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良藥

唐敬是習武之人,他父輩祖輩都是武将,唐敬的前二十年也曾在沙場上渡過,雖然從商有些年月,但唐敬從不會荒廢武功。

郁瑞睡在他旁邊,睡實了或者裝睡他自然一聽就知道,過了很長時間,知道郁瑞的呼吸漸漸綿長,唐敬才側了個身,面對着郁瑞躺着。

外面的雨終于停了,或許是方才風大,把烏雲都吹開了,月光很亮,透過窗子,四下裏也不是那麽黑漆漆的了。

唐敬就那麽側着頭瞧着郁瑞,郁瑞一只手微微攥拳放在胸口的地方,另一只手放在耳側,嘴唇嘟着,胸口的起伏十分微弱,但看樣子似乎睡得挺踏實。

唐敬瞧了一會兒,伸出身來,用食指背從郁瑞的臉頰一路滑到下巴,随即放了手,又躺平過去,閉上眼睛。

第二日一早因為要啓程回去,郁瑞起的很早,不過一睜眼旁邊已經沒人了,不知什麽時候唐敬已經起身了。

誠恕在門邊上候着,看見郁瑞醒了,道:“少爺要起麽,還是再睡些時候?老爺吩咐了,若是少爺再睡會兒,早飯可以帶到馬車上吃。”

郁瑞剛睡醒還有些迷登登的,把頭又搭在枕頭上,蹭了蹭,實在不想起身,不是因為懶床,而是不想去和衆人一起吃早飯。

唐家是大家族,規矩甚多,而且太夫人別看他平日裏很随和,慣着魏元或者誇贊一個戲子,但對自己家的人非常苛刻,若是一分一毫做不好,那就是丢了唐家的顏面。

郁瑞不喜歡在太夫人身邊兒待太長時間,忒壓抑了些,倒也并不是說太夫人如何不好,郁瑞還是能理解她的心思的,畢竟魏元也好,柳常秋也好,那都不是唐家的人,外人兒做些什麽不必較真兒,倘或自己并不是嫡子,而是個普通的孩子,恐怕老太太也會對自己慈眉善目的。

不過這一切都是倘或。

郁瑞這個身體雖然沒有個地位頗高的娘,但是唐敬将他接回了家,大擺筵席給他正名兒,扶正這個身體已經去世的娘做正室,那麽郁瑞就是嫡子,唐家的嫡子。

郁瑞趴在枕頭上,說道:“我不想過去了,一會兒拿到馬車上罷。”

“是,少爺。”

誠恕恭敬的點了點頭。

郁瑞又道:“我昨天帶回來的那人怎麽樣了。”

誠恕道:“回少爺,昨夜洗漱之後就安排他住下了,等着少爺吩咐。”

郁瑞道:“我身邊兒有丫頭,卻沒幾個小厮,把他留下來罷。”

“是。”

誠恕回道:“老爺已經吩咐了,若是少爺歡喜,就随意留下不留下來的,那待會兒讓他寫些履歷,再起個票,就留在家裏,撥到郁兮園給少爺做小厮。”

郁瑞點點頭,道:“那就麻煩管家了。”

誠恕連稱不敢當。

唐敬去陪老太太用過了早飯,太夫人自然要問起郁瑞為何不來,唐敬就說昨夜雨大,郁瑞染了風寒,不好來怕傳給了太夫人。

唐敬雖然平日裏不需要圓滑處世,但并不代表他長得是一副榆木心肝,若提起手段,怕是唐敬第二,沒人敢稱第一,畢竟一個在朝廷裏混跡這麽多年的人,急流勇退到商界,竟沒有從此一蹶不振,反而造就了如今的地位,這些都證明了唐敬的手段。

老太太雖精明,但唐敬若要搪塞,也不是難事兒。

吃過了飯,衆人就拾掇拾掇準備啓程了。

唐敬回了房,郁瑞又躺在床上睡了回籠覺,本身是小眯一會兒,沒成想誠恕站在一旁也不做聲兒,他真的又睡着了。

唐敬進來,誠恕就恭敬的退了出去。

郁瑞雖然睡着了,但不是很瓷實,誠恕關門出去的聲音不大,但郁瑞就醒了,睜眼就瞧見唐敬。

唐敬道:“醒了就起罷,回去了,若是困在車上睡一會兒。”

