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河神與新娘
這一回魏昭沒殺圍觀群衆。
黑霧鑽進水中,與河底的“河神”纏鬥起來。大河掀起滔天巨浪,兩岸的人死了個精光,一個都沒剩下。等最後一個人咽了氣,這場戲再度重啓,回到了故事開始的時候。
第四次,魏昭将黑霧化作黑雲,托起書生與新娘,一開場就将兩人直接帶出了小鎮。黑霧一松開,視角又轉回了河邊上,沒得到祭品的大河開始波濤洶湧。兩岸的人驚慌失措,到處找人,彼此指責,幾乎要厮打起來。最後有人突然抽刀往旁邊的人身上砍去,把傷員扔進了大河裏。大河平息下來,人們松了口氣,又恢複了原狀。
“你來。”魏昭意興闌珊地收回了黑霧。
公良至打開了芥子袋,用真氣取出陣材,開始在大河邊上布陣。陣法在河床上升起,密密層層,把目光所及的河面都覆蓋住。待載着新娘的船要下水的時候,人們忽然發現河面上仿佛凝結了一塊看不見的冰蓋,怎麽也無法突破。他們議論紛紛,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河下翻騰起來,卻像被蓋子蓋住,河水和其中的“河神”都出不來。
“就這樣?”魏昭嗤笑,“治标不治本,你能封多久?”
“姑且一試。”公良至說。
“我曾看見有地方祭童男童女求雨,要宰殺祭品那天,剛好下了雨。”魏昭說起從惡念中讀到的事情,“那地方的人歡欣鼓舞,為了感謝老天,連忙把童男童女殺了。”
“這事畢竟還沒在此處發生。”
“你剛才沒看見他們抽刀殺人?”魏昭嘲弄道,“還是道長覺得天下都是願意受你慈悲的好人?”
“閣下說的事如果發生,貧道自然會阻止,再嘗試別的手段。”公良至抿了抿嘴,說:“我倒想問問閣下,次次以最壞的心思揣度他人又是什麽道理?”
公良至本不該多說那一句,一個魔修時時刻刻心懷怨恨有什麽奇怪的呢?只是身邊這人如今披着故友的外殼,他的面孔像魏昭,聲音也像,處處都與記憶中一模一樣。公良至固然知道這不過是幻覺,但聽着熟悉的聲音字字句句滿是怨恨與殺意,不免感到難過,忍不住想反駁幾句。
鬼召冷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這套行不得通。”
陣盤微動。
公良至眼前又暗了下去,他心中一嘆,估摸着又要失敗重啓。等他再度睜開眼睛,面前又是開場的青瓦白牆,穿着紅嫁衣的新娘子泫然欲泣,嗚咽道:“我知趙公子對我有意,只是你我今生無緣……”
公良至怔了怔。
這是他頭一次聽見新娘的聲音,也是頭一次看到新娘的面孔。她一片空白的臉上如今生出了五官,好一個小家碧玉。這姑娘身上無線,關節圓潤,看上去活脫脫一個真人。
而公良至,站在本該是書生站的位置上。
他環顧四周,沒有看到曾經落腳的“看臺”,更沒看到本來站在身邊的鬼召。周圍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閨房,那個被砸碎過的花瓶好好地站着。公良至穿着一身道袍,新娘子卻像沒有看見,依然眼含淚意地看着他,叫他“趙公子”。
公良至暗中運起真氣,神識一掃,能感應出面前依然是個傀儡。房間像個罩子,神識穿不透牆壁,無法探測屋外。他迅速地收回目光,看向新娘,配合地露出幾分怒色:“此話怎講?”
