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扶桑神木
說是“神木廳”,實則穿過甬道和石壁,展現在裴沐眼前的是一大塊平臺。
山體像被刻意削去一塊,橫豎的截面都平平整整,再雕刻上扶桑部的圖騰,以及象征祭司的花紋。
青銅長明燈沿着山壁分布,其中跳躍着的并非火焰,而是巫力凝結的光團。
在平臺中央,一棵遮天蔽日的巨大樹木舒展枝葉,投下一片蔭涼。它外表與桃木相似,卻有更細致光滑的表皮,每一枚葉片的紋路都十分精細,且各不相同,宛如一個個微小的陣法。
裴沐見過神木,也熟悉神木。但是,她從未見過如此高大、宛若通天的神木。這讓她想起那個傳說:建木本為天帝賜予凡世之物,通過建木,地面上的生命可以直上淩霄九重天,飛升成神。
後來出了未知的變故,九重天關閉通道,建木破碎,散在大荒四方。僅剩的神力飛舞四散,自行選擇擁有資質之人,也才有了祭司和巫力。
而此刻站在樹下、仰望層層枝葉的那個男人,被稱為兩百年來最接近成神的人。
大祭司背對她,長發垂落、衣裳如夜,上面蜿蜒的暗綠花紋如長夜中生生不息的生命。籠罩在他身上的那層星輝不僅沒有因為日光而黯淡,反而顯得更璀璨。
裴沐再一眨眼,發現大祭司并未渾身發光。剛才夢一般的星光璀璨,似乎真是如夢的錯覺。
“大祭司。”裴沐想了想,還是沒加上尊稱。她總是不大習慣将別人叫得太高高在上,或者把自己擺得太高高在上。
男人側過頭。他微微皺眉,但終究沒對她這有些僭越的稱呼發表什麽意見,不過當他回頭看見她的衣着打扮時,他到底是徹底皺起了眉頭。
“你來晚了。”他就這麽微微地皺着眉毛,冷淡地點頭,那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晚?”裴沐納罕地瞧了瞧枝葉中錯漏的淡金色晨光,“才日出啊。”
不是說好日出時來?
大祭司淡淡道:“日出過一刻了。”
一刻而已——裴沐眼珠子一轉,咽回了這句話,轉而故作無奈地一笑:“哎,真是怪我,可我有什麽法子?方才在石臺那兒,我莫名其妙被白虎祭司挑釁一番,真是委屈。依照大祭司的命令前來,某人卻差點挨揍……這算什麽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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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暗道:她說的是“某人”,可沒說是她自己。白虎祭司差點被她揍一頓,那也叫“某人差點挨揍”。
大祭司冷冷地看着她。在他那俊美卻冷硬的眼神、微蹙的深灰色長眉,還有高傲微揚的下巴上,都明明白白寫着他已經看穿了她的小伎倆。
他就像不屑于戳穿一樣,只用冰冷的口氣說:“我知曉了,白虎祭司自有懲戒。不過——裴沐,你這裝束又是何意?”
“裝束?”
裴沐低頭看了看自己:祭司黑袍理得平平整整,難得每一條系帶都系好了。雕刻燕子圖案的金箔腰帶規規矩矩地拴在腰上,上頭用紅繩挂着一塊晶瑩的白色玉石,一面雕了一個“沐”字,另一面是一個象征子燕部的“燕”字。
“我這裝束如何?”她摸着下巴,略一沉吟,思索道,“是否格外齊整好看?是極,我也這麽認為,畢竟我本來就十分好看。多謝大祭司誇獎。想不到大祭司看着冷冷清清,實則心細如發,真叫我感動。”
大祭司:……
他原本尚算淡淡地、克制地蹙眉,現在眉心卻不由自主擰出了一條細細的紋路。陽光透過枝葉,在他蒼白的膚色上投下幾點金光,其中一點恰好就落在那道紋路上,讓那點不悅顯得更加深刻。
他自己是個一絲不茍的人。裴沐原本以為他是披散長發,今天才看清,原來他兩邊的鬓發編為細而長的辮子,将長發都攏在腦後,不讓發絲打攪他。
這樣嚴苛,自然看不慣裴沐這散淡又帶些無賴的樣子。
“身為祭司,怎能如此怠惰?祭司上承天意,下啓民智,自當為萬民表率。”大祭司搖頭斥道。
他長相冷厲,神情淡淡就足夠威嚴,何況再皺眉訓人?換作別的任何一個人,恐怕已經低頭無言,對他又敬又畏。
可裴沐卻理直氣壯得很,不僅不怕,笑意還更盛。
“我有甚法子?我們子燕部窮,多虧扶桑部和大祭司慷慨豪爽,才能吃上飽飯,哪來多少祭司裝扮?”
