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刻薄
美婦人見郁瑞一副淡然的模樣,心中覺得莫名的火大,自己的話仿佛是打在棉花上,一點力道也沒有。
于是瞥斜着芷熙,故意陰陽怪氣的笑道:“這不是芷熙丫頭,看起來是發達了,有些日子沒瞧見,原來給分了美差事兒,如今見到太太連個話兒也不會說了?招呼也不用打了?難不成是老爺慣得麽?”
芷熙本就是憋不住心事的秉性,聽這美婦人第一句話心裏就有氣,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怎麽能對姨太太無禮,而且少爺還沒說話呢,自己也只能忍着,只沒想到這美婦人竟然往自己身上潑油。
芷熙因道:“本身是想和姨太太請安的,但奴婢瞧着姨太太今個兒似乎心情不好,奴婢唯恐自己不會說話,招惹的姨太太心裏不痛快,反而适得其反,姨太太莫要怪奴婢。”
芷熙一口一個“姨太太”,一直在強調美婦人是做小的,是個做妾的,那美婦人怎麽能忍得了,笑的聲音更大,“芷熙丫頭真是了不得了,不過老爺也騰不出工夫來嬌慣一個粗使的丫鬟,我眼下知道了,敢情是被分到了這郁兮園,被少爺寵的罷?”
美婦人說完,揮了揮袖子,說道:“我今兒是來見見新少爺的,哪知道反被丫鬟奚落了一番,依我看果然外來的人就是外來的人,沒些教養也教不好奴才們,趕明兒從我那裏調過來兩個教養嬷嬷才是,也難怪了小少爺,估計這沒福氣的太太也是小地方家家的,教不了什麽正經兒的規矩。”
郁瑞本身不想和這個所謂的太太頂撞什麽,畢竟這種人他看得多了,也就是嘴刻薄些,若說真有什麽本事也不一定有,一時氣急和她杠上幾句并不難,但無端端的惹事兒就麻煩了,他想着忍一時也就過去了。
哪成想這個姨太太的嘴巴何止是刻薄,更觸碰了郁瑞的底線。
郁瑞上一輩子在嫡派之争中掙紮求存,唯一的底線就是自己的母親,郁瑞的母親并不是什麽名門望族,只能算是小家碧玉,因為是父親的結發之妻,早些年一起發達的,所以郁瑞才是嫡子。
這種小戶人家,娘家裏沒有後臺,沒有人脈,使得郁瑞在家裏并不好生活,但郁瑞從沒怪過母親,因為母親是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
糟糠之妻可以同甘苦,但不能共富貴,郁瑞的父親發達之後,對郁瑞母親的感情也就漸漸變淡了,以至于對郁瑞也不鹹不淡的,只是冠着一個嫡子的名頭兒而已。
郁瑞的母親不會來事兒,旁人生兒子都會找人算計挂,杜撰一個祥瑞之夢,不管真的假的,是個好兆頭,而郁瑞這個長相平平的人,給他父親第一個印象就很普通。
所有人都針對郁瑞,這讓郁瑞生活在自己的家裏,就像生活在閉塞的牢房一樣,這種時候,就更能體會出母親對他有多好。
郁瑞的底線就是他的母親,雖然美婦人說的是這個身體的母親,可是郁瑞心裏一下就煩躁起來。
美婦人見一直沒脾氣的唐郁瑞忽然轉頭看向自己,莫名的說話都頓了一下,但想着這麽一丁點兒大的孩子還能翻出天來?況且在這種大家族裏,沒娘沒有娘家罩籠的少爺,別說是半途撿來的,就算是一直養在身邊兒邊兒的,一旦又有了男孩,說廢掉就廢掉。
郁瑞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即又轉回頭去,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羸弱,又坐在輪椅上,給人的感覺非常無害,甚至讓人聯想到懦弱。
郁瑞口氣淡然,仿佛就是不屑,幹巴巴的說道:“就算再教不出兒子的太太照樣還是太太,姨太太方才也在教訓芷熙不懂規矩,如今又開始置喙太太置喙主子,這樣莫不是扇自己耳光太脆生兒了麽?教養嬷嬷的事兒只管去和老爺咕唧,倘若老爺準了,姨太太也只管派人過來,倘若老爺不準,話說的太滿了,豈不是又要賞自己耳刮子。姨太太難不成有瘾?”
這一串話說出來,讓美婦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宅子裏的夫人早些年就死了,唐敬又不再續弦,誰不知道她在唐敬面前受寵的,再加上她本身說話刻薄,沒人敢招惹,被一個半大的孩子這麽冷嘲熱諷說話不帶髒字兒,覺得肺都要氣炸了。
美婦人因這冷笑道:“別以為坐張椅子就當龍椅了,也要看自己瘸不瘸,老爺找你回來誰不知道是為了搪搪口風!”
郁瑞只是輕笑了一聲,“你若真覺着是搪搪口風也沒什麽,欺君之君反正是連坐着,下到獄裏倒也不孤單。”
“你!”
