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燕女扶木 (2)
他一步步走去。
樹下的人睫毛顫了顫,擡起頭,似乎剛從夢中醒來,現在對他迷糊地笑了笑。
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在他眼中都如此清晰。
原來可以如此清晰。
“阿沐,”他輕聲喚她,“跟我回去罷。”
她像是清醒了,笑容也盛放了。
“姜月章,你應該已經知道真相了?我是女人……我騙了你。”她說得很平靜,“你現在來,是要殺我這個玷污了神木的女人麽?”
他只覺心中劇痛難當,渾身血液裏像燃起滾燙的火,卻也像淬了極寒的冰,令他一時難言。
他明白,她已經猜到了所有。他的阿沐,本就是這樣聰敏的人。
“……對不起。”
他終于走到她身前,跪坐在地,想伸手碰一碰她的臉頰,卻又不敢――竟是不敢。
“阿沐,是我錯了。”他澀然說着,又帶着一絲忍不住溢出的哀求,“別生我的氣……仙花種子給我,好不好?”
她歪頭瞧他,眼神裏閃動着新奇的光:“姜月章,你知不知道,現在我只差你這半顆神木之心了。”
他的阿沐彎着可愛的眉眼,笑眯眯地對他說:“如果你不殺我,我就殺了你,搶了你的神木之心。之後,我就是天底下最強大的祭司,誰都要聽我的。”
她說得這樣認真,令他不禁一怔。
但也只是一怔,他便說:“那你就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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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反而是她怔了。
“我同你開玩笑的。”她低聲說,“你真是不信我。”
他只說:“阿沐,将種子給我。”
她明澈的眼睛凝視着他,說話的聲音柔弱得讓他顫栗:“你心脈受損,神木都救不了你,只有仙花有用。你不想活下去麽?”
不等他回答,她便笑了。這個笑柔軟得令他害怕。
“姜月章,不論你怎麽想,我想讓你活下去。我想讓你帶着阿蟬他們,讓更多人過上富足的好日子。”
他忽然感受到了十分的害怕。這害怕太強烈,強烈到讓他情不自禁地發抖。
因為……
她終于擡起了藏在背後的左手。
她的手掌修長纖細,骨肉勻停,一直是很好看的。很多次,他在夜晚握住她的手,一點點摩挲她手上的薄繭和紋路,如同觸摸自己的命運走向。
他每一次都為自己心中湧動的感受而震驚,甚至有些恐懼――對失控的恐懼。
可哪一次,都比不上現在的景象帶來的恐懼。
一朵火焰般的、嬌嫩至極也生動至極的鮮花,盛開在她掌心的傷口上。
她的膚色白得近乎透明,沒有任何血色。
“不……”
他在拒絕,在不覺的哽咽中拒絕;他哀求她。他已經在哀求她了。
可是,沒有用。
淡淡的雲霧缭繞在四周;清澈的光芒則開始在雲霧中氤氲。
他感到了神木之心的離開――那尚未被剝離的力量,服從着她的意志,終于一點點離開。
取而代之的――他看見,是仙花顧自化為焰光,又顧自流入他的心脈。
不只是仙花,還有那顆重新長成的建木――真正的神木。
巨大的樹木抖動枝葉,化為融融靈光。這些光升上天空,高踞長天,如龍盤旋幾圈,而後猛地爆裂四散!
大荒上響起無數、無數……無窮多的驚呼。
世界即将改變――他知道世界即将改變。
而他……他很久沒有再如此刻一般,感受到心髒穩定跳動,感受到澎湃的力量在經脈中洶湧流動。
也很久,從來沒有……從來沒有看見她的臉色蒼白至此。
她還在微笑,單手輕輕撫摸他的面頰,對他所有的哀求和恐懼都視而不見。這是懲罰,是不再在乎的微笑――他知道。
“姜月章,活下去。”
她又說出了這句令他如今深深憎惡而痛悔的話。
“活下去,然後……”
可是,可是……
他顫抖着,抓住她的手。
“不……”
他想抱緊她,可是她已經閉上眼,一點點往後倒去……
而他只能呆呆地看着這一切。
潛藏心中已久的哀鳴……震碎了重重風雪。
“――不,不!!!”
他一時好像已經失去意識,只能憑借本能行動,一時卻又好像對所發生的一切都再清楚不過,于是一舉一動都出自他本身的授意。
他握住裴沐的肩,冷靜淡漠的面容如同被徹底敲碎的堅冰,浮出來的是深刻的驚慌、哀痛、不甘――
還有憤怒。
滔天的憤怒,在他眼中瘋狂燃燒。
“裴沐,你休想丢下我――休想,一生都休想!!”