她指了指自己的青藤杖,又指了指自己的腰帶和玉墜,煞有介事道:“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了!唉,大祭司,有些祭司就是十分特別,比如我——特別窮。”
大祭司:……
他皺眉皺得像是誰往他嘴裏塞了一把酸杏,說不定下一刻就要毫不留情地用烏木杖把裴沐打出去。
可這神情只有一瞬。
忽然,就像蒲公英被風一氣吹散,大祭司的神情也倏然恢複為平靜和漠然。
“說得有理。不過,你終究是我的副祭司,是扶桑部的副祭司。總要有個樣子。”他說得慢條斯理,“既然如此,待會兒便叫青龍去取兩套裝束給你。禮器玉飾,一應俱全,想來能免去我的副祭司的……窘迫。”
裴沐:……
阿蟬救命,她一點不想天天拖着沉重的飾物到處走,“叮鈴哐啷”像個行走的被刺殺目标。
她瞪着大祭司。有一剎那,她疑心自己在他唇邊看見了似有若無的、有些得意的微笑,但再認真看去,那微笑已經不在。
莫名地,她心中那些嘀嘀咕咕的抱怨平息了。她又變得懶洋洋起來,漫不經心地想:也好,又白賺扶桑部兩套衣飾。
祭司裝束很貴重的。
不過,裴沐表面上可不願意這麽認輸。她挑起眉毛,拿出部落小姑娘挑戰利品的挑剔勁兒,說:“大祭司果然再體貼不過。屬下實在窘困極了,所以……之前我們說好的,我的個人用度按您的規格來,能不能也一起發了?”
男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奇怪地,他并未再次皺眉,反而又露出了隐隐約約的、一閃而過的笑意。
“也好。”他颔首說,“叫青龍一并給你。”
過分平靜,就是篤定。所謂篤定,就是掌握了別人不知道的什麽事。
裴沐感覺有些怪怪的。但有什麽好怕的?她轉念一想,反正大祭司又不會吃了她。
她就大模大樣地點頭:“好。”
大祭司盯着她。一種很有些新奇的情緒在他眼底浮沉,如孩子第一次見到蝴蝶破繭。為了不讓這種情緒流露,他收回目光,回身重新看向參天神木。
“裴沐,你膽子很大。”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子燕部勢弱,如何養出你這樣的脾性?”
“可不是麽,我也替阿蟬虧得慌。”裴沐悠然道,“但說到底,終究是我知道大祭司有求于我,才敢這般有恃無恐。”
男人的背影像是頓了頓——一個刻意克制自己,讓自己不要回頭的标志,昭示出他慣于苛刻自身情感的習慣。裴沐觀察并思忖着。
“哦?何以見得?”他聲音忽然一厲,“副祭司,你真以為自己無可替代?”
“不是我以為,是大祭司表現得太明顯,簡直像故意叫我猜到。”裴沐直白說道,“扶桑部本就勢大,大祭司更是天人之姿,又有神木作為倚仗。莫說收拾我,就是将我和子燕部一起收拾了,我們又能如何?可大祭司稍露實力就收了手,還又是許諾我們豐裕物資,又是指定我當副祭司——這麽榮耀的位置,給一個窮困小部落的祭司?”
