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中元

周幼煙不是來串門的。

她來的第二天深夜,公良曦從睡夢中驚醒,跑來把魏昭搖晃得睜開了眼睛。魏昭看着她,小姑娘局促地笑了一下。

“衛钊哥哥,你有沒有聽見有聲音?”她說。

魏昭自然聽見了聲音,空氣中似有無數琴弦被撥動,輕卻無休無止,如同千萬顆流星墜下。他一算時間,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倒有些奇怪公良曦怎麽會聽見。

“沒聽見。”魏昭裝模作樣地說,“你不會做噩夢了吧?”

“現在還響着呢。”公良曦支棱着耳朵,向外面指了指,“聽!咻咻咻的……”

“哎呀,今天是農歷七月半。”魏昭說,“莫不是撞上孤魂野鬼夜游了?”

公良曦打了個寒戰,一雙眼睛飛快地掃了一眼身後,又飛快地轉回來。“才、才不會呢!”她說,“我爹可是修道士,孤魂野鬼都怕他。”

“可孤魂野鬼不怕你呀!”魏昭回道,“你剛才有沒有去過你爹的房間?”

公良曦玩着手指,扭捏道:“就這麽去煩阿爹不好……”

阿爹是阿爹,周姨是周姨,衛钊哥哥是衛钊哥哥——小姑娘心裏暗暗覺得哥哥跟她是同輩的,不像打擾長輩一樣丢臉。皮下與她爹同歲的魏昭沒想到這一層,他聽到公良曦沒去找父親和更熟的周姨,卻來找了自己,聞言心裏一樂,也不再繼續講“你爹不在房間會不會是被鬼引走了”的鬼話。

“成,哥哥這就帶你夜探孤山!”魏昭笑道,往身上草草一披衣服,牽着公良曦走了出去。

夜幕極亮。

藏青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輪大如磨盤的圓月,萬道金絲從這輪碩大滿月中投射出來,其形如無數橄榄,累累懸挂,垂下人間。萬千金光如同炸開的煙火,只是垂落的速度緩慢,濃稠如漿。

庚申夜月華,中有帝流漿。

“哇啊……”公良曦仰着脖子,看着天空直抽氣,“真漂亮!”

一甲子一度的帝流漿自然極其美麗,魏昭也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它。但他聞言一愣,仔仔細細地打量起公良曦。她在流光下宛如冰雪堆砌而成,小臉泛起興奮的紅暈,下意識拉着魏昭要往外走。這一幕就如同任何一個被美景所懾的孩子,乍一看沒什麽異常。

然而,普通孩子可不會在此時露出這種表情,普通孩子都不應該醒。帝流漿能使積年草木成精,使妖物鬼魅增長修為,修士能用秘法找到帝流漿,但在凡人的眼中,這便只是個特別明亮的夜晚罷了。

因為龍珠嗎?

魏昭正思忖着,公良曦發出一聲驚呼,松開手沖向了遠處。魏昭一把抓住她,剛才的念頭也被打散。

一個大陣在不遠處緩緩運轉,将方圓百裏內的帝流漿收入其中,金色絲線在周圍彎折,仿佛鐵屑聚向磁石。帝流漿極美,月夜極靜,但就在草廬不遠處的天空中有刀光劍影,數人纏鬥不休。

“阿爹和周姨!”公良曦急道,“還有妖怪!”

天上一只黃鼬、一只狐貍與一只大鳥将兩個修士團團圍住,口中忽而吐火忽而吐武,氣勢洶洶地不斷撲擊。不多時又來了幾只看不清原型的妖物,也默契地向修士們沖去。周幼煙時不時将這群妖物打退,但為了護住下方腳踏罡步正在作法的公良至,只能在周圍游走,不能追擊殺敵。妖物們似乎摸清了她的顧慮,一個個且攻且退,明明修為都不如劍修,但至今沒被斬殺。

“這群壞東西!”公良曦捏緊了拳頭,仿佛這樣能助天上的人一臂之力似的。她央求地晃了晃魏昭的胳膊,說:“衛钊哥哥,你能幫他們嗎?”

“我也才剛學道啊。”魏昭說,“別怕,他們快打完了!”

确實如此。

公良至桃木劍向上一插,木劍似乎刺入了什麽東西,懸浮在了空中。大陣上又套入一個小陣,将聚攏的帝流漿再度收束,灌入一個葫蘆。衆妖物攻擊更急,雙眼赤紅地向那葫蘆沖去,只是兩陣已成,而公良至也空出了手。

周幼煙一聲清叱,劍光閃過,狐貍腦袋騰空而起,咕嚕嚕滾出幾丈高。另一妖物趁空越過了劍修,本以為能捏到軟茄子,卻被白玉尺擊中面門,打得從空中掉了下去。

“好!”公良曦歡呼道,又要往外走,被魏昭扣着肩膀停下。

小姑娘看不到,魏昭則能清楚看出幾步以外有陣法,将整個草廬護在其中。這陣法讓外敵看不見草廬,攻擊與聲音進不來,魏昭推測裏面的人要麽出不去,要麽出去時布陣人能收到信號,他不想驚動公良至。

外面的刀光劍影看着聲勢極大,站在裏面卻聽不見。但既然聽不見外面打架的聲音,公良曦按理說也不該被驚醒。魏昭自己能聽見帝流漿,與其說靠聽,不如說靠“感覺”,如同某些動物先一步聽出地震風暴的預兆。公良曦呢?

