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九)

……

仲夏,林蔭大道兩側的懸鈴木枝葉葳蕤,綠蔭深濃如墨,斑駁潑灑向蘭德伊舍街17號粉刷雪白的外牆。

這是一座漂亮的三層小樓,附帶一個大花園。

薔薇藤垂下房檐,浪蕩招搖,花園中,粉紫與靛藍的繡球簇擁着大理石噴水池,幾只雀鳥伶俐地扒住池沿,啾鳴着,用嫩黃的短喙汲水。

年輕的男仆維爾與管家先生小步跑出花園,雙雙在馬車門旁躬身侍立。

維爾是昨天才得到上工通知的,與事先接觸過雇主的管家先生不同,他對這位斥重金租下蘭德伊舍街17號的新貴尚不了解,因此他難掩好奇,讓餘光謹慎地飄向正在邁出馬車的人——

道文·佩蘭。

近幾個月來在泰蒙王國貴族階級迅速走紅、聲名大噪的人偶師,年輕得令人羨嫉的藝術家,被引領泰蒙王國藝術風潮的波吉亞公爵賜予極高評價的幸運兒。

“那雙靈巧得宛如被缪斯親吻過的手向瓷土與高嶺土中注入了一個個嬌柔曼妙的靈魂,他讓我們得以窺見陶瓷藝術所能抵達的極致……”公爵毫不吝惜對道文的贊美,這使得道文最近創作的陶瓷人偶在各大藝術品拍賣行中成為了能令收藏家們搶破頭的緊俏貨。

男仆維爾向道文·佩蘭瞟去。

這位人偶大師的個子很高,骨架寬大,好在那絲毫沒讓他顯得蠢鈍。緊實流暢的肌肉被裹在深色正裝中,胸肌很鼓,将泛着細膩絲光的襯衫面料繃出了淺淺的紋路……這與大衆印象中的藝術家形象并不相符。但或許這與他從事的藝術形式有關,拉胚是陶藝師的基本技能,同時也是一項相當累人的體力活兒。

傳聞中,這位人偶大師因模樣醜陋極少現身于公開場合,關于道文的臉,坊間流傳着這樣一句尖酸刻薄的俏皮話——“道文·佩蘭的臉稀爛得像個微縮的煉獄,他用臉皮囚禁了無數哀嚎的靈魂,每當他需要制造人偶,他都會從煉獄中抓起一顆靈魂揉進泥胚裏,那些活靈活現的人偶就是這麽做出來的”。

那或許是其他郁郁不得志的藝術家的惡意诽謗,不過,換個角度想,這也說明道文制作的人偶确實如同灌注過靈魂一般靈動秀美,栩栩如生。維爾伺候上一位雇主時有幸跟随其進入某個大拍賣行并目睹了道文人偶藝術的風采:那是一尊十八英寸高的陶瓷人偶,一條凄美哀婉的小人魚,露珠般嬌柔,神情令人心碎。

構成她上肢的白陶被打磨得極其細膩,分明是脆而硬的陶,卻給人以一種熟蛋白般彈軟瑩潤的觀感。尾鱗呈過渡色,由青藍漸漸轉至珍珠白——絢爛如虹彩的珍珠光澤,乍看是白,卻會随光線不斷變化色澤。

維爾後來才知道那些鱗片是道文用極細極尖硬的金屬針一針一針在陶胚上戳刺出溝痕再進行着色的,他用青金石粉末為青鱗着色,再用磨碎至齑粉并幾經過篩的細膩珍珠粉為白鱗着色,更別提小人魚那細軟白金發絲間點綴的各種微型珠寶、發飾,那盡是道文親手打磨而出。

