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不安與幻想
“戰争, 打仗,要打仗了嗎……”
夕陽如燒,晚霞如醺。漫天的晚霞牽着暮星, 覆蓋了大荒的天空。
神木廳上,裴沐與裴靈一起看晚霞。
小姑娘抱着她的脖子, 嬌嫩的聲音變得有些悲傷:“又要打仗。”
裴沐摸了摸她的頭:“阿靈也知道什麽是戰争?”
“知道。因為, 總是發生。看了好多次, 從神木上。”裴靈斷斷續續地說,手指着遠方, “會死人, 死好多人,好多好多人。死了之後, 一些靈魂碎片飄上來, 很久以後, 就有了我。”
人死之後,會有靈魂。靈魂的本真将前往幽冥, 投入輪回, 而其餘部分變為碎片,最終消失在天地間。其中一些碎片偶然依附在神木之心上,就産生了裴靈這樣的小姑娘。
她說, 裴沐的小樹苗也有這樣的碎片。很久之後,也許也會産生靈。
裴沐将小姑娘捧在掌心, 望着她小小的、悲傷的臉。
“阿靈不喜歡戰争麽?”
“不喜歡。”裴靈搖頭又搖頭,“阿沐,我是靈, 可是,我想當人。人, 才有身體,可以去好多地方,遇到好多事。我想當人。為什麽,人自己卻要殺死人?”
她說得很破碎,像幼童做出的滿是裂痕的陶罐。但其中天真又真摯的悲傷,卻因此顯得更濃郁。
“阿靈想成為人啊……”
裴沐想了一會兒,無奈一笑:“是,我也覺得當人更好。”
裴靈點點頭。她看着裴沐的臉,忽然飛起來,輕輕摸了摸她的睫毛。
“阿沐,像我這樣的靈,也許會活得很久,也許很快會消失,會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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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眼裏出現了淚水般的湧動,可是那眼淚終究滴落不了;因為她不是人,是靈。靈沒有淚水,只有模拟成淚水的靈魂碎片。
裴沐沉默着。
裴靈沉睡的日子越來越長,她心中也隐隐有所預感。可是聽她自己說出來,她依然感到難過。
大荒上,生離死別是如飲食一般尋常的事物,唯一的區別大約是,飲食會膩,可生離死別永遠帶來悲傷。
裴沐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學不會什麽叫對死亡感到麻木。
還是裴靈自己揉了揉眼睛,努力露出一個活潑的笑臉:“沒關系。阿沐,你想,也許我就投胎了,就去當人了。”
裴沐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臉頰,溫柔道:“嗯,肯定會當一個美麗聰慧又快樂的人。”
“嗯!”
裴靈用力點頭,好似真的欣悅起來。她依戀地靠在裴沐身邊,說:“但是,我想要,先完成阿沐的心願。”
“……我的心願?”
小姑娘笑了。她的眉眼生動細致,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小姑娘。
“找回神木之心,讓阿沐喜歡的人,不要死。”
……
這一天的夕陽格外絢麗。
于是,星空也就格外壯美。
夏季的星空清澈壯闊,星海璀璨,幾乎讓人迷失其中。
裴沐躺在山頂,眼睛半眯着,漫無目的地望着星空。
這裏是真正的烈山之巅,是最高的頂峰。旁邊有一個大洞,裏頭垂着茂盛的藤蘿,正好能看見星淵堂中那位無面女神的頭發和冠冕。
另一邊則是萬丈懸崖。其實那裏該是神木廳,只是由于大陣的存在,外面的人無法窺探神木廳。
“你在做什麽?”
有人踏着夏季高高的草地,走到她的身邊。
裴沐沒動,還是望着星河,懶洋洋地說:“我以前在子燕部的時候,經常這麽看星星。跟人家說我在占星,不要打擾,其實每次都會睡着。”
“……真是個不稱職的子燕祭司。”
他在她身邊坐下,也擡頭望着星空。
“認出那顆星星了麽?”他拍了拍她的手臂。
裴沐單手捂住眼睛,哀嘆一聲:“不要,我好累,我不要觀星。”
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你似乎心情不佳。發生了何事?”
裴沐其實很想拿裴靈的事問問他,也許他有辦法,可是軟乎乎的小姑娘極為抗拒這個想法,而且表現得異常固執。
裴沐不能違背她本人的心意,哪怕會有很多人都覺得她只是一只靈,是很多祭司會使役的仆從一樣的存在。
裴靈想當人,所以她就是人。她自己的心意,應當得到尊重。
她不能告訴大祭司她的憂慮。
不過,幸也不幸,她其實也不止這一件事可憂慮。
“我擔心你們。”裴沐說。
“我們?”
