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共寝

裴沐招來清風,吹幹了濕乎乎的自己。

她看似保持沉默,實則一直偷眼觀察大祭司。當這位獨斷專行的大人堪堪轉身,裴沐就抓住時機,擡起青藤杖召出個水球,狠狠朝他後心丢了過去!

嘩啦——

大祭司沒有回頭,然而一片淡青色的光幕自他背後生出,輕輕巧巧便擋住了清水的“偷襲”。

水團落在地上,成了清淩淩一片碎光,可裴沐唇邊反而露出一點狡黠的弧度。

大祭司眉頭忽地一動。

他正要避開,一點水流卻已經無聲無息潤濕了他腳邊的地面,讓青灰色的石磚變得過分光滑。

大祭司大人不得不一個踉跄,險險用烏木杖才撐住自己,不至于狼狽地摔個大馬趴。

見狀,裴沐露出遺憾之色:“差一點。”

她見大祭司站直身體、回頭看來,冷淡的面容上帶着一點意味不明的神情,那雙優雅美麗卻也寒冷如星的眼眸更是将她看得很有點心虛。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裴沐擺脫莫名的心虛感,挺起光明磊落的胸膛,正氣凜然,“我也要好好檢查一番,大祭司是否由敵人僞裝,這才能讓我放心。”

這當然是瞎說的。光看烈山神木與眼前之人的氣息融合程度,就知道天上地下只有這麽一位大祭司。

他冷冷地把她瞧着,搖搖頭:“竟還加了膏脂,真是奢靡。”

神木廳地面并未過多雕琢,即便有清水潤濕,也不至于叫人打滑。裴沐為了報複回去,特意往裏頭扔了動物油脂。

這些動物油脂需要從獵物中提取,是珍貴的食物。用于置氣……仔細說來,的确是有些浪費的。

“……總教訓人,你真是比阿蟬的父親還更像父親。”裴沐嘀咕一句,昂首道,“我這幾天少吃些油脂,多捕些獵物回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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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惜物力,取舍得當,卻不是補得回來的。”大祭司又搖搖頭,往神木廳另一個方向走去,“罷了。天色已晚,且先安寝。”

裴沐望着他的背影。真奇怪,他明明才說了話,看着卻像被厚重的沉默籠罩着,壓得他連顏色也快沒了。

她忍不住說:“可大祭司自己也沒做到。為了五年前沒能找出的內鬼,大祭司對自己的族民不也下了狠手嗎?只是浪費一點膏脂,難道比錘殺逃兵更過分?”

他站住了。

但他沒有回頭。

朦朦胧胧的星光裏,大祭司的聲音卻清晰得過分,像一粒粒寶石在神木廳中撞擊、翻滾。

“裴沐,如果你手中也握有十數萬人的性命,”他說,“你就會明白,為了保住這無數脆弱而又滿懷信任的生命,錯殺幾個人總是值得的。”

裴沐不以為然:“那要照大祭司這麽說,幹脆直接把所有可疑的人都殺了好啦。比如扶桑首領,他難道不可疑?”

“姚森不是內鬼。”大祭司淡淡道,“更何況,他是部落首領,若非事實清楚,殺之只會讓人心動蕩,反而不利于扶桑。”

“說來說去,不還是那些随便被錯殺的人身份卑微……”

“人命本就有貴賤,這是天意。否則,何以判斷取舍?”

大祭司每一個字都說得那麽篤定。他好像生來就如此淡然自信,對任何事都能有堅定又冷靜的判斷。

裴沐說不過他。

她想了想,又覺得他說得其實很有道理。其實大荒上人人不都是這樣做的麽?當危險來臨時,部族中總會有人為了保護更多人而死去。

可是,那名不認識的、哭聲凄厲的女人的模樣,仍舊在她腦海中的某個地方閃來閃去,不容忽視。

裴沐忽然問:“大祭司說得也許很對。可是,如果要犧牲的人是大祭司身邊十分親近、十分重要的人呢?哪怕只有一個。那個時候,大祭司會如何做?”

她覺得這是個很困難的問題,因為她自己假設了一下,如果為了保全更多人,需要她犧牲妫蟬怎麽辦?

裴沐認為,自己應該會大罵一聲“去你媽”,然後帶着妫蟬一起浴血奮戰,一起努力查清真相。寧可一起死,也絕不錯怪任何一個人。假如真是妫蟬做了什麽不可饒恕之事……唉,大不了還是兩人一起死。

可是,這畢竟只是她的回答。

大祭司就只淡淡道:“不會有那樣的情況。于我而言,為了保護扶桑部,便是自己也能舍棄,遑論他人?”

