄冰淵。我白癡,我笨蛋。公良至開始閉目養神,魏昭的眼睛卻閉不上。他看着公良至,心沉甸甸得像灌了鉛。

魏昭不能觀想療傷,療傷也沒用。他逼出來的箭頭烏黑,箭頭周圍的皮膚也烏黑,那黑色還往旁邊擴散。發黑的地方也不疼,只是發木,摸上去像摸木頭,什麽感覺也沒有。魏昭試過吃解毒藥,試過逼毒,但那麻木感已經竄進了心脈。

怎麽辦?魏昭茫然無措地想,我這樣一個大好青年,就要死了,死在玄冰淵裏魂飛魄散。他又想,魂飛魄散好過被魔修擺弄魂魄,但我要是馬上死了,良至怎麽辦?

第一日就這樣過去,風暴一直沒停。陣法雖能擋住瘴風,卻不能擋住滲透進來的寒意,還有與寒意同來的某些不可名狀的東西。玄冰淵下真有些邪性,觀想不斷失敗,越打坐越心浮氣躁。按理說他們早就到了能獨自清修上幾年也不覺得苦的程度,但在這裏,幾個時辰就會心煩意亂。

他們試着輪流小睡了一會兒,兩個在歷練中養成倒頭就睡習慣的人居然一個都睡不着。他們一閉眼就聽見風中傳來哭號聲,那聲音十分滲人,怨恨中帶着笑意,像在為他們的到來幸災樂禍。

不能修煉,不能休息,周圍的瘴風一成不變,寒氣直鑽進骨頭裏,待在玄冰淵下完全度日如年。

萬幸,他們有兩個人。

魏昭和公良至湊在一塊兒,找了個不會壓迫彼此傷處的姿勢,靠在一起取暖。他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遇到的趣事,聽過的傳說,書中見聞雲雲,倒也不會無聊得發狂。

他們雖然好得像一個人,但修道之人不可能時時刻刻當連體嬰。魏昭稱得上博學,他會用劍,會符箓,會煉器,甚至會煉丹,乾天谷五大選修雜學中學了四個,每一種上天賦都不差。這些師長對魏昭又愛又恨,蓋因這家夥居然只學個樂子,樣樣都會但樣樣都不精通。然而這樣不全心投入的“不精通”已經超過了大部分埋首一道的學子,劍道之上甚至能與淩霄閣頂尖劍修打個平手。

所以說,魏昭長這麽大沒被人套麻袋打悶棍,純粹是別人打不過他的緣故。

更可氣的是,這天才并不形影單只,他樂于交際,人緣極佳,還有個一起長大的、精通陣法的師兄公良至。他倆加一起就把大道外的實用術法幾乎包了個圓,攻守兼備,能控場能治療。這兩個佼佼者組了隊,還打個屁。

參悟大道只能靠自身,他們選修的術道又不同,其實仔細想來,他們的交集不該這麽多。

莫說彼此殺戮的魔修了,道修當中,無情道避紅塵,有情道入紅塵而不染紅塵,在凡人看來,大概全都是不近人情的天外之人。沒有一對師兄弟像他們這樣親近,哪怕一起長大,未來的道途總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

他們能如此親近,除了緣分之外,當然還靠兩人自己的争取。

魏昭天賦比公良至好,但修到比公良至快一點點的進度後,他就不再修行大道,反而開始鑽研術道。他學劍,學符箓,學煉器,學煉丹……不學陣道,因為公良至喜歡且擅長陣道,他沒必要學。魏昭沒個定性,能輕松地學雜學,又可以和公良至一起在大道的每一個小階段上并肩而行,他覺得這樣很好。

公良至開始就喜歡陣道,也對煉丹有點興趣。乾天谷的弟子一般在大道之外學兩門術道,但公良至要是再學了煉丹,他便不能跟上魏昭的進度了,何況魏昭已經學了煉丹。于是他潛心陣道,在陣道上突飛猛進,互補之下倒能和樣樣都學的魏昭打個平手,他也覺得這樣很好。

大道無情,道途孤單,太重情的人多半隕落在了半道上。但他們的師傅似乎并不在意,沒像其他師傅一樣将他們分開,而他們走着自己的路,只是兩條道路比肩,兩個行者齊頭并進,誰也沒法找理由攔着。于是這段緣分,就從他們相遇開始,持續到了如今。

魏昭突然怕了。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說要和公良至同年同月同日生,卻沒說同年同月同日死。當初他覺得自己和公良至都能在道途上走很遠,長生久視,沒必要烏鴉嘴,如今卻覺得說不定同日死也挺好。他死定了,可是公良至沒受很重的傷……魏昭當然不希望他死,但如果救援不能馬上來,甚至沒有救援呢?

