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如果無人為你難過
誰要被人随意決定命運?
憑什麽一個人不僅能漠然地安排別人的将來,還能冷漠地看待自己的死亡?
每個人的生命……都應該是非常珍貴的。否則,為什麽人類要在危機四伏的大荒中苦苦求生?
裴沐滿心激憤,走路帶風,生生在田野間走出了個上戰場般豪情萬千的陣仗。
要她說,不就是找出扶桑部中暗藏的內鬼,再奪回被偷走的神木之心,再尋個法子治好大祭司的暗傷嗎?雖然乍一看毫無頭緒、困難重重……
且慢。
對了,實際上,她現在也的确毫無頭緒、困難重重。
裴沐忽然站住了。
仔細一想,無論是內鬼的身份、失竊的神木之心的具體位置,還是大祭司的傷勢,他本人都比她要清楚得多。
那她現在這麽昂首闊步地離他而去,還放出豪言壯語……究竟是在幹什麽?
難道不是該繼續抓住他,仔仔細細問個清楚分明?
當回籠的理智意識到這一點時,裴沐不得不僵硬地、一點點地回過頭。
果不其然,大祭司正淡然地望着她,對她的突然停下沒有絲毫意外。
他應當看穿了她的想法,對眼前的局面也有所預料。
“副祭司何故停步?”他慢悠悠地說,明知故問,“若是有什麽下定決心去做的急事,我并不會阻攔。”
他的聲音清冷平淡,那張沐浴着陽光的臉也依舊蒼白、毫無血色,但是……他眼中那尖銳肅殺的冷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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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那雙深灰色的眼睛裏有隐約的笑意在閃爍,仿佛冬夜星空一夕遇暖,便成了晴朗遼闊的春夏之夜。
裴沐疑心他是在嘲笑自己。
她有些尴尬,也被笑得有些不樂意,卻還是痛快地走回他面前,哼道:“我停下來是為了讓大祭司看笑話。好啦,笑話看完了,大祭司可以将其他事情告訴我了麽?”
“笑話麽……”
他卻不急回答,而是略一沉吟。忽然,他的唇角竟然真切地上揚些許,讓那點似有若無的笑影成了近在眼前的淺笑。
“副祭司倒确實頗為有趣。”大祭司微笑着搖頭,“也好,總歸你早晚都會知曉。”
男人說罷,便擡起烏木杖、輕輕一頓。
倏然間,四周景色變換。青色的苗木、濕潤的黑土、淡白的雲氣……諸多顏色忽然混在一起,最後再猛然分開。
裴沐察覺到淡淡的神力波動,眼前再一花,接着,她就發現自己所在的位置已經截然不同。
陽光垂落,神木參天。她和她面前的大祭司,一轉眼已是回到了烈山之巅的神木廳。
裴沐呆了呆,已經是忘記了剛才的不樂意。她眼睛一亮,興致勃勃道:“你果然能做到身随意動?你力量強大,是不是可以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我一直想學這種巫術,卻一直不得要領,能否請大祭司賜教……”
大祭司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神色一動,忽然問:“副祭司又不生氣了?”
裴沐:……
她向來是有些忘性太大的。她是個成天樂悠悠的性子,就算生什麽氣,也總是持久不了。
可現在被大祭司當面戳破,她哪裏肯認?
她便立即嚴肅了神色,硬生生将話頭一轉:“……為了不讓大祭司趁機逃跑,還請大祭司現在就詳細說說有關神木之心的事。”
唉,學身随意動的事……還是今後再說吧。
大祭司盯着她。
他的神色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波動,好像是又忍不住想笑,可是又竭力克制住。
裴沐又要疑心他嘲笑自己了。
不過還好,這一回,那淺淡如雨霧的笑并未真正出現。
大祭司只是微微搖頭。在她面前,他好像總是這麽微微搖頭,有時是不贊成、不悅,有時是單純的無奈。
“真是個……奇怪的性子。”他低聲說了一句,才問,“你想知道什麽?”