夜色下,大祭司眉頭微動,像極了一點微妙的不滿。
裴沐沒有注意,只說:“無懷部這一次攻打我們,出動了大量軍隊,顯然志在必得。可他們又只停在壽張一帶,只派少數人馬每日騷擾。”
“我總覺得他們是在等待什麽。妫蟬他們這次想必也要出征,還有你的身體,萬一對方暗算……”
他按住她的手。
“阿沐對我竟無信心?”他聲音很淡,眼中卻隐有鋒芒,“區區無懷部,能奈我何。”
“……他們都偷走了半顆神木之心,還能奈你何呢!”裴沐一骨碌爬起來,氣得一拳砸他胸膛上,“萬一他們故技重施……”
她話音未完,整個人便被拉過去,直直栽進了她懷裏。
裴沐想掙,卻被他按得很牢,掙脫不得。
她也就順勢環住了他。
好聞的青草氣息,也不知道是來自周圍草木,還是來自他的身上。
大祭司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他們自然會故技重施。無懷部久留神木之心而不毀去,就是為了得到我扶桑的神木。再過不久,他們埋伏在扶桑的人必定會動手。”
“你是說那個內鬼?”
“不錯。阿沐無須擔心,我自有布置。”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我帶了些果酒,你可要飲?”
“……說正事,不飲酒。”裴沐推搡了他一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在你眼中這麽嘴饞?何況正是戰争。你以前清高嚴苛,怎麽現在連果酒都拿上了……你不怕別人說你太奢侈?”
“本就是為你而釀。你若不要,才是浪費。”
大祭司略一搖頭,平淡道:“我是嚴苛不錯,可我終究是這扶桑的大祭司,該有的絲毫不少。我以前不要,是我不願要;現在不過幾壇果酒,誰敢多說一句?”
他說得如此平靜,也如此理所當然。當他發現裴沐在看着他笑,而且笑得很有點促狹的時候,他就變得疑惑起來。
“阿沐為何發笑?”
他不說還好,一說,裴沐更是笑了。
她悠悠道:“我笑有的人,以前跟我信誓旦旦,說絕不會将私情放在個人身上,更不會為了誰而損害部族,是不是?當時我就想,大祭司必定錯了,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讓你願意偏心袒護、傾盡所有的人。姜月章,你是不是遇到了?”
她話才剛開頭時,大祭司就已經扭開了頭,目光看向別處。等她說完了,大祭司也還是盯着那裏。
若不是知道那裏只有石頭和青草,裴沐還要以為那兒埋藏了什麽珍寶呢。
“你在看什麽?”她故意逗他,“我剛才說的,你聽見了麽?你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說得對?”
大祭司還是保持着扭頭的姿勢。他脖頸修長挺直,長發一絲不茍,神情淡如霜雪,好似真是在凝神思索什麽極為重要的事,聽不見她的話。
但是,在一點明晃晃的金色耳飾點綴下,他耳朵尖的紅已經透了出來,像薄薄的、泛紅的月色。
良久,他才以這種看似莊嚴實則倔強的姿态,發出了一個局促的“嗯”字。
裴沐差點笑出聲。
“什麽?我沒聽見。”她越發促狹,伸手把他的臉扳過來,“你看着我,說你是不是錯了?”
大祭司不得不正視她了。但是,他還是可以選擇不說話。
他抿着蒼白的薄唇,神情沉靜,眼裏的寒星卻亮得驚人。少傾,他一言不發地吻過來,頓時又顯出一點氣惱和急促來。
裴沐還是想笑,連親吻都不能專心。他們在山頂的草葉尖滾了兩圈,最後都變得狼狽起來。
嬉笑淡去了愁緒和憂思。
最後,他們并肩坐在最高的那塊岩石上,一起看星星。
石頭上刻了深深的扶桑圖騰,又有一枚開着桃花的、葉片似的圖案――大祭司個人的圖騰。
他忽然說:“明日,我會宣布提拔妫蟬為朱雀部下第一将軍。”
“明天?第一将軍?”裴沐不由驚訝,“為什麽?阿蟬雖然武藝高強,可子燕部加入的時間不長,也沒有做出過很大的貢獻……”
“子燕氏獻上了制糖法與曬鹽法。”
“其他氏族也各有貢獻,這不足以服衆。”裴沐仍是搖頭,心中已經有所猜測,“你提拔阿蟬……是在故意提高子燕部的地位?”