他要死了,這鬼地方就剩下公良至一個人,孤零零在他屍體身邊等着,可能要很久才能等到救援,可能一直孤零零等到死。魏昭一直覺得自己比公良至豁達,比公良至能給自己找樂子,他光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留在此地就心底發寒,要是被留下的是公良至?

魏昭完全不敢想下去,他開始後悔了,隐藏傷口安安靜靜去死有用嗎?只自己安心而已!他解開了繃帶,想把發黑的皮肉全部挖下來。他願意做任何事以求多活一陣子,哪怕多陪良至一刻鐘也好。

公良至開始沒明白他突然幹什麽,等看清繃帶下的皮肉,他臉色驟變,幾乎跳了起來:“你之前幹什麽去了?現在才動手?!”

“我不是怕痛嘛。”魏昭賠笑道,“現在後悔了,覺得痛比死好。”

怕痛,完全是鬼話,他倆都知道。公良至抿着嘴,臉上閃過一絲悲色,很快又化開了。他呼了口氣,一屁股坐回原位,說:“也罷,反正陣法撐不到一天。”

“你之前不是說幾天沒問題的嗎?”魏昭驚叫道。

“陣材用光了。”公良至毫不客氣地說,“你之前還說自己沒事呢!”

他們大眼瞪小眼,突然一起噴笑起來,笑得沒完沒了,傷口都裂了。魏昭伸手把公良至往懷裏一按,胡亂摟着。公良至沒掙開,只用那只好手拍了拍魏昭的背。他抹掉笑出的眼淚,開口剛想說什麽,忽地“咦”了一聲,向後退開了。

“你身上這是什麽?”公良至問。

他繞到魏昭身後,看向對方luo露出的後背。在青黑的皮肉上,有幾片閃閃發光的玩意。魏昭看不到身後,配合地低頭拱背,卻發現胸腹出也出現了幾片怪東西,摸上去不痛不癢。

“奇怪,上次看沒有啊。”魏昭嘟哝着,“莫非那種毒能把人變成蛇?”

他等了一會兒,沒得到回應。魏昭心裏奇怪,轉頭一看,卻看到公良至臉上壓抑着狂喜。

“不是蛇鱗。”公良至抽氣道,“這是龍鱗。”

魏昭目瞪口呆,卻知道公良至不會開這個玩笑。他咽了咽口水,抽出離火劍,往鱗片上用力戳了戳,鱗片連道劃痕都沒留下來。

“你記不記得我們上次遛進師尊洞府看到的畫像?”公良至說,“‘龍者鱗蟲之長,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鱗……孽龍其色青黑,其背有八十一鱗,鱗有八十一輪,具九九陽數’……你這鱗片和畫上的一模一樣。”

他們曾經打賭偷溜進師尊的洞府過,洞府中挂着一幅畫,畫上是兩百年前被鎮壓的最後一條真龍。那幅畫由修士所作,畫上的龍能吞雲吐霧,栩栩如生。他們當初被畫上聲勢驚人的巨龍所懾,立即被師尊抓了正着。陸真人難得一見地大發雷霆,罰他們面壁思過了很長時間。

他們受完罰就各自查找了真龍的記載,關于真龍的文書時至今日遺失了七七八八,但多年以來,他們也看到了不少。

龍性yin,可與百獸交。真龍能讓各式各樣的生物生下龍種,這些亞龍大部分與另一位親族無異,但它們有極小的可能覺醒血脈,由凡物化龍。

“我祖上居然有龍裔?”魏昭張大了嘴巴。

“背鱗二十七!”公良至喜道,“一日二十七鱗,再過兩天你就能化龍!”