裴沐聽見他說自己奇怪了。她耳朵尖動了動,還是決定正事要緊,自己暫時不予反擊。她就板着臉:“屬下想知道三件事。”
“第一,扶桑部中內鬼是誰,大祭司是否知曉?”
“第二,大祭司既然知道失竊的神木之心在無懷部,為何不速速取回?”
“第三,大祭司的傷……究竟如何?”
她自認問得很鄭重,可古怪得很,面前的男人又露出了那好似忍笑的神情。
“副祭司已然是……頗有繼任者的氣勢。這很好。”他語帶贊賞,話鋒一轉,“不過,這三個問題卻是問得不夠好。”
就像大荒上的成獸會耐心地教導幼獸捕獵一樣,大祭司也進入了某種“教導者”的角色。
他分析說:“第一個問題,我自然不能确定,否則我早已處理幹淨。但若問線索,我便告訴你,內鬼是有資格出入星淵堂、靠近神木廳之人。”
有資格出入星淵堂的人是扶桑祭司、扶桑首領,必要時,各位将軍也能前往。
但是,有資格靠近神木廳的……
只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祭司,以及扶桑首領,這五人。
而自五年前的事件之後,玄武之位空置,其職責由青龍一并掌管。
裴沐心中一沉:“大祭司是說,內鬼要麽是姚森,要麽是青龍、白虎或朱雀中的其中一個?”
“不錯。”大祭司看她一眼,忽然說,“我知道你懷疑姚森,但在獲取确切證據之前,對所有人都要保持懷疑。現在先靜觀其變,我自有安排。”
裴沐不喜歡懷疑親朋好友,但她知道大祭司說的是對的。她沉默片刻,點頭應下:“我明白了。”
大祭司颔首:“那麽,第二個問題。神木之心被偷之後,有人想方設法将它藏了起來,遮蔽了我的感應。直到上回與無懷部作戰,我殺死了他們一位祭司,才探查到神木之心的波動。”
“原來如此,那……”裴沐想了想,“我去偷回來?我擅長禦風,應當能潛入無懷部深處。他們要藏神木之心,必然只能将它藏到神木中,并不難找。”
“胡鬧。”
大祭司一聽便蹙眉,斥道:“你是我定下的下任大祭司,便是我親自前去取回神木之心,也不會教你去冒險。”
誰要當你的下任大祭司?裴沐心中翻白眼,面上裝乖,敷衍哄道:“好,多謝大祭司回護。那要如何取回神木之心?”
只要問清線索,誰理你呢?裴沐是這樣想的。
不過,也許大祭司看穿了她的想法,所以他根本不回答這個問題,只說:“想知道?很好,等你當上大祭司,你便清楚了。”
裴沐:……
“至于第三……”
男人忽然移開目光。
裴沐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神木郁郁蔥蔥、随風輕搖,滿眼翠綠生機,哪看得出半點損傷?
正如她眼前這人,眉眼總是深邃冷淡、神色總是波瀾不驚,身姿也總是筆挺,當他沉默着走過,連天地都仿佛為之靜默——是這樣的一個人,誰能看出他實則命不久矣?