郁瑞趕緊點頭,唐敬就過來,把他從被子裏抱出來。

郁瑞一下坐在唐敬懷裏,一瞧唐敬就沒伺候過人,這動作相當難拿,唐敬卻要給他穿衣裳,搗鼓了半天,才勉強穿好。

郁瑞也不能說什麽,下過了雨,太陽更足了,天氣卻一點也不見涼快,反倒把他折騰出一頭的汗來。

因為輪椅濕了還沒有拿出去晾,而且在寺廟裏也沒人備着輪椅,郁瑞是被唐敬抱着一路走出廟門的,再一路抱上車去。

太夫人看郁瑞把頭紮在唐敬肩窩處,也瞧不見表情,只當他是染了風寒,實在難受的厲害。

在馬車上的時候,郁瑞假寐了一會兒,若不睡覺,也不知和唐敬聊些什麽。

郁瑞睡着,就覺着有人摸自己的頭發,就像哄孩子睡覺一般,一下一下的,馬車上除了自己就是唐敬,這樣郁瑞有些後脊梁繃緊,不過時間長了,後背繃得直發酸,也就習慣了。

郁瑞并不知道唐敬這麽做的意圖,若是在平常家裏,或許是想做個好父親,可他是唐敬,唐家裏大家都不是單純的血親關系,還被利益名利左右着。

這種動作一旦習慣了,反而讓郁瑞覺着有些舒服……

趙和慶看着魏承安一臉怒容的瞧着自己,不禁笑了起來,說道:“我做什麽事情讓小三爺覺着過分了?”

魏承安被他掐了一把的臉還紅着,但這說出去只覺得丢人,只好幹瞪着對方。

趙和慶也不覺得虧心,很坦然的回視着他,不過忽然轉了話茬子,掂了掂手裏的弓,道:“本王聽說小三爺從小精通騎射,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咱們比劃比劃?”

魏承安皺着眉,一臉嚴肅的道:“如何比劃?”

趙和慶仰起臉來瞧着樹,笑道:“一箭放出去,看誰射下來的葉子多。”

“這算什麽比劃。”

趙和慶道:“你可別瞧不起,本王就說了,這些小伎倆你都不如我強。”

魏承安只是冷笑一聲。

趙和慶道:“倘或我贏了,你要輸些彩頭與我才有意思。”

魏承安道:“都由你定。”

“口氣真不小,怪不得魏家的小三爺被傳得神乎其神。”

趙和慶笑道:“那就這樣,你輸了,就把自己輸給我。”

魏承安道抿了一下嘴,道:“就知道王爺是在耍我。”

趙和慶道:“哪有,小三爺你想到哪裏去了,本王只是說,你輸了拜我為師。”

魏承安瞧他嬉皮笑臉的,就一口答應下來,只不過很快就愣住了。

方才他坐在樹下,趙和慶騎着馬從遠處過來,放了一箭只是射了果子而已,但是如今趙和慶聽他答應,只是朗聲道了一句“好!”,随即猛的一轉身,拉弓搭箭,随着“铮——”的一聲響動,趙和慶的箭射出去,沒在樹杈間,眨眼又從樹葉間飛出,哆的插進前方的樹幹上。

趙和慶挑了挑眉,道:“勞煩小三爺數數。”

魏承安走過去,伸手去拔長箭,只是沒想到射的如此深,竟然一下沒有拔出來。

待魏承安拔下來,頓時就愣了。

趙和慶晃悠悠的催馬過來,将弓往前一遞,魏承安卻不接,瞧了他一眼,道:“不用比了,我不如你。”

趙和慶先是發愣,随即才笑起來,“真讓本王意外,小三爺這麽爽快。”

“技不如人,還要撒潑耍賴,當我是輸不起的人麽。”

魏承安說着,立馬跪下來給趙和慶見了拜師禮。

趙和慶道:“我就喜歡爽快的人,小三爺意外的和本王心思。”

魏承安只當對方是在奚落自己,耐着性子沒回嘴。

卻不想趙和慶突然收斂了笑意,正色道:“你是不是在想,如今天下太平,不能上陣殺敵一展雄才大略,空有抱負卻生不逢時?”

魏承安顯然跟不上趙和慶的思路,怔愣着看着他。

趙和慶也不需要他回答,只是又道:“你殺過人麽?”

魏承安皺了皺眉,最終搖了搖頭。

趙和慶又道:“你見過屍體麽?”

魏承安眉頭皺的更緊,不知對方是個什麽意思,還是搖了搖頭。

趙和慶繼續道:“你見過并肩殺敵的兄弟,死在你腳邊兒麽?”