“瘴氣死氣結冰蓋,九九陽數可沖霄,那……”魏昭難以置信地說,“那不是只要我化了龍,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對!只要你化了龍,我們就得救了!”公良至笑得合不攏嘴。

“天無絕人之路!”魏昭歡呼道。

他們喜得手舞足蹈,魏昭一躍而起,伸胳膊踢腿,只覺得有使不完的力氣。胸口的麻木哪裏是中毒啊,分明是龍軀正在羽化。“你說,化龍之後我不會整個人都黑漆漆了吧?”他還有閑心擔憂這個。

“那我們交換幹不幹?”公良至玩笑道。

“不幹不幹!這可是真龍之軀啊,區區人軀哪裏好比……”

說到這裏,魏昭戛然而止。

他臉上的喜色退潮,只餘下一片空白。魏昭看着公良至,公良至詢問地看着他,仿佛真不懂他意識到了什麽。

“良至,”魏昭慢慢說,“陣法一日後就要壞了,是不是?”

“能撐過兩天。”公良至若無其事地說。

“兩天?陣材沒了,你拿什麽撐?”魏昭問。

“山人自有妙計。”公良至移開了視線,“你擔心什麽,我才是那個學了陣道的。”

“別糊弄我!”魏昭喊了出來,“你拿什麽撐?頭發?指甲?你自己?!我是沒學陣法,但我看你用了這麽多年,我又不傻!”

公良至不說話。

這等同于默認,恐怕要讓陣法維持下去,公良至就要缺胳膊少腿乃至沒了性命。剛剛湧現的希望和狂喜一點不剩,魏昭只覺得心底一片冰涼。

“把陣縮小點吧?”他近乎央求地說,“你護着自己就好,我沒關系。我不是龍嗎?只要熬兩天就能一起出去了。”

公良至搖了搖頭,說:“化龍就像蛇蛻皮,羽化的時候最脆弱。你化龍時絕對不能暴露在瘴風中。”說到此處,他竟露出一個微笑:“死在玄冰淵裏的人神魂俱滅,與其做了瘴氣的一部分,倒不如拿我的魂魄做陣眼,也能廢物利用,護你周全。”

這叫什麽廢物利用!魏昭目眦欲裂,這才知道公良至原先做了什麽打算。

“阿昭,你聽我說,”公良至正色道,“與我同在此處的如果是別人,我肯定不稀罕舍命救人家,但你不一樣啊!生靈一化龍就有金丹修為,以你之能,元嬰可期,化神飛升也并非難事。我送你扶搖上九霄,魂魄也算入你因果,只要你活着,我就不算身死道消。這不是好事嗎?”

“怎麽不是你上去我留下?”魏昭怒道。

“你傻了不成,我又不能化龍,怎麽出去?”公良至說,“要麽你死我活,要麽全部死這裏。你不是還想看遍天下風景嗎?修成金丹,才可以去北冥探寶,鲲鵬雖然已經沒了,它們的後代還在,你得替我看看那魚是不是真的像山一樣大。修成元嬰,才能游九幽地府,你不是打算泛舟黃泉上嗎?修成化神,才能憑己身淩于青雲之上,也不知曾經有神道修士立天庭的地方還能不能看見瑤池和桃園。等度過天劫,能脫出此方小世界,自此長生久視,逍遙天外天,豈不快哉。”

可縱然能上碧落下黃泉,縱然能超脫此方天外天,若無你相伴又有何意趣!魏昭心潮起伏,只覺得胸口悶得發慌,想仰天長嘯,把滿腔郁氣吐出來。他咬着牙不說話,像在和公良至賭氣,心中搜腸挂地地想着能讓他們一起脫困的辦法,再不然就是能讓公良至一個人脫困的辦法……

真龍颔下有明珠。

魏昭感到舌下有什麽東西,他摸了摸自己的颔下,像隔着蚌肉摸到了珍珠。在此時,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真龍生而知之,龍裔到了化龍之時,蘊含在血脈中的知識也慢慢蘇醒。當魏昭拼命地想着如何脫困時,血緣記憶給了他答案。

若要自己出去,等上兩天就好。若要送公良至出去……

魏昭平靜了下來。

他其實有那麽點兒害怕,于是轉頭去看公良至,發現公良至一直在看他,像要把他的臉好好記住似的。魏昭心頭一熱,想到公良至能活蹦亂跳地出去,一下子什麽都不怕了。

他也仔仔細細地看着公良至,總角之交的面孔與小時候比已經變了不少,只是他倆從沒分開很久,在身邊難以察覺一天天細微的變化,如今一轉頭才驚覺他倆都長大了。公良至不再是那個看着有些呆板的孩子,而是個俊逸出塵的青年。若說魏昭身上還有股煙火味、江湖氣,公良至便十足符合凡人心中仙人的形象,至少對外如此。