裴沐有些莫名的執著:“可總有人會讓你覺得比自己更重要,對不對?我們子燕部的先首領,也就是阿蟬的父親,那位大人就寧願自己死去,也要讓阿蟬活下去。還有許多人,願意為了心悅之人而死。”

“無需多慮,我無意将私情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便是真有那樣一人……”

男人回過頭,冷淡的面容在這一刻有些認真得過分。他的眼睛裏也似有奇異的光,令他看上去更加堅硬、更加無瑕,卻也更加遙遠如不可融化的冰雪。

“若真有那人存在,我的回答也不會改變。”

裴沐看着他。

她并不意外大祭司會給出這樣的回答,卻仍是覺出了一點微妙的情緒。她突然回憶起,多年前,當妫蟬的父親還在時,他曾教她打獵。

那時候,他們在冬天的雪堆裏苦苦守了許久,仍然沒能等到任何獵物的蹤影。她覺得很沮喪,就斷言說,他們一整天都不可能碰見任何獵物了。

聽她這麽說,妫蟬的父親卻毫不客氣地敲了她的頭。

當時,那個留着大胡子、笑起來震天響的男人對她說……

裴沐站在神木廳中,在不再屬于子燕部的領地裏,對另一個人說出了當年那個男人說出的話。

她說:“大祭司,世上從來沒有絕對的事。任何事都會發生,只有早或晚的區別。”

那一年的那一天,在妫蟬的父親告訴了她這個道理後,她一點不信。可小半天之後,他們真的抓到了獵物,還是很肥美豐盛的獵物。她終于意識到這是對的,因為她親眼目睹了事情的發生。

獵物可能馬上會到來,所以道理也會立即得到印證。

而對大祭司來說,他說的“那人”不知何時才會到來。

自然,他現在也對這話嗤之以鼻。

“無稽之言。”

就像當年的裴沐一樣。他的不以為意,也明明白白地彰顯在他語氣中。

這令裴沐感到些許不快。她覺得先首領的智慧被低估了。

“大祭司,我們的先首領是一名智者。他說過的話,還從來沒有錯過。”她慢吞吞地說。

聽見這話,大祭司竟是短促地笑了一聲。這很有點稀奇,令裴沐驚訝得揉了揉耳朵,懷疑自己聽錯。

“若是不仔細,還要以為副祭司是在說我。”他也悠悠回道。

說他?是了,他是大祭司,乃當今窺測天命的第一人。

祭司就能瞧不上他們子燕的先首領了?

裴沐輕微地撇了撇嘴,心中那孩子氣的不樂意變得更甚,卻又飛快轉而化為了一分幸災樂禍。

她暗想:大祭司這麽篤定,倒讓人期待起今後可能發生的事了。

“那就留待日後再看,自有分曉。”她笑眯眯地、有些不懷好意地說。

大祭司對這一幼稚的挑釁置若罔聞。

他顧自走到一側山壁,用烏木杖輕敲三下。只見淡淡青光閃過,一間被隐藏的石壁就顯露出來。

“裴沐,過來。”他示意道,“今後你睡在此處。”

裴沐抱着自己的東西,謹慎地走到石室門口。她探頭看了看:石室頗大,卻只有一盞光線柔和的青銅落地燈照亮簡單的器物。石室右側高出三步臺階,上面有一張簡單的石床,鋪着一張珍貴的白虎皮;左側略低,擺着張窄一些的石床。

她的視線從右到左,再從左到右。

最後她确定,睡在石室右邊的人,一定能将睡在左邊的人一覽無餘。

裴沐內心發出一聲哀鳴。

她扭過臉,迅速擺出一副沉痛的神情,說:“大祭司,實不相瞞,我這人睡相奇差,還愛好夢中跳舞。為了不打擾大祭司安歇,我想在中間做一面青藤牆……”

“不必麻煩。我既然允你留在神木廳,自然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大祭司已然走進石室,并一直走到了右邊的石床邊。

他放下烏木杖,正要取下頸間飾品,卻覺出身後一道刺人的目光。

大祭司回過頭。

那名年輕的副祭司正站在臺階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這位副祭司有一張誰見了都會驚豔的臉,唇邊還總是挂着微微的笑,令他更是如夏花般繁麗又讨喜。

可便是再可憐可愛,當他用那雙清淩淩的眼睛灼灼地把你瞧着……

淡漠如大祭司,也不免感到了一絲不适。

他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麽?”

裴沐就等着他問呢。

她立即暈生雙頰、“羞愧”低頭,讷讷道:“其實我騙了大祭司。其實我,我……”

她把手裏東西“嘩啦”一丢,“嬌羞”地捂住臉,只從指縫中露出含情脈脈的目光、

“其實我平生最喜歡美人,而且男女不忌。我獨自一人還好,若是有美人在側,我就會夢游爬上美人的床,對美人做出這樣那樣的事……”

她話還沒說完,大祭司的臉就已經青了。

他手一揮,石室中間就轉瞬升起一面騰牆;藤蔓攀升、枝葉糾纏,滿目生機将兩端的視線都徹底隔絕了去。

可那惱人的、輕浮的聲音還在繼續剖白。

“大祭司,大祭司等一等!屬下一定會努力克制自己,大祭司還是請給屬下一個機會,讓屬下多看看您吧……”

生平從未被人當面調戲過的扶桑大祭司直直站在這一側,唇角略有抽搐。

他按住眉心,垂眸掩去惱色。

這個裴沐實在是……太不要臉了一些!