最後這尊小人魚陶瓷人偶拍出了三千金圖爾蘇的恐怖價格。

維爾兩輩子也賺不來這麽多金幣,他也并不是什麽懂得藝術鑒賞的貴族老爺,可他竟……他竟莫名地覺得那尊人偶确實值得三千枚金幣。

他說不好,那種感覺太抽象了,簡而言之,他覺得制作者似乎對那尊人偶懷有極深濃的愛意,一針、一刻、一筆……那是個由熾烈的愛火燒制出的小東西,而不是爐窯。小人魚那纖細的陶瓷身體中仿佛承載着滿滿的酸楚、柔情與哀傷,可望不可即的戀人,破滅如海上泡沫。

維爾羞于承認——那太蠢了,在他看來,那可真是蠢得令人笑掉大牙——但是在第一眼看見那尊小美人魚時,他被一股濃烈而痛苦的情感沖擊得幾乎落下眼淚,險些在雇主面前失态。

……

維爾回憶着那個帶給他極大震撼的小美人魚與那些流言蜚語,帶着幾分敬畏地瞄向道文的臉。

待到看清楚後,維爾的臉色變得狐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從右側面看過去,道文有着鮮明的下颌線、薄而不失棱角的嘴唇、鋒利的面部線條、璀璨如陽光的厚密金發,以及憂傷朦胧的灰藍色眼瞳,他英俊得幾乎令人懷疑他是否像塑造那些人偶一般用雕刻筆精心雕琢過自己的臉,他與坊間流傳的“醜陋”一詞壓根兒沾不上邊。

道文将正臉轉向維爾,用冷淡的颔首回應對方謙卑的問候,維爾留意到道文用帽檐與額發遮住了他左臉的部分皮膚,那使他顯得頹廢、不大整潔,而雇主的形象管理正處于一等男仆的照管範圍之內,維爾暗自記下了這一細節。

這時,另一位雇主從車廂中探出腦袋,一顆白金色的小腦袋。

維爾的另一位雇主,西利亞·佩蘭。

他們都姓佩蘭,昨天維爾聽新上任的管家說起這兩個名字時還以為這兩位新雇主是一對親兄弟什麽的,可管家先生否認了這一點,而且……他們的樣貌與氣質确實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不像是有血緣關系的樣子。

西利亞打扮得與貴族少爺別無二致,可他的神情仍舊像只破殼的雛鳥。他新奇、瑟縮地向外張望,一雙眼珠睜得又圓又大,亮得像兩泊水,蘭德伊舍街17號漂亮的三層小樓與花園映入其中,天光湖影般輕輕顫抖。

巨大的喜悅使西利亞渾身關節發僵,他輕盈得像個氣球,卻又同時鈍重如石像,他連步态都不靈活了,他像只涉水的鳥兒般謹慎地行走在通往大門的白石小路上,怕自己的步子會踏碎這個夢。

——這一切真的就像個夢,他與道文生活中的巨變,它們來得可太快了,簡直太快了!

那都是從大半年前開始的,西利亞當時找到了為陶藝師打下手的工作,帶上道文一起。熟悉的環境與制陶工作使道文的智力恢複得很快,他甚至都沒再喝過藥,他說話不再磕絆,各種能力、知識、記憶,漸漸都恢複至受傷之前,唯一沒能恢複的是他的性情,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看人時眼神常常顯得陰冷暴戾……西利亞以為那是燒傷的問題,他小心翼翼地試着就此事開導、安撫道文,可那沒有任何效果。

在那家店裏做了一陣子千篇一律的聖像之後,幾乎是循着本能的,道文又開始在閑暇時擺弄他最擅長的陶偶。店主對那些精巧美麗的人偶贊賞有加,起初他僅僅是試着把它們擺在櫥櫃裏寄賣,将賣得的銅板與銀幣交給道文,就像做善事。後來,店主漸漸意識到這其中存在着更大的機遇,他提供更優良的材料,說服道文制作出完成度更高、更精細,造價也更昂貴的人偶,并輾轉打通一些渠道使道文的作品進入藝術品拍賣行,作為提供渠道的報酬,他會抽取一部分傭金。起初道文的作品只能進入一些小型的拍賣行,成交價格最高不過幾十枚金幣,可沒過多久,那些令人驚豔的作品便進入了貴族階級的視野……