公良至無疑長得十分好看,還有種高嶺之花的凜然之氣,眼角細長得像只狐貍,人卻精明不到哪裏去。魏昭想到這裏又有點發愁,心說今後剩他一個人,要是被人欺負了怎麽辦?——這話讓魔修聽到了一定捶胸頓足,怒言他倆全都兇名在外,也不知誰欺負誰。

大陣閃爍了一下。

他們對視中露出的笑意消失不見,都知道要到了抉擇的時候。公良至張了張嘴,最後什麽都沒說,只對着魏昭笑了笑。他站起來,魏昭也站了起來,用力抱了他一下。

“我想明白了,當大能是很好。”魏昭說,“公良至你一定要結丹結嬰化神飛升,替我看遍這大好河山!”

他緊緊抓住了公良至的手腕,把那雙手拖到自己面前。公良至開始還笑,接着越聽越不對,想掙紮卻掙脫不開,只能看着魏昭臉色一白,吐出一顆血淋淋的珠子。那珠子溫潤如玉,晶瑩剔透,卻纏繞着不祥的血絲,像顆沒長熟就從樹上挖下來的果子。

“阿昭!”公良至大駭道。

魏昭舔了舔嘴巴上的血,硬是合攏公良至的手掌,把龍珠緊緊裹住了。他還想說點潇灑的話,卻只覺得渾身上下像有氣流亂沖,疼得他一開口就會慘叫。魏昭無法,只好閉上了嘴巴,運起全身所有用于化龍的生發之力,送入龍珠中。

未成形的龍珠在體外顫動,仿佛一樣覺得痛,想鑽回魏昭身體裏。魏昭硬是将它推出去,它只好鑽進了另一個人身體裏。光芒一現,龍珠與化龍之力都被強行擠壓進公良至體內,同時周圍風起雲湧,大陣瞬間破碎。

公良至感覺到了體內向上沖的氣流,他大驚失色地看着魏昭,身上居然也出現了鱗片。魏昭知道用龍珠和化龍之力強行造出的僞龍只會存在幾息,幾息後龍珠再無成型之日,魏昭也再無化龍的可能。但那又怎麽樣?幾息已經夠了。

玄冰淵下有毒的瘴氣如同遭遇烈日的黴菌,沸騰着向兩邊退開。常年不化的冰蓋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出現了一條細小的裂紋,而後那裂紋一路蔓延,碎成一片,像被砸中了的琉璃瓶,瞬間碎出一道縫隙。龍氣加持下公良至輕如鴻毛,仿佛疾風中一片落葉,還沒來得及道別,轉眼間已經扶搖直上,沖出了玄冰淵。

冰蓋在他身後閉合。

後來呢?

後來在玄冰淵之下苦苦掙紮的魏昭遇見了那本《捕龍印》,而在玄冰淵之上悲痛欲絕的公良至,遇見了他們的師傅陸真人。

陸函波喜出望外地飛遁而來,一看見公良至便面色大變,脫口而出道:“怎麽是你?”

不等公良至回答,她又問:“魏昭呢?”

彼時公良至心亂如麻,半點沒計較師尊臉上顯而易見的失望——他心底也認為魏昭才應該出來。他心如刀絞地略略說了即将化龍的魏昭送他出來的事,卻見師尊面色數變,打斷道:“他死了沒有?”

“我出來的時候,阿昭還活着。”公良至說,眼睛又亮了起來,“他還活着!師尊能想法子救他嗎?”

“化神難破玄冰淵!”陸真人厲聲道,狠狠瞪了弟子一眼,“你怎麽就不殺了他!”

公良至愣住了。

陸真人說:“你體質特殊,能儲龍氣,倘若魏昭死在你身邊,他的魂魄會跟着你出來!”

公良至面色一白,萬萬想不到自己居然錯過了這樣的機會。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問道:“師尊早就知道阿昭是龍裔?”