美婦人柳眉怒挑,幾乎豎起來,芷熙瞧着心裏出了一口惡氣,她自從跟着少爺來京城,不管是路上還是宅子裏,少爺說話都是溫聲細語的,從不高言,身邊的婆子們都為了這個覺着少爺沒本事,跟着将來說不了頭,如今見着了少爺的真本事,不禁有些咋舌,果然人不可貌相,況且少爺的容貌也是極俊俏的,就是生的太過和善了。
美婦人還待再罵,就見有人走了進來,身後并沒有跟着随從,婆子和丫鬟也都沒有,只一個人進來,卻吓壞了她。
來的人并不用猜,正是這座宅子的主人,唐家現任的家主唐敬。
唐敬閑庭信步的走過來,因為花園有一座拱門,幾人在花園裏說話,拱門距離并不遠,卻能隔斷視線,所以美婦人也不知道唐敬在拱門外到底聽了多久,是直接進來了,還是聽全了才進來?
唐敬臉上并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還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說道:“今天園子倒是熱鬧。”
“老爺。”
美婦人笑着對唐敬請安,柔聲道:“蓉袖今天無事,特來瞧瞧少爺,正和少爺聊天兒吶。”
唐敬并沒說話,蓉袖臉色有些不好,她其實是得知老爺一大早去談生意了,才敢來郁兮園遛遛的,一來看看新少爺,二來如果好說話就立立威,沒成想變成了這樣。
看唐敬的反應,必定是把他們的話都聽全了的。
蓉袖不敢再說話,識趣的退到一邊去。
芷熙的臉色也是慘白的,畢竟老爺平日裏對下人雖然不刻薄,但是是極言的,她方才說的那些話确實沒大沒小了些,生怕被怪罪了。
只不過唐敬只字未提這件事,對芷熙道:“叫人看車,少爺要出門去。”
“是!是……”
芷熙趕忙應聲下來,逃也似的退出花園子去叫人備車。
少爺在花園裏,只有一個丫鬟跟着,其他嬷嬷婆子都懈怠着去休息,這恰好也讓唐敬看到了,唐敬記在心裏,也沒多說,對郁瑞道:“你去整理一下,一會兒要出門。”
郁瑞點頭應了,又恢複了一貫的乖巧馴服,和之前奚落蓉袖判若兩人,只不過心裏有些冷笑,怪不得一個做妾的都會蹬鼻子上臉的來少爺的園子惹是生非,因為這個叫蓉袖的摸準了唐敬的脾氣,唐敬只是表面擺個樣子,其實并不重視這個兒子。
芷熙讓人備了車,老爺帶着少爺一起出門去,兩頂轎子一前一後的走,芷熙跟着轎子旁邊走。
郁瑞撩開窗簾子,說道:“你知道這是去哪麽?”
“奴婢不知道。”
芷熙搖搖頭,仍然驚魂未定。
沒想到前面一些的峤襄聽到了,錯後一點笑道:“少爺莫慌,是去見老爺的世交,當朝的丞相爺,連赫連大人。”
芷熙驚道:“峤襄姊姊你不說還好,一說叫人如何能不慌?”
郁瑞倒是淡然,“嗯”了一聲,随即放下簾子,坐穩當了,雙眼輕輕合上小憩一會兒。
其實不是郁瑞不緊張,唐敬要帶自己去見當朝丞相這麽大的官,郁瑞縱使見過世面,也沒見過如此大的世面,而且聽峤襄的口氣,丞相爺和唐敬還是世交。
而且郁瑞沒有記錯的話,唐敬的原配夫人就是丞相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帶着其他女人生的兒子去見大舅子,這是何等詭異的光景。
不過去不去由不得自己,郁瑞也懶得去管這麽多,顯然自己僞裝出來的馴服秉性已經被唐敬拆穿了,郁瑞反而不急了。
丞相府并不如何壯觀,比起唐家宅子來說,竟小了不少,而且沒前沒有多少下人。
這種道理郁瑞還是懂的,雖然當官的總是不屑得下海經商的人,但當官能賺多少錢,能貪多少錢,貪多了被查出來就是砍頭的事兒,而商人不同,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了自然有權,有權了自然有地位。
所以唐宅比相府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落了轎子,長随遞過去拜帖,守門的下人見着了早就恭敬的過來,雙手擎過拜帖,一直擎到油黑的大門裏面。
過不多時,相府三扇大門的中門被打開了,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穿戴考究的領着府上仆從一幹人等出來。
唐敬這個時候也下了轎子,免不得一番客套。
轎子壓低了,郁瑞順着門簾子往外看去,打頭的顯然就是丞相爺無疑了,一身寶藍的常衫,長相很溫柔,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卻隐隐透露出嚴肅。
郁瑞似有似無的聽到“犬子”“小兒”什麽的,似乎是在說自己,緊跟着兩個人的目光都往這邊看來。
芷熙剛想扶着少爺出來,就見唐敬走過來,稍稍彎下身來,親自将郁瑞抱起來,峤襄推過鋪着秋香色軟氈的輪椅來,唐敬這才将郁瑞小心的放在上面。
這一系列的動作,饒是見多識廣的丞相爺,也不禁愣了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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