伫立在她前方的背影靜靜聽完這一串話,忽然輕輕笑了一聲。這次不是裴沐的錯覺了。哪怕那只是很輕微的一聲笑,不比蝴蝶振翅更明顯,那也的的确确是笑聲。
“不錯。”他贊許道,“夠聰明,也夠懂事。不在衆人面前說穿,而忍到我這裏才顯擺,為自己換取更多的籌碼。裴沐,你很好。”
裴沐不料被他說穿了自己的小心思,一時難免讪讪。她不算個多深思熟慮的人,但妫蟬他們比她更不擅長,所以多年下來,她難免多想一些、多計劃一些,也難免有點洋洋得意起來。
大祭司看似淡漠如冰、遠離塵埃,事實上……能在扶桑部穩坐大祭司之位這麽多年,如何會真正單純?裴沐暗暗反思,提醒自己要更謹慎一些。
“裴沐。”大祭司又說,“你知道我要你做的事是什麽?”
“還請大祭司賜教。”裴沐态度端正了許多。
“過來。”他說。
裴沐依言上前。走到他背後三步遠時,她停了下來,看了看他。
大祭司說:“到我身邊來。”
她才又走上前去,和大祭司并肩而立。
他正擡着頭,凝望着神木。點點陽光跌落在他深邃眉眼上,混合了他眼眸中那些細碎星光,變得更加剔透,又顯出幾許平和寧靜來。
“你看見了麽?”他右手拄着華麗的烏木杖,左手對着樹幹上方輕輕一點,“裴沐,我知道你看得見建木的經絡。”
裴沐身體輕輕一抖,面上微微的笑意也發了僵。
新上任的副祭司仍舊含着笑,面容依舊白皙柔潤、秀美可親得毫無瑕疵,但那分凜凜的銳意卻忽然生動起來,也讓她深黑的眸光陡然發沉。
建木是擁有神力的樹木,但它們的外表與普通樹木沒有區別。像眼前這一棵光滑如玉、神異分明的,實在很少。
大部分祭司養育神木,只是像侍弄尋常花草一樣精心伺候,再嘗試與神木溝通,借神木的力量從而提高自身巫力。而他們眼中的神木和常人無異:葉片是葉片,枝幹是枝幹。
但裴沐不同。
她不僅能看到神木的枝葉,更能看見更深處的經脈。她能看見力量是如何在枝葉中流轉,能準确判斷神木的力量是多是少、是生機勃勃還是病入膏肓。
她能看見“神力”的本質,所以她的力量也最接近神力而非巫力。
她從沒告訴別人這一點,連她最好的朋友妫蟬都不知道。
因為他人一旦知道……她本人的血脈立即會成為四方争搶的目标。将有無數人狂熱地渴求與她誕下後代,哪怕明知道祭司的力量很難通過生育傳承。
裴沐渾身緊繃,笑意也緊繃。她手中的青藤杖僵直着,頂端鑲嵌的白玉內部已經有煙霧悄然沸騰。
“無須緊張。”大祭司安撫似地壓了壓手掌,話語裏那分細雪一樣的冷淡卻萦繞不去,令他的安撫多少打了折扣。
“裴沐,不要緊張。我也能看見。”
簡潔的、不含任何情感的話語,本該像冷冰冰的石頭,卻在此刻奇異地成為了定心針。
裴沐一怔。大祭司也看得見?對……也很正常。他力量強橫,說看不見才讓人生疑。
再一想,她本就打不過大祭司,何況這裏還是星淵堂,裏裏外外都是扶桑部的祭司。擔心也是白擔心,不如不擔心。
這麽一想,副祭司大人立刻心安理得地松了一口氣。
她嘆了一聲:“大祭司,您一口氣說完呀,真是吓死我了!”