大祭司輕聲說:“我傷在心髒,一半心脈已碎,早已無藥可治。若有傳說中的神草仙花,或可挽回,但神靈離去經年,世間早已沒有神物存在。”
他語氣很淡,沒有絲毫害怕或遺憾,好似只不過是講述一件人盡皆知的小事。
見他這樣,裴沐心中難過起來。
“為什麽不讓人努力去找?大荒廣闊,說不定哪裏就有神草仙花。大祭司,你何必這麽早早放棄……”
“人力珍貴,不必浪費在飄渺之事上。我死後的事,我都有安排,不會影響扶桑部的繁衍壯大。”
“可……”
有時候,一個人越是語氣清淡,反而越說明他主意已定。
大祭司搖頭制止了裴沐的話語,自己也不再多說,只往左側走去。
左側的平臺原本空空蕩蕩,只有鋪陳的石板、貼着山壁的青銅落地燈,但當他走去時,四周山石就像被賦予了生命,竟然流動起來。
很快,這些“流動”的山石就自發塑造出了低矮的石桌、石凳,石桌上還有不知道哪裏來的筆墨、刻刀、竹簡。
除了這些,從神木廳的門口還有東西飛來。
那是一堆小山丘似的竹簡。它們無風而起,“嘩啦啦”地往大祭司的方向飛去。
裴沐認出來,那是之前青龍祭司送上山的竹簡,說是扶桑部各地消息,送來給大祭司過目。
竹簡飛去,堆在他身邊,快要和他坐下時一般高。
大祭司一一地看過竹簡,不時在上面落筆批注,有時也用刻刀刮去廢棄的字跡。
裴沐靜靜看着。
她忽然問:“大祭司,你幹嘛這麽不在意自己的命?而且你都快死了,還讓自己這麽辛苦,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頭也不擡:“為了扶桑部的繁衍,也為了讓更多人團結起來,重現兩百年前軒轅聯盟的盛況。只要能完成這件事,我死不死,都沒有關系。”
“可是……”
他等了一會兒,不得不擡起目光:“可是?”
裴沐悶悶地說:“你死了,肯定有很多人傷心難過。如果他們知道你對自己原來這麽苛刻,也定會極為擔憂。就是為了他們,你也不該……”
對裴沐而言,這是多麽簡單的道理。就像妫蟬的父親死去時,她和妫蟬哭成了兩個淚人,後來其他族人死去時,人們也都悲傷不已。若是妫蟬死去,她說不定會傷心得大病一場。
何況大祭司是扶桑部多少人崇敬的對象。他為這個部族做了這麽多,許多人都會挂念他。
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什麽大祭司不懂?但凡有一線活下去的希望,都不該放棄。
大祭司沒有立刻說話。
一時間,神木廳裏充斥的除了淡白的陽光、清寒的風,就是神木的枝葉發出的“唰啦唰啦”的輕響。
他略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便覆蓋了他眼中的情緒。其實即便看見了,也不會看得很清楚,因為他的情緒總是太過幽微、太沉在眼底,他卻還怕別人靠得太近、看得太清。
然後,他放下手中的筆墨、竹簡。
“裴沐,過來。”
她走過去,然後他又示意她坐下。
裴沐猶豫片刻,還是就坐在了他身邊。她被此時的沉默搞得有點緊張,就一改往日的散漫,坐得規規矩矩,脊背挺直,連眨眼的頻率都十分克制。
大祭司端詳了她片刻,而後點點頭:“看,便是如此。”
她一怔:“什麽如此?”
“族民敬我畏我,便如敬畏天神。但是,你可曾見誰因天神離去而哀嚎痛哭?假如天神仍在,人們反而會因為離神太近而惶恐不安,害怕禍事降臨。”
他淡淡說道:“人類敬畏天神,是為求得天神庇佑,也是害怕被神處罰;他們敬畏我,是因我能主導一族興衰,也是畏懼我的力量。”
大祭司平靜地看着她。
“裴沐,就像現在坐在我身旁的你一樣。”
這一回,沉默的人換成了裴沐。
她想說什麽,卻又覺得什麽話都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心中湧動的情緒究竟是什麽。
她只能悶悶地坐着,挺直的脊背也不再那麽挺直,最後,她整個人變得有些垂頭喪氣。
“當大祭司的人,是否都要能說會道?”她低聲說,“那我必然不行。我沒有那麽多的高見。若有什麽事太複雜了,我定然懶得想,只想倒頭睡一覺。”
大祭司板起臉:“不可如此。”
裴沐不理他,自己扭開臉。
他停了停,忽然有了什麽新發現。
“你的頭發怎麽回事?”他那天生的居高臨下的斥責又冒了出來,“裴沐,作為副祭司,你當時刻穿戴齊整,不可如此懶怠。”
“……什麽我的頭發?”裴沐莫名其妙地回頭,下意識抓住一把微卷的發梢,“我哪裏又沒有穿戴好?不都按照大祭司的規矩,一樣樣地重疊在身上了麽。”
她說得有點幽怨。
大祭司卻仍板着臉:“披頭散發,不成樣子。昨日匆促,且不計較。今天怎麽還是如此?你的發帶去了何處……怎麽系在手腕上?”