魏昭在公良曦的脖子上捏了一下,把她掐昏過去。他抱着小姑娘走回草廬,放在床上,一縷黑霧鑽進了她的丹田。

這倒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難得防護在外不在內,公良曦的監護人此刻又忙着。魏昭探過她的丹田,沒什麽異樣,也沒找到龍珠。黑霧又小心翼翼地伸向她的紫府,被擋在了外面。

魏昭這才發現,公良曦的紫府下了層層禁制,其嚴密程度讓人刮目相看。在一名幼童身上下這麽多禁制,無疑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但魏昭繞着這些禁制轉了好幾圈,沒找到能下手的地方。

它就像陣法百科全書,或者公良至的陣法水平展示,無數個陣法禁制環環相扣,相生相克,破壞任何一個都可能産生連鎖反應,而會造成的後果難以預計。魏昭有一成把握以力破巧,但那樣公良至肯定會知道,而公良曦的魂魄九成九會與藏在她紫府中的秘密一起分崩離析。

被強行破解會九死一生,公良至倒舍得對女兒下這種狠手。魏昭心裏泛着嘀咕,像個抱怨主人防盜措施做太好的賊,讪讪收了手。

倒不急于一時,魏昭想。他把衛钊的軀殼放回床上,一縷分神偷渡出草廬外的大陣。

此時戰鬥已經到了尾聲,圍攻的妖物們又丢下幾具屍體,終于不甘心地潰退了。現下的妖物大多不成氣候,而帝流漿雖然罕見,今晚卻不是只有此處有,它們會來襲擊,無非想占便宜,搶奪經過修士提純的帝流漿。

公良至衣冠未亂,盤腿坐在那只葫蘆旁邊調息。不久周幼煙折返,腰間懸着一只妖物的斷角。

“你這次意外晉升幾個小境界,晉升的真是時候。”周幼煙說,“本以為要苦戰一番。”

“多謝幼煙前來助拳。”公良至笑道。

“我們之間還談什麽謝不謝的。”劍修搖了搖頭,“若要言謝,我可欠你兩命。”

“陳年舊事。”公良至失笑,“何況……”

“你想說救我的是魏昭?”周幼煙說,“我清楚得很,兩次救我都算你倆一人一半,折算一下,我還是欠你一命。”

公良至被劍修一語道破,噎了半晌,只能笑了笑。

劍修也不用他答話,收起了劍和戰利品,席地而坐,從芥子袋裏拿出一個酒壇。她在酒壇上一拍,頗為豪邁地往口中倒了一口,又拿出另一壇酒,扔給公良至。

“今夜有月有酒,有敵人,有故友,合該浮一大白。”周幼煙說。

“你們這群酒鬼。”公良至搖着頭感嘆道,接過酒壇,拍開封泥嗅了嗅酒味,“聞上去倒是好酒,便宜了我這不懂酒的人。”

“綠意坊的千日醉,凡人喝了醉三年,你我麽,大概醉個三天。”周幼煙道。

公良至聞言停了手,說:“那我只能喝兩杯,我還有女兒要照顧呢。”

“解酒藥我放桌上了,留了紙條讓你女兒明天喂你,一喂就醒。”周幼煙說着又灌了一大口,“今日中元節,今年魏昭十年忌日,咱們不醉不歸。”

公良至沒想到她就這麽說了出來,聞言怔了怔,苦笑道:“倒是我着相了。”

“有什麽奇怪的?”周幼煙反問道,“你本來就同他最要好,認識他最久,當然比我這個認識幾年的朋友看不開。”

“也不能這麽說……”公良至對着酒壇喝了一小口,為辛辣的味道皺了皺眉,“阿昭也當你是至交好友。”

“我知道你在寬慰我什麽。”周幼煙笑了起來,“無非是你知道我當初對他有意。他沒看出來,你倒看出來了。”

咦?

隐身在一邊的魏昭咂了咂嘴,感覺有點吃驚,還有點尴尬。周幼煙如此豪爽一劍修,魏昭拿她當哥們,今天才知道她居然還中意過他。

“阿昭向來魯鈍。”公良至寬慰道,“不獨獨對你。”

“是啊,紅顏知己滿天下,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周幼煙笑道。

“他并無輕薄之意,只是不開竅。”公良至說。

“我知道。魏昭正人君子一個,他要是登徒子,全天下的男人得有一半被歸類為畜生。”劍修臉上露出了懷念的神情,灑然一笑,“年少輕狂喜歡上他,何其不幸,又何其幸運。”

公良至不說話,低頭從芥子袋拿出幾朵解憂花,放到周幼煙面前。解憂花能當陣材,也能解酒,味甘甜。周幼煙一看,挑眉道:“一邊喝酒一邊解酒,喝不醉不是浪費?”

“幾朵解憂花解不了千日醉,味道倒還不錯。”公良至說,“你贈我千日醉,無以為報,只好送你一點下酒菜了。”

周幼煙大笑。

“你不必安慰我,對魏昭那點心思當年就沒了。”周幼煙嚼着花說,“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們遇到築基期的蛇妖,你們第二次救我的那一回?”

過去的驚險變成了如今的懷念,公良至點了點頭,說:“自然記得。”

“那一次,我和你都遇險,被蛇妖纏着往洞府裏拖,那時魏昭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我。”周幼煙說,“我就在那時候想明白,不再喜歡他了。”

魏昭聞言十分奇怪,心說怎麽自己救人還救出“不喜歡”來了?公良至和他心意相通,問了出來:“為何反而不喜歡了?”

“因為接下來他就跟着你一起跳下蟒蛇洞了啊。”周幼煙笑道,“那時我便知道,我在他心裏,和所有朋友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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