“……還要多多靜心凝神。”大祭司抿了抿唇,毫無血色的薄唇倒是略泛出了點血色。
“是是是。”裴沐毫無誠意地應下,開始專心吹捧大祭司,“哇,大祭司也能看見神木經絡,真是太厲害了!大祭司一定看得比我清楚多了,唉,我是螢火之輝,大祭司是皓月之光,我實在不值一提,您千萬別放我在心上。”
最好連她能看見經絡的事也一起忘掉。
“心思浮躁。”大祭司毫不動容,反而皺眉斥了一句,“你……罷,日後再說。”
他道:“裴沐,我需要你當我的副祭司,就是為了神木。”
“神木?扶桑部的神木?”裴沐上下打量了樹木幾眼,“這……若是可以,我很樂意能為大祭司效勞。可大祭司将神木照料得很好,我看不出有什麽需要我插手的地方。”
一株神木通常只有一位祭司,否則會分散神木的力量,不僅無法支撐祭司發揮實力,更可能因氣息沖突而損害神木生機。
雖然說,扶桑部的神木吸收了許多部族的神木枝條,才會長得這麽高大,但它們既然融為一體,那自然只能算一株。
它的祭司……自然也只能是大祭司本人。
“便說你心思浮躁。”
大祭司眉心的紋路又擰出來了。
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搭在裴沐肩上。後者本能地一僵,忍着才沒跳起來。
“看。”他只盯着神木,說了這麽一個字。
裴沐按下心思,盡量忽略肩上的觸感,只去感受從他掌中傳來的一絲作為引導的神力。
大祭司的力量不同于她曾遇到的任何一種:并沒有她以為的霸道,反而清冷幹淨,如盛夏時山頂融雪,就是這麽清涼舒爽的一股冷意。要說哪裏不好,就是太過寒涼了。
雪水般的涼意連接了她和眼前的神木。
裴沐凝神去看。
她忽然屏住了呼吸。
在她的視野中,這棵原本生機順暢、枝葉招搖的參天巨木,突然變得……四分五裂起來。
并非是摔碎的龜甲那樣的四分五裂,而是像一個沒有拼好的傀儡娃娃:這裏的枝條和主幹分離,那邊的葉片也只是虛虛停在枝頭。
原來,這看似一整棵樹的神木,實際竟然是各部分分離的。
“這是……”裴沐晃神片刻,立即反應過來,脫口道,“難道各個部落的建木并未真正融合?!”
大祭司收回手。他下颔繃緊,良久,才輕輕一點頭。
“正是如此。”
裴沐一時說不出話。
這個消息……太大了。
沒有真正融合的建木枝條,本質就還是許多株不同的神木。雖然都叫“建木”,但如果不好好梳理經絡、聯通不同枝條的力量,而只是勉強将它們拼湊在一起,那不僅不能得到更加強大的神木,反而會因為力量沖突,而反噬供奉它們的祭司。
裴沐曾見過被神木反噬而死的祭司。
光是一株神木反噬,就已經是那樣凄慘的死狀。那獨自支撐的大祭司……
“你……”她不笑了,小心翼翼地問,“你既然看得見經絡,為什麽不梳理力量?只要梳理好神力,建木便能融合。”
大祭司漠然地站在原地。他又沉默了片刻,才說:“神木之心出了問題。”
“……什麽?”
裴沐怔了半天,才難以置信地張開嘴。她下意識壓低聲音,将這個絕對不能透露的消息用細細的聲氣驚呼出來:“你難道把神木之心弄丢了?你想死嗎?!”
神木之心是每一株建木都擁有的最關鍵的東西。沒有它,神木無法存活。而如果是被祭司供養的神木丢了神木之心,那不出三十日,祭司就會與神木一起消亡。
“沉住氣。”大祭司先斥了一句,才淡淡道,“并非弄丢。神木之心損壞了半顆,還剩半顆。”
“損壞?”
裴沐還想再問,卻被大祭司打斷了。
“我要維持神木不壞,騰不出手。裴沐,以後每天日出、日落時分,你都要到神木廳來,仔細照看神木,并梳理力量。”
他轉身走向神木廳的出口,冷硬的背影丢下冷硬的一句吩咐。
“還有……”
他的聲音古怪地頓了頓。
“記得找青龍去領你的祭司衣飾……還有本月用度。”
這人說話怎麽突然怪怪的?
裴沐眨眨眼,問:“大祭司去哪兒?”
“去祭祀臺占蔔。”
聲音還未消散,他人已經消失在重重藤蔓背後。
裴沐回頭看看貌似欣欣向榮的神木,半晌,哀嘆一聲:“好像卷入麻煩了。唉……真是叫人想偷懶也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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