他并不言語。這是一個默認。
裴沐忽然明白了。
她已經明白,卻還想要他自己說,所以她沉下神情,說:“我相信阿蟬他們能憑自己的實力,掙得應有的地位。姜月章,你不要瞧不起我們子燕的人。”
他還是不說話,只凝神仰望天空。
那安靜起伏的側臉輪廓,像極了遠方沉默守護一切的山脈。
裴沐握緊雙手,一時心裏酸澀。
“還是說,你……你是想為我打算?”她終究只能自己說出這個猜測,“你是不是想,你活不了多久,所以要趁着你還是大祭司的時候,讓我擁有忠心可靠的屬下,才好穩穩接過你大祭司的位置?”
大祭司是一項重要的職責,也是一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他能坐穩,是因為他方方面面無可挑剔,不僅有能夠震懾四方的能力,更有能按壓住手下的手腕。
而裴沐作為才來不久的“外人”,短時間內不可能讓人徹底信服。
人心浮動,就會生亂。
“姜月章,我說了我不要當大祭司。”裴沐咬牙,“不是有仙花種子麽?神木之心我也會找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自己活下去,當一輩子大祭司罷,我才不要受這個累。所以你也別做這些多餘的事……”
他靜靜聽着。
忽然,他嘆了一聲,終于看來:“阿沐,若是有可能,我也想親自護你一生安穩。仙花我并未放棄,你勿要太過憂心。只是,我不得不為最壞的情況打算……”
他的目光和語氣都變得柔和一些,正如四周安靜垂落的星光。
裴沐也望着他。
誰要你做最壞的打算?不可能發生的情況,做什麽打算!她一定,她一定……
……她已經不是可以說出“我不管我就要”的,天真無知而無畏的孩子了。
他的生命,最多最多,只剩兩年多一點點。倏忽即逝的時光,一眼能望到頭的短暫。
如果她面臨裴靈的消逝無能為力,她憑什麽說自己一定能挽回他?
裴沐屈起膝蓋。她抱住自己,将臉埋在手臂之間。
大祭司來拉她的手,第一下沒有拉動,第二下和第三下也沒有。但到了第四次嘗試,他終究是将她的手握入掌心。
他将她的掌心攤開,在上面一筆一劃畫着什麽。
裴沐不動,由他去。
她只覺得掌心有點癢,癢得讓她的鼻尖也開始發酸。
她怔怔地胡思亂想了片刻,忽然喃喃說:“要是……要是每個人都有巫力就好了。”
“……哦?”
“要是每個人都有巫力,那每個人都能自己養神木,能自己保護自己。不需要有祭司,也不需要你一個人承擔這麽多職責。”
裴沐怔怔地擡起頭,眼裏含着一點希冀,哪怕她自己也明知不可能:“姜月章,有沒有一點點可能,讓祭司将巫力和神力都分出去,然後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而戰。
他卻已經用一個輕柔的吻打斷了她的話。
“普通人沒有使用力量的資質。即便有些許可能,但讓毫無資質的人掌握力量,本身就會釀成災難。”他淡淡一句就終結了這個渺茫的希望。
裴沐悶悶地坐着,心想,你們還說女人不可能成為祭司呢,那她是什麽,陰陽人?
“……就像女人不能成為祭司一樣。”
裴沐差點輕輕一抖。她簡直要以為大祭司會讀心術了,但擡頭一看,才發現他不過是随口一說。
她盯着他,心中微沉:“你是說……如果女人掌握力量,會釀成災難?你怎麽能這樣說,像阿蟬她……”
“不是那樣的‘力量’。”他搖搖頭,仍垂眸在她掌中刻畫,一筆一筆極為耐心細致,“是巫力,以及神木中蘊藏的神力。”
裴沐一聲不吭。
她也一動不動。像有一點細微的、不重要卻确确實實存在的冰雪,在她心髒深處緩緩蔓延。
“為什麽?”她不動聲色,語氣也只像純然的好奇――随意的、輕率的、并不真正關心的。
“我聽說過,女人成為祭司是不祥之兆。不過,女人不是不可能擁有巫力麽?”她像是在開玩笑,語氣穩定得讓她自己都吃驚,“既然不可能,怎麽知道會不會造成災難?”
這時,大祭司似乎已經将她掌心的圖案畫好了。但他還是有些不滿意,在專注地看着,不時用拇指揩去一些細節,一點點地調整。
他沒有擡頭:“其實,女人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擁有巫力。”
“……是麽?”