“他若不是,我何必養他兩百年!”陸真人不假思索道。

這真不能怪陸真人,哪怕是金丹真人,倘若為一件事謀劃了兩百年,就要成功時功虧一篑,大起大落下都很難心平氣和。陸函波參與屠龍時就自知晉升無望,而得到那一團真龍精氣後,将全部希望放到了煉制捕龍印上,更加不可能靠自己結嬰。如此蹉跎兩百載,陸真人已經壽數将盡,此時與成果擦肩而過,難怪她氣急敗壞。

可惜,要讓她的弟子體諒這個,也太過強人所難。

公良至愣在了當場,只覺得一陣寒意直入骨髓,簡直比玄冰淵下更為可怕。他從來不笨,悟性高超,從師傅這句話裏,他明白了太多。

陸真人早知道魏昭是龍裔。陸真人收魏昭就是為了這個。兩百年……陸真人恐怕,生養了魏昭。

龍與百獸交可生亞種,萬萬亞種中才可能出一條真龍。但要是修士以秘法孕育龍種,耗時雖久,生出來的龍裔卻注定會化龍。

“師尊……”公良至緩緩道,“您要拿魏昭做什麽?”

陸真人眼中閃過一絲悔意,大概後悔在弟子面前說漏了嘴。她勉強收起了憤怒,悲戚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魏昭有我血脈,更是我的得意門生,就算我開始有什麽念頭,如今也只盼他早日化龍,可護持師門。你難道不信為師嗎?但天有不測風雲,如今出了這種事……瘴風之下,即便有半龍之軀,恐怕也撐不了幾日。”

說罷,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公良至,話鋒一轉:“為師待你如何?”

“自是……恩重如山。”公良至木然道。

“為師多年不能結嬰,壽數所剩無幾,倘若能得到真龍殘軀殘魂,哪怕只鱗片爪,也可能救我性命。”陸真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公良至,貪婪地注視着殘留的每一絲龍氣,“你這一身龍氣……”

她無非是顧忌着最後一絲面子,想要公良至自己傷筋動骨扒下殘留的龍氣,孝敬給師傅罷了。

“魏昭對您愛戴有加……”公良至艱難地說。

“我當然知道!”陸真人不耐煩地說,又放緩了語調,“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我輩修道中人亦應當順應天道,莫要拘泥前塵駐足不前。魏昭既已遭難,你就該着眼當下……”

公良至已經聽不見了。

他心神恍惚,看着師傅,陸真人面上已不怎麽好看,難以維持住慈愛的表情——她本來就不太對弟子作慈愛之态,哪怕對着最讨人喜歡的魏昭,當初公良至還以為師傅只是不擅表達呢。陸真人盯着他的眼神如猛獸凝視獵物,一臉勢在必得,公良至回頭一想才恍然大悟,陸真人偶爾看着兩個小弟子出神時,用的可不就是農夫看田地的目光嗎。

公良至是個孤兒,七歲被陸真人撿回來養大。他把陸真人當恩人,當師傅,甚至偷偷地當做母親。陸真人不茍言笑也好,對他不聞不問也好,更關注魏昭也好……公良至都一直全心全意地敬愛着她,把她當做修道路上的楷模。

然而……

這就是真相嗎?

他看着這樣的師傅,心中的嚴師、慈母和偶像轟然倒塌,那本來就是幻象而已。對大道的懷疑相伴而生,公良至想,冷酷無情是大道?損人利己是大道?對紅塵與情義不屑一顧,卻汲汲營營,成日争奪資源和法寶,為此可以利用一切……這就是大道?

如此大道,不修也罷。

公良至從玄冰淵出來的時候,看着魏昭被瘴氣吞沒,道心已然不穩。而此時,他體內真氣亂竄,紫府神魂不定,一顆道心轟然破碎。

他此刻放不出任何一個法術,神智卻無比清醒。剛才融入軀體的龍珠已經再次離體,靜靜躺在公良至掌心。他還沒來得及和師傅說,但如果陸真人等不及了自己出手,肯定能立刻發現它。魏昭留在了玄冰淵下,屍骨無存,神魂俱滅,只剩下這一顆龍珠。這是魏昭留給他的,是他的東西,誰都不能奪走。

公良至嘔出一口血,身體整個弓了起來。他伸手捂住嘴,趁機将龍珠往喉中一送。

他把龍珠吞了下去。

不屬于己身的力量在體內亂竄,公良至吐血不止,無數幻象明明滅滅,不知今夕是何年。他一會兒覺得自己剛從玄冰淵出來吞下了龍珠,一會兒又記得自己剛剛跳入斷空真人的遺府,眼前閃現過無數張面孔,耳邊響起無數道聲音。

“道長一定要修成個真仙,替我看遍大好河山!”