另一側,裴沐叉着腰,得意洋洋。

先首領果然說得對,人只要夠不要臉,就沒有什麽做不到!

先首領——真是一個充滿智慧的男人啊。

……

翌日清晨。

當大祭司從沉沉的、記不清的夢境中蘇醒時,他的第一個動作,竟然是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襟。

自然,他還是穿得齊齊整整,昨晚是什麽樣,現在就還是什麽樣。

再看一旁的木架上,屬于扶桑大祭司的服飾也好端端挂着,絕無半點淩亂。

等他終于發現自己在觀察些什麽的時候,這位出了名的淡漠不近人情的大人,一時也露出一點窘色。

石室中很靜,靜得和以往沒有任何區別。

大祭司穿戴整齊,拿起烏木杖。他站在藤牆邊,猶疑一下,這才邁步繞過。

目之所及,是一片東西扔得亂七八糟的淩亂景象,以及……

一張空蕩蕩的石床。

大祭司恍惚了一瞬,夢中似乎也……

裴沐呢?他回過神。

還有,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他走到門口,敲開石室門。

冬日的晨光是冷冷的藍白,只有天邊隐隐帶一絲明光。他背後的青銅燈悄然熄滅,于是最後一絲暖色也消失了。

日出前是最冷的時候。

尤其是日出之前的烈山之巅。

他早已很習慣這片寒冷的空氣,以及灰淡的色調。他只是用目光搜索那個人的身影。

很快,他聽到了一點隐約的歌聲。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他知道這是大荒中流傳的歌謠,不過他并不熟悉。沒人會在他面前特意唱這些和正事無關的曲子,他自己也從不習慣取樂。

但在這個清晨,大祭司側耳仔細聽了聽。

——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

他忽然意識到,歌聲是從神木上傳來的。

大祭司回憶起昨夜裴沐對待“小樹苗”的粗魯姿态,一瞬間幾乎是本能地深深皺眉。

“裴沐!”

他想也不想,快步走向那棵看上去郁郁蔥蔥的參天巨木。

“誰準你擅自攀爬……”

這時,太陽出來了。其實還看不見太陽的全貌,但那一縷金光是明明白白照耀過來了。

淡金的、溫暖的光芒照在神木翠綠的枝葉上,也照在那個人的臉上。

副祭司正坐在一根茁壯的橫枝上,悠然地晃着雙腿、哼着歌。那縷溫暖的陽光照得他臉龐白膩柔潤如最好的溫玉,連那頭卷曲的、蓬松淩亂的——本該叫大祭司皺眉的烏黑長發,也愉快地晃動着。

好像一只機靈快活的小鳥在抖動羽毛。

他手裏捧着一小袋果脯,吃得津津有味。

“大祭司,你也醒啦?我正要開始梳理神木之力。”

那只“小鳥”低下頭,面上快活的笑容加深了。

大祭司口中的訓斥停頓了好一會兒。

“……誰叫你攀爬神木了?還擅自在上頭飲食……”

“只有食,沒有飲。”

“小鳥”還是那麽機靈快活,一點不怕人。

大祭司覺得自己有些不太對。他想要更嚴厲一些,讓這個輕浮的副祭司明白他的做法實在不正确……

可是他來不及措辭。

因為輕浮的副祭司已經從樹上滑下。他帶着那漂亮又輕浮的笑臉,明澈的雙眼閃爍着促狹的笑意;他拈着一顆深紅的果脯,猛一下送到大祭司嘴邊。

“大祭司何不嘗嘗我們子燕部的小食?”

……小食?他五日一餐,今日并無飲食打算。何況就是飲食,他也吃得簡單,力求不耽于口腹之欲、不多占族民吃食……

大祭司紛亂的思緒和辯駁,終結于舌尖甜味傳來的剎那。

他意識到自己竟然真的咬住了那一枚果脯……而且是從副祭司的指尖。

還不止如此。

“怎樣,是否很甜?”

在他的注視下,那名輕浮的副祭司笑嘻嘻地收回手,自然而然地舔了舔指尖殘留的甜味:白玉似的指尖在淡粉的唇舌間輕輕一拭——

大祭司猛地後退一步!

如同被燙傷了雙眼,他幾乎是慌張地扭開了目光。

“大祭司……?”裴沐有些疑惑。

“……無事。”

片刻後,他終于回過頭,神色淡漠一如既往。

他注視着裴沐,輕聲重複道:

“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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