她不知道該回答什麽,只能這樣幹澀地應了一句:“但都說……”
“巫力來自神力,就像建木也來自天神。這些力量并不區分男女,所以擁有巫力的女人應當不比男人少。”
他用這種淡漠的、毫不在乎的語氣說出這件事。
裴沐嘴唇翕動,最後“噢”了一聲。她幹巴巴地說:“聽上去很難相信……如果女人也能有巫力,為什麽又說她們成為祭司是不詳?”
大祭司仍在專注地端詳她掌心的圖案。
“因為女人和男人有一點不同――她們擁有生育的職責。”他說,“女人可以成為祭司,也可以培育神木。但當她們懷孕之後,母體會反過來吸收神木的力量,以養育胎兒。”
“根據古籍記載,在軒轅聯盟初期,都還有女人成為祭司。後來随着神木枯萎,人類發現了這件事,從此就規定女人不得成為祭司,若有違抗,便作為不詳而處以極刑。”
“演變到今日,就訛傳為了‘女人不可能擁有巫力’的說法。”
大祭司終于完成了他重要的工作。他稍稍挑起眉,細微的神情變化說明了他的滿意。
他對剛才的話題沒有絲毫關切,只不過是因為裴沐問了,他才順口提到。現在,他滿心想的已經是讓心上人來看看他認真畫出的結果了。
“阿沐,看。”大祭司握住她的手腕,唇邊露出一點微笑。
裴沐沒有更多追問。
她順從地看過去。
星光下一切都是朦胧的,但她手心的圖案在發着微微的淡青色光芒。一個立體的、镂空的圖案懸浮在她掌心中,正顧自緩緩旋轉。
兩頭尖尖的橢圓形圖案,中間脈絡延伸,既像一枚葉片,也像一只有些可怖的眼睛;一朵線條撲拙卻又意境細巧的桃花,悄悄開在圖案中央。
這是獨屬于大祭司的圖騰。
而這一枚,是他一筆一劃、認真細致地畫出來的,獨一無二的圖案。
他望着她的眼睛,輕聲說:“我的圖騰能保護你,為你阻擋這世上絕大多數的攻擊,因為沒有人的力量可以超過我。哪怕我不在了,它也依舊與你同在。”
裴沐凝視着那枚圖案。
然後,她慢慢将目光移向他。
她看清了他的臉是如何塗抹光影,看清了他的眉眼是如何同時凝結了冰雪和星光,也看清了他唇邊的弧度如何淺而柔和,卻也對其他一些事物如此漠然。
她想了一會兒。
她的心情有點複雜,好像有憤怒、不快,讓她想要生氣地拂袖而去;可那些柔軟的喜悅、感動,還有無能為力的悲傷,又阻止了她。
兩種相反的力量交織,讓她只能靜靜地坐在原地。
她也許呆了很久,久到他都皺了眉,問她怎麽了。
怎麽了……
管他的。
裴沐閉上眼,狠狠撲進了他懷裏。
“我不管。”她咬了咬牙,使勁抱緊他,像要把所有憤怒和無力都用這個擁抱發洩出來,“姜月章,我不管!等你好了起來,等一切都結束了,你就繼續當你的大祭司,然後我要跟你認真地生氣、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我會逼着你去改掉一些想法,反正我都讓你有了私情了,別的又算什麽……”
“……又算什麽。”
她的聲音低落在風裏。
良久,裴沐低聲說:“姜月章,你活下去吧。”
先有活下去,才有很多的然後和如果。
他沒有說話,只是也将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星空中劃過幾顆流星。
招搖三星愈發紅亮,如一柄滾燙的金戈,充滿殺意地瞄準了人間。
深夜。
裴沐已經睡熟了。
大祭司悄然起身。他立在床邊,本要朝外走,卻又忍不住回頭再去看他。
裴沐睡姿不佳,入夏以後尤其喜歡纏在他身上睡。他很費了一些工夫,才在不驚醒他的前提下脫身。
現在,他睡得正香。整個人趴在床上,赤礻果的手臂交疊在一起,微卷的黑色長發散落背後,更讓他沉睡的臉龐顯出了一點女子的柔弱美麗。
大祭司有些忍不住想要俯身吻一吻他,但他終究忍住了。
裴沐的巫力十分深厚,戰鬥意識也極好,只不過稍稍欠缺一些技巧。他如果再有動作,恐怕會讓他醒來。
所以他只再多看了一眼,便拿起烏木杖,朝外走去。
一點讓人沉眠的香風暗暗經過,令石床上的副祭司睡得更加安穩。
大祭司走出石室。
後半夜裏,夜更深,四周更寂靜。清澈的夜空中,星星的數量多得恐怖;現在它們一點也不柔和了,一個個都明亮到刺眼,過分凜冽,如無數不懷好意的目光。