“河神年年娶妻,今年便輪到了我!”新娘子垂淚道,“到了吉時,我便要坐上一葉扁舟,送予河神為妻。今日一別,恐怕再無相見之日。”
“要是你我二人離開此地呢?”公良至問。
新娘只是搖頭,垂淚道:“整個鎮子都要蒙難,這就是我的罪過了。”
公良至不着痕跡地打聽了幾句,新娘子只說河是大河,村是大河村,說不出那河神是什麽來歷。道士心中有數,點了點頭,溫聲道:“姑娘莫怕,我自有辦法。”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辦法?”新娘子擡頭道,她的表情做得栩栩如生,只是一雙眼睛呆板如魚目,能一眼看出異常。
“河神娶妻殘忍至極,早該廢除。”公良至說,“昨晚有神仙入夢傳我仙法,能斬妖除魔。我先帶姑娘躲出去,再去誅殺河神,如此一來便無後顧之憂。”
公良至掐了個法訣,隔空擡起了書桌。新娘發出一聲驚呼,很快信了他的說辭。公良至便施了隐身術,帶着新娘子溜了出去。
他向屋外踏出一步,神識也擴展開來,仿佛門外剛生出一個新天地。天空灰蒙蒙一片,泛着河水一樣的蟹殼青,就像公良至曾去過的江南水鄉,看上去随時都可能灑下細雨。門外有幾個壯漢正巡邏把手,也不知“書生”開始怎麽進來的。
公良至送新娘子到了城鎮邊上,囑咐她在此等待。他不敢再往外走,以免觸動了什麽機關,讓這一局又報廢——公良至隐隐覺得失敗次數會造成一些影響。他快步來到河邊,開始布陣。
之前用掉的陣材又回到了芥子袋中,仿佛從沒動用過。公良至迅速地布陣,在吉時來到前完成了大陣。他看着小鎮熱鬧起來,人們面帶驚恐地東奔西跑,尋找着失蹤的新娘。随着時間過去,水面上出現了波浪。公良至站在河邊,時刻準備着修補陣法。
河中出現了一串氣泡,他凝視着變得渾濁的河水,突然感到自己的胃抽動了一下。
這感覺古怪極了,公良至立刻用神識掃過身體,确認既沒有無形之手掐他的胃,也沒有什麽奇怪的東西突然出現在體內。他疑惑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這并不是胃痛。
是饑餓。
自築基辟谷以來,公良至再沒有感到過餓,以至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是什麽。他疑心這是什麽提示,亦或一個陷阱,但周圍別說食物,連棵能拔下來咀嚼的草都沒有。光禿禿的河岸邊只有鵝卵石,河中看不到一條魚,只有黑影在河面下蔓延。
第一下沖擊撞到了大陣上。
河比旁觀時看到得更寬,河裏的東西也比那時候強大許多,沖擊如潮水般連綿不斷,幾息之後第一個陣法節點就被沖擊得松動起來,仿佛即将被大魚重開的網。公良至嚴陣以待,手中掐訣不斷,飛快地加固河上大陣,将莫名其妙的饑餓先放在了一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饑餓變得更嚴重了。
岸邊的人群開始狂呼亂叫,公良至站在陣眼當中,真氣不要錢似的輸入大陣,竭力将之楔入大河兩岸。他剛穩住陣法,河中第二、第三波攻擊轉瞬即至,陣中傳來的怪力拉扯得他腳步一個踉跄,幾乎摔倒在地。公良至覺得自己像在和整條大河角力,如螳臂當車,才開始不久便只能苦苦支撐。
白玉尺已被鬼召弄碎,其他法器還沒來得及祭煉上來。陣材消耗得極快,公良至索性故技重施,拔出桃木劍,一咬舌尖,一口鮮血噴了上去。
公良至心中苦笑,只覺得最近幾個月被逼得手段盡出的事好像比最近幾年都多。已經漲上河岸的河水不情不願地被壓了回去,圍觀者們發出了劫後餘生的歡呼,卻不知道他定住河水需要多大的力氣。不多時,公良至不得不使出碎玉訣。他精神一振,卻感到胃部幾乎抽搐起來,仿佛幾天幾周不飲不食的虛弱感讓他險些握不住劍。
公良至在這沒來由的恐怖饑餓中勉強定神,不再留力,全盤輸入陣法當中。他很确定下壓的大陣已經傷到了河裏的東西,像捕獸夾嵌入獵物體內,越是掙紮傷勢越嚴重。但河水不退反進,兇性大發,顯出一股要與布陣人同歸于盡的兇狠。
拉鋸戰維持了僅僅幾息,以大陣的崩潰告終。河中綻開絲絲猩紅,像有什麽活物正流血不止,這混着血的大河先拔地而起,再推金山倒玉柱地塌下來。河邊的人驚恐地四散而逃,打頭陣的巨浪則全數沖着公良至襲來。翻卷的浪潮像一只大手,緊緊抓住了公良至,迫不及待地往水中拉去。
身上的水流纏得太緊了,公良至覺得自己像貓爪子裏的老鼠,渾身骨骼全數粉碎。他喉中腥甜,視野發暗,意識消失前,仿佛看到了某個夢牽魂繞的少年。
“我知趙公子對我有意,只是你我今生無緣……”
公良至猛地睜開眼睛。
他大口喘着氣,像要把空氣輸進方才溺斃的肺中。幾秒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手腳完好,不在水中,周圍正是開場的閨房。公良至向下一看,發現自己穿着書生的衣服。
道袍不見了,袖中芥子袋自然不見蹤影。他身上沒有用過碎玉訣的後遺症,然而經脈中的真氣若有若無,居然只比凡人好上那麽一絲,仿佛剛剛入道。公良至心中一沉,擡眼去看面色悲戚的新娘子,一擡頭就對上一雙靈動的雙眼。
“到了吉時,我便要坐上一葉扁舟,送予河神為妻。”那與活人半點無異的新娘說,“趙公子還是走吧!”