魏承安愣了,再次搖頭,心裏卻像燒開的熱水,這種感覺也不知是五髒六腑在灼燒,還是血性在滾沸。

趙和慶輕笑了一聲,似乎是在回憶,“豈曰無衣,明明大家是拿着兵器一起上陣去,卻不能一起回來……你若沒殺過人,沒在殘垣斷戟中撿過好兄弟的屍首,又何嘗算是明白‘沙場’這兩個字眼兒。”

趙和慶說着,拍了拍魏承安的肩膀,“生不逢時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魏承安卻突然道:“王爺是怕了麽。”

趙和慶沒想到他會如此說,笑道:“我确實害怕……”他說着拍了拍自己的腿,“我在沙場上瘸了一條腿,跟着我的兄弟們丢了命,就為了這天下社稷,如今我不能打仗了,也不需要打仗了,退回這朝廷裏,天天阿谀我詐,若說可怕,不比沙場上如何,我确實怕了,卻未曾退縮過,我這輩子都在盡忠。”

“而你。”趙和慶将手搭在魏承安的肩膀上,用力捏住,魏承安頓時覺得琵琶骨疼的發酸,一點勁兒也提不起勁兒來,“小三爺若要說什麽抱負,倘或真和我比起來,不用謙虛的說一句,不可同日而語。先将你的家長裏短兒擺平了,再來朝廷裏和我比比,整日躲在宅子裏私塾裏作霸王,真的好威風麽?”

“你……”

魏承安頭一次聽別人這麽說自己,就算郁瑞說自己,還是講話兒說的委婉了,而趙和慶不同,他的話像帶刺兒的箭,插得深,連皮帶肉,只不過正中了魏承安的心尖尖兒,讓他無話好說。

趙和慶又換做了嬉皮笑臉的德性,趁魏承安語塞沒有防備,又在他另一邊兒臉頰上一捏,随即雙腿一夾,催馬奪出。

等魏承安反應過來,只見趙和慶催馬的背影,拿着弓的手揚起來,似乎是在和魏承安作別,朗聲笑道:“乖徒,為師今兒個先回去了,你若傷春悲秋,趁今天一次悲完了。”

氣的魏承安給了旁邊無辜的樹幹一拳,只不過不得不說,趙和慶這一番話,确實是一副苦口的良藥。

唐敬一行人回到了宅子裏,雖一路上就是坐馬車,但老夫人還是稱乏了,魏元聽說了老夫人回來了,趕緊從魏家跑過來巴結。

衆人各回各家的院子去休息。

之前郁瑞帶回來的那個小乞丐,被人按着洗漱之後,倒出落的像模像樣兒,年紀并不大,但脖子梗的很直,就是不寫履歷,唐家的下人要求很嚴,出身都要清白的,每一個下人進宅子前都要寫履歷,起了票子才能來做事兒,這麽大的家裏,若是沒有票子,混進什麽人來也說不定。

只不過誠恕是從軍營裏下來的人,這若是擺不平,也白跟着唐敬這許多年了。

小乞丐最後還是拿着票子去了郁兮園,誠恕請少爺給他取新名兒。

郁瑞道:“你叫什麽?”

小乞丐不說話,郁瑞一面伸手,芷熙就端起蓋鐘遞過來,他掀開蓋,吹葉兒,呷了一口,一面無所謂的笑道:“行了,我一直覺着身體發膚和姓名都受之父母,也就不給你改什麽了,既是你不願意說,那我就給你起了。”

小乞丐這才瞪着郁瑞,幹巴巴的道:“時钺。”

誠恕叫他寫出來遞給郁瑞,郁瑞瞧了,道:“就這個罷,不改了。”

正說話間,峤襄過來請安,道:“少爺,前面兒來了客人,老爺請您出去見一面。”

“來的是誰?”

峤襄回道:“是連赫連大人。”

唐敬一行人方回來,連赫就追來了,也不知是為了什麽事情。

郁瑞道:“等我換了衣裳。”

峤襄就吩咐人伺候郁瑞更衣,郁瑞趁着峤襄給自己整理衣裳的時候道:“你知道連大人是為什麽來的麽?”

峤襄道:“奴婢不知,丞相大人的事情也不敢猜測,但奴婢瞧見連大人的仆從手裏捧着畫軸。”

郁瑞奇怪道:“畫軸?”

峤襄又道:“正是呢,畫軸,還是好幾卷。”

郁瑞頓時明白了峤襄的意思,心裏一突,終于知道為什麽唐敬讓他出去見一面了,并不是敘敘舊。

連赫讓人捧着畫軸,并不是什麽字畫,而是各個名媛佳麗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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