“公良至你一定要結丹結嬰化神飛升,替我看遍這大好河山!”

啊,是魏昭。

公良至回光返照般清醒過來——至少他覺得自己清醒了。他再一次站在十年前的玄冰淵下,身邊站着準備犧牲自己的魏昭。十年間這場景無數次出現在公良至心中,而每一次,他都會做同一件事,當初沒做以至于深感後悔的事。

公良至在瘴風中抓緊了魏昭。

————————

魏昭目瞪口呆。

他敢跳出陣外,當然有本事對付那只妖蜃的胃。他非但不會被吃掉,還會反将一軍,把整個洞府的力量全部收歸己用,将修為一路提升到金丹巅峰,這可是主角待遇的速度啊。魏昭故意把這場景弄得和十年前一樣,就是為了讓此時本來就有些混亂的公良至心神震蕩,被幻境所趁。如此一來,只要魏昭消化完妖蜃的力量,就能在幻境中獲得答案。

然而他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公良至的确被幻境趁虛而入,但他的反應居然不是跌倒在地與幻境作鬥争,而是起屍般站了起來。道士眼中燒着兩團鬼火,看起來比魏昭還瘋。他露出一個溫柔如水的笑容,說:“阿昭……”

他一步跨出小陣,撲向了魏昭。

魏昭意識到,公良至的幻境見鬼的又與現實混在了一起,不然他不會神情恍惚地管“衛钊”叫阿昭。魏昭連忙去抓他,想把公良至按回小陣中,龍軀和魔氣與妖蜃的争鬥已經開始,過會兒就沒有餘力來看住一個神志不清的公良至。他剛抓住公良至的手,公良至就把空蕩蕩的手心往自己嘴上一送,然後……

公良至吻上了他。

道士緊緊地抓着他的肩膀,像怕他逃脫。公良至的嘴唇用力貼着魏昭的嘴,舌頭還企圖撬開他的嘴唇。那條亂動的軟肉被魏昭咬緊的牙關擋在外面,不停在他唇上亂頂。魏昭被弄得頭皮發麻,瞠目結舌,頭發都要豎起來了。他用力把公良至從身上撕下來,破口大罵:“你發什麽瘋!”

他怒氣沖天,心想前腳剛叫阿昭後腳就在幻境裏啃老婆,真他媽是個禽獸。魏昭完全不想看公良至對他妻子做出什麽表情,準備把對方打昏算數。然而他去看被推倒在地的公良至,卻看到了一張泫然欲泣的臉。

恐慌,不安,哀求,甚至絕望。

魏昭完全是被這匪夷所思的反應吓住了,這才被他再一次撲了個正着。

公良至的舌頭在他口中推擠着,匆忙得像只舔人手指的小獸,他吻得既不煽情也不柔情,比起親吻不如說是在把什麽東西頂進魏昭喉嚨,倉促間津液都從唇邊留了下來。魏昭如夢初醒,明白了公良至在做什麽。

他在幻境中将龍珠放進口中,然後企圖還給幻境裏的魏昭。

魏昭要去推他的手垂了下來。

小陣在裏面的人先後沖出中動搖,幾下就被毀去。此時将公良至推開也沒用,倒不如把他放在身邊,還能護他周全。魏昭運起半龍之軀中的龍氣,将他與蠕動消化着的妖蜃胃袋隔離,同時以自身為媒介,轉化真氣渡入公良至口中,好讓他不至于在強壓下力竭而亡。

哪怕不能直升金丹巅峰也無妨,魏昭知道的主角機緣多得是,他不缺這麽一個。即使拿不到妖蜃的幻境之力也無妨,反正除了公良至,也沒有誰需要讓魏昭拷問時顧忌性命。公良至不能死,魏昭想,才不會讓他如此輕易還債。

何況,無論今後如何,至少在此時此刻,公良至還想着救他、把龍珠還給他,魏昭還有什麽好說的?

他感到窩心,繼而焦躁,這些年下來他已經不習慣任何正面情緒了。魏昭感到不自在,不能與怨恨同在讓他感到脆弱,仿佛他還未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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