剛入道的修士沒有能探測內外的神識,看着面前這活靈活現的新娘,公良至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活的了。
心念電轉間,他面色不變道:“我不走。”
他當然不能走。
公良至已經反應過來,最後看到的“魏昭”不是什麽死前幻影,而是依然披着魏昭幻象的魔修鬼召。他一樣被拉入了這場戲劇當中,并且分到了“河神”的角色。如此一來,剛才一開始就開陣阻隔河神的方式讓他們沒法彙合,反倒做錯了。
“趙公子!”新娘子急道,“走吧!我不願你看我入河!”
“你不必入河。”公良至正色道,“昨晚有神仙入夢傳我仙法……”
公良至用老一套說法說服了新娘,這回他不能隔空搬動桌子,但剛入道的修為也能施展一點障眼法。障眼法是不入流的把戲,介于仙凡之間,不能無中生有,卻能完成一些江湖方士的小手段。
比如,讓一個身穿嫁衣的高大男子看上去像新娘子本人。
半個時辰後,頂着蓋頭的公良至坐到了送親的步辇上,與他交換了衣裳的新娘躲在床下,會在他被送到河邊後借機脫身。送親的隊伍無人發現異常,喜氣洋洋地吹吹打打,接近了大河。
公良至在喜帕下打量着周圍,發覺小鎮也産生了細微的變化。每個人都有一雙靈活的眼睛,鎮子變得更大更精致,連牆角剝落的粉灰都清晰可見,不像最開始只是個背景板。他看到青瓦下的黴跡,衙門口兩只大石獅,白牆上一個足印,細節多得讓人心驚。公良至沒有能掃過全鎮的神識,只能靠肉眼飛快地審查。一路上無數背景在他腦中掠過,他忽地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對勁。
像一片羽毛輕輕撩過神經,能感覺到“有什麽”,卻感覺不出“是什麽”。這種不太對勁的感覺就像個卡在喉嚨口死活出不來的字,公良至凝神去想,一無所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繞鎮而過的步辇停在了大河邊。穿紅戴綠的神婆牽着公良至的手從步辇上下來,把他送上船。衆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大喇喇東張西望,只能向下看,看到一條比之前大很多的船。
之前新娘子坐的是又窄又淺的獨木舟,比一張葦席好不了多少,動一動就會翻掉。如今公良至坐的船卻是一條漁船,稱不上大,但能坐三四個人。他坐在船上,感到身後有個力道推了一把,一個尖銳的嗓子拖長了喊道:“禮——成——!”
船未免行得太快了。
送親者的嘈雜聲漸漸遠去,公良至默算了個數字,确信小船已經行出數十丈,按理說這種距離都夠他到達河對岸。他掀開喜帕,只見前方根本看不到邊境,這河寬得簡直像個碩大湖泊。他又回頭一看,身後的河岸也不見蹤影。
小舟前後皆不見岸,只有一望無垠的河水,遠處水天一色,幾乎看不出分界線。周圍安靜得要命,河水平靜得過分,速度慢下來的小船還在緩緩前行。公良至心中一動,開始用指甲在船身上推算起來。他雖沒了陣盤,但剛才就把陣盤的排列記在了心中,如今天數明晰,心血來潮,居然能推算出之前陣法中一些被遮掩的部分。
“幻形壬水陣,”公良至低語道,“生門在下?”
他向船邊看了一眼,發現周圍的河水不知何時暗了下來。而後他再度感到一陣饑餓,在小船開始颠簸時,公良至意識到改變的并非河水顏色。
嘩啦!一個人影從水下竄了出來。
魏昭……魔修鬼召,濕淋淋在河上直起了半身,像條豎起半身的蛇。他激起的水花震得小舟颠簸不斷,公良至抓住船幫,險些翻到進水中,直到幾根青黑色的觸手穩住了船沿。
那觸手一路延伸到鬼召那邊。
公良至去看鬼召,對方耳後有腮,指間長蹼,一副半水族的相貌。這魔修出水時陰着一張臉,一副全世界虧錢了他的模樣,等看清船上的公良至,他的面色變得極其古怪。
“道長穿這身,”他瞪着眼睛,又像吃驚,又像快要狂笑起來,“真是十分合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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