西利亞與道文的那段日子簡直被各種好消息塞滿了,像是公正的神靈對他們此前遭受的種種噩運做出了補償,一切都順利都令人不敢想象。道文死死抓住了這個能夠改變他與西利亞命運的機會,在藝術品拍賣行嶄露頭角的那幾個月來,他沒日沒夜地做陶,除去做陶他幾乎什麽都不幹,他雙眼血紅,發絲蓬亂,胡子拉碴,因嚴重勞損導致十指腫脹得像胡蘿蔔,可他仍然連吃睡都守着陶窯。

他的腦子逐漸清醒了,他認識到一個樸素且實用的道理——

賺不到金幣,他就無法保護西利亞哥哥。

金幣能比如影随形的監視帶來更多安全感。

……

維爾尾随在兩人身後,他一直在偷瞟西利亞,這是相當失禮的行為,可他忍不住……這一方面是因為西利亞那張男女通殺的漂亮臉蛋和雛鳥般惹人憐愛的神情使他輕微失态了,而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維爾覺得西利亞看起來有些眼熟。

像誰呢?

究竟像誰呢?

在管家先生向道文介紹這棟三層小樓的各種功能性房間與各位曾經居住于此的貴族、文豪、藝術家……時,維爾悄聲向西利亞介紹了一些沒那麽重要但卻更有趣的事情,譬如說從三樓書房東側的圓窗向外看能窺見樹杈上有一窩新生的雲雀寶寶之類的,西利亞眼珠發亮的模樣使他充滿了成就感,他的臉漸漸紅得像甜菜根了,他揣測着西利亞與道文的關系……他們姓氏相同,不是兄弟,那會是什麽?是遠房親戚?或是養兄弟?總而言之,兩個成年的、無血緣關系的男人單獨生活在一起,這并不尋常,或許他可以找機會直接問問看……

當西利亞被三樓的玻璃花房吸引得寸步難移時,道文站在走廊裏,面無表情地對圍在西利亞屁股後面轉的維爾勾了勾手指頭,示意他過來。

維爾恭恭敬敬地朝道文走過去。

道文側身倚着窗臺,朝花園眺望,似乎沒留意到維爾正在一旁準備聽令。

“老爺?”維爾禮貌地出聲詢問,他留意到道文已摘掉了帽子——或許他覺得熱,而窗外吹入的風正在拂亂他耀眼的金發。

道文上半身紋絲不動,緩緩将正臉轉向維爾。

他轉頭的速度慢得相當微妙,好像他正在一點一點地為某位好奇的觀衆揭開畸形秀的猩紅幕布,而他的左臉便是幕布後會引起尖叫的怪胎:蛇魔、連體嬰、雙性人、花瓶女……他的左臉就是那些玩意兒。

兩秒鐘後,道文的臉完全轉過來了。

他眸光陰冷,眼中蘊藏着瀝青般濃黑膠黏的惡意。

“維爾。”

他幽幽呼喚道。

維爾駭得心口一涼,匆匆挪開目光。

“是。”他的聲音發抖。

道文的左臉确實像個微縮的煉獄。

一個業火焚燒的煉獄。

而且他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間,維爾以為道文其實是個從瘋人院逃出來的頭號病人。

“離他遠一點。”

道文平靜地吩咐。

“是。”

……

就在這一剎那,維爾想起來了。

西利亞的五官與小人魚陶偶并不太相似,也難怪維爾起初沒想到……可維爾很确定,西利亞帶給他的熟悉感就是來源于那個陶偶。

西利亞就是那個陶偶的原形。

而那些濃稠得從小人魚每一根發絲中滿溢而出的愛意……

西利亞知道嗎?

知道嗎?

維爾懷疑這一點。

或許他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這不高尚,可是……

維爾忽然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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