裴沐一擡手,果然看見自己手腕上紮着的細細的繩子,兩端還各有一枚松綠寶石。她總算想起來,昨日穿戴時,她就沒搞明白這是什麽,只當是個手鏈,随手就戴上了。
“……我哪裏知道這是發繩,又沒人教我。”她剛說完,就想起來是自己不願意讓別人幫自己換衣服。
裴沐不得不趕快轉移換題:“好啦,我現在就改。不過,大祭司今天早上不也瞧見我了?”
當時怎麽不說?
男人正要說什麽,卻像想起了某件事,眼神忽然轉向一邊。
“……不與你計較。快些束發。”他有些含糊地說。
裴沐狐疑地盯着他。今天早上怎麽了……等等,莫非是她塞給他的那塊果脯?
原來如此。裴沐恍然大悟:原來大祭司其實愛吃甜,吃了她的果脯,就覺得不好意思再訓她。
她鄭重記下:今後要多多奉上果脯,這樣就不用總聽他訓人了。
于是,裴沐也不再計較這件事。她摘下發繩,正要将長發挽起,餘光忽然又瞄見大祭司的模樣。
尤其是,他兩側鬓邊的細辮,可謂精致好看極了。
“大祭司。”
“……何事?”
裴沐目光炯炯:“您是不是用巫術編發的?我也想學。”
大祭司:……
他沉默了好半天,卻見裴沐還是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終于,他不得不說:“不是巫術。”
裴沐:……!
她試圖想象,每天清晨,當大祭司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石床上,自己給自己編辮子……
噗嗤。
她很努力地忍着,卻還是沒憋住。
大祭司的神色變得微妙起來。像有些惱怒,又像有些尴尬。可誰知道?他那麽寡淡的神情,除了他自己,誰能分清他心中的每一絲情緒?
裴沐咳了好幾聲,才算壓下笑意。
她想了想,舉起發繩,大大方方地遞到大祭司面前:“那,大祭司可以幫我束發麽?”
這實在是一個無禮的要求。
扶桑大祭司地位崇高,大約在他一生中,只面對過卑微的懇求、小心的哀求、恭敬的請求,還不曾面對過這樣随意的要求。
因此,他一時甚至沒想到該怎麽反應。
當他總算回神時,卻只聽見他自己的聲音漂浮在空氣中。
他聽見自己說:“拿來罷。”
……竟就這麽答應了。
裴沐便轉了個身,讓他拿着發帶,又等他為自己束發。
身後先是停了停,而後,他的手搭上她的頭發,動作間顯得有些遲疑,但那雙可以輕易折斷他人性命的手,卻遠比她想的更輕柔,而且有着人類的溫度。
他的手指在她發間穿梭,似乎還編了什麽發型,花了一會兒功夫,才将發帶系好。
裴沐小心地摸摸頭頂,心滿意足:“多謝大祭司。”
她回過頭,在他眼中看見自己的笑臉。她驚覺原來他們離得這麽近,可這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此刻能讓她更充分地傳達自己的心情。
“大祭司,我會記住的。”她認真地說,“我會永遠記住,大祭司曾為我束發。等未來某一天,若大祭司真的不在人世,我想起今天這件事,一定會流淚哀悼大祭司,會非常懷念大祭司,還有和大祭司一起度過的這一天。”
他真正地怔住了。
那一絲怔然浮在他眼中,如稚子第一次看見花開、日出、雲海,第一次看見萬物生長、百花缭亂。
那是新奇、震驚,還有……
大祭司猛地避開了臉。
他甚至擡起手,用寬大的衣袖擋住了自己的神情。
“……大祭司?”
“……無事。”
他深深地呼吸,清冷沉靜的聲音多了一絲奇怪的震動,像琴弦的一顫。
“暫時……不要看我。”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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