他敲響了烏木杖。
頃刻間,大祭司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神木廳中。
而在遠離烈山,甚至快要離開扶桑部範圍的某個荒野上――
“見過……大祭司大人。”
詭異的黑煙缭繞。
在黑煙的中間,跪着一個獸形的影子。
它似鹿非鹿、似馬非馬,額頭緊緊貼在地上,渾身止不住微微的顫抖,卻是一動也不敢動。
竟然是一頭妖獸。
而且是渾身死氣與怨氣極重的妖獸。
這種氣息通常說明,它吃過無數多的人類,甚至包括一些高貴的祭司。
實際也的确如此。這是一種名為“幽途”的兇獸,以人為食,秉性兇惡。它在大荒上橫行霸道,唯獨不敢招惹的就是扶桑部。
誰知道,扶桑大祭司卻親自來抓它了。
幽途抖着聲音:“不知道,不知道大祭司大人找賤仆……”
大祭司站在距離它幾步之外,嫌惡似地,并不靠近。
“幫我做一件事。”他說。
“砰”的一聲,一柄白骨匕首被仍在妖獸面前。這匕首形狀怪異,兩側都是凹凸不平的鋸齒,中間兩面都開有凹槽。
幽途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是嗜血刃……不不不,大祭司大人,賤仆發誓絕對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扶桑族民……!”
嗜血刃是一種特殊的兵刃。它用特殊的獸骨制成,內含極其精密複雜的陣法。
兵刃是用來殺戮的,嗜血刃也不例外。
但相比其他兵刃,嗜血刃更加殘忍:所有被它所傷的獵物,都會血液流幹而死。
這些血液會被嗜血刃吸收,化為它的養料。
與其說這是兵刃,不如說這是靜止的兇獸。
幽途以為自己大禍臨頭,抖如篩糠。
大祭司皺了皺眉,不悅道:“怕什麽,拿着。”
“……大,大人?”
“拿着匕首,為我辦一件事。”他說,“去找擁有巫力的女子,年齡不論,只一點,擁有的巫力越濃厚越好。找到之後,用嗜血刃殺了她。”
幽途如蒙大赦,立時喘了口氣。它又生怕惹大祭司不高興,飛快收起嗜血刃,謙卑而谄媚道:“大祭司大人放心,賤仆一定為您找到合适的獵物……”
“不準對人類用那個詞。”
“啊,是……是!賤仆一定找到合适的女人。”幽途突然卡住了,猶猶豫豫地問,“大祭司大人,假如,賤仆只是說假如,合适的人是扶桑部的人……”
“在所不論。只要合适,便可。”
這個平淡的聲音,不知怎麽的,卻讓兇殘如幽途也有些渾身發冷。
它喃喃道:“但是,有巫力的女人雖然不少,但要濃郁到什麽地步,才能讓大祭司大人滿意……”
“程度麽……自然是越濃越好。”大祭司沉吟片刻,“我要澆灌仙花,巫力太稀薄的可不能用。”
“仙、仙花……”
幽途也是上古兇獸,一怔之後就想到了什麽。它面色一變,脫口道:“原來大祭司大人是要找個巫力濃厚的女人替自己去死……!”
大祭司淡淡一瞥,吓得幽途重重磕頭在地,只恨自己嘴太快,恨不得抓了自己的舌頭。
“賤仆一定找到,一定找到!”它顫聲表忠心,慌得一時胡言亂語,“賤仆只是驚訝,大祭司大人向來有如天神、愛護子民,原來也會為了自己……不不不,賤仆不知道,賤仆什麽都不知道!”
“……蠢貨。”大祭司感到可笑似地,微微搖頭,“凡是為了扶桑部的利益,我都從不猶豫。我若安好,對他們而言,較之普通人何止勝過千百倍?何況,更重要的是……”
這位大人忽然不說了。
只剩幽幽的夜風,吹得人發冷。
幽途左等右等,等不來指示。它壯着膽子、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擡眼瞥了大祭司一眼,立時又被自己的想象給吓得趴回地上。
但就是剛剛那驚鴻一瞥,也足以讓它看到……
大祭司那張冷酷蒼白的臉上,竟是泛出一縷不散的微笑。
如同一個未知又遙遠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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