大祭司的神情近乎扭曲。
他忽然揚手抓住一片風刃,對準自己手腕狠狠一割――剎那,鮮血湧出,卻緊接着化為點點血珠,懸浮空中。
像點點血紅的寒梅花蕊。
花蕊似的血珠飛在裴沐唇上,将她蒼白的嘴唇染出一點妖異的紅。
大祭司狀若癫狂,神情卻已是恢複了冷靜――只除了他眼底的烈焰還在燒,甚至燒出一片扭曲的瘋狂與執著。
“――奪我之期,衍彼其靈。逆天之壽,既定無往!”
陡然之間,以他為中心,無數血紅文字往外飛速擴散,竟是在頃刻之間,就衍生出一座極為複雜的巫術大陣。
奪天之術――将自己的壽命給予他人的巫術。由于逆了命軌,觸怒天命,故而十年壽數才能為對方延壽一年。
但是,大祭司已經什麽都不顧了。
他重重地吻上裴沐的嘴唇,用蒼白的指尖捧着她的臉。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有多少壽命,全都拿去便是!”
只要,只要……
巫術尚未完成,但裴沐的眼睛已經一顫。
倏然,她睜開雙眼,一把推開了大祭司。
他猝不及防,竟是被她打斷了巫術。可他來不及反應,更來不及計較。
他只是怔怔看去:“阿沐……?”
裴沐往四周一看,眼裏冒火。她重重用手背擦着唇上的血,大怒斥道:“姜月章你瘋啦!”
“我又沒死,你發什麽瘋用什麽奪天之術啊!”
她咬牙切齒,看樣子簡直恨不得撲上去重重壓着他打一頓。
大祭司盯着她。
他從來是個一絲不茍、矜持淡漠的人,連鬓發都不會有一絲淩亂。可此時此刻,他披頭散發跪坐在雪地上,唇上帶血,滿身清寒星光像被用力打碎,成了混沌一片。
“阿沐……阿沐!”
他根本沒管她說什麽,膝行前來,将她牢牢抱入懷中,任憑她掙紮着打了他幾下,他也只是死死地锢住她。
“阿沐,不要走,不要走……”
大祭司用沙啞的聲音一遍遍重複。
裴沐的動作停住了。
她遲疑一會兒,最後還是環住了他。她輕輕撫摸他散亂的長發,也感到自己耳邊傳來濕潤的觸感。
她等了一會兒,等人問她,可是什麽都沒發生。
裴靈害怕大祭司,已經躲去了遠處。所以她等不來裴靈的詢問。
而大祭司……她也遲遲等不來他的詢問。
所以,裴沐只好嘆了口氣,自己解釋:“我本來就沒死,只是失血過多,一時暈過去了而已。”
“仙花說要鮮血澆灌,又沒說要多少鮮血……我猜,我的血液效果特別好?所以它吸食了一些就開放了。”
他仍然埋首,只是不言語。沉默的呼吸起伏,吹着那些未幹的濕意。
“姜月章,你還是堂堂大祭司,怎麽連人暈了還是死了也看不出……”
“看不出。”
他忽然出聲,聲音裏似有幾分固執:“阿沐,不要離開我。”
他抱着她,小心地來碰碰她的頭發,再碰碰她的耳朵。像一只膽怯的小鳥。
裴沐頓了頓,語氣已是軟下許多:“我還沒有原諒你……”
“不要離開我。”
“……我是女人,不是男人。”
他這才擡起頭,凝望着她的雙眼。
“有何幹系?”他啞着嗓子,“我的阿沐……一直是我的阿沐。是我太愚蠢,才害你經歷波折。你恨我也好,厭我……厭我也罷。”
“但是阿沐……不要離開我。”
裴沐默然片刻。
“好。”她說。
大祭司神情一顫。
……他看見她笑了。
她笑了,還輕柔地吻了吻他。
“我答應你……不過,你要先給阿靈道歉,還要賠她一個新家。”
她牽住他的手,站起來,如引領一般走在前面。背對昆侖山,朝向扶桑所在的東方。
而他只能望着她的背影,跟她走。如同失去所有的力氣,又或者所有的力氣都已經用來深深地凝視,好将她的身影永遠刻在眼底。
他聽見她說:“姜月章,我們一同回家。”
大荒歷某某年,于後世紀年法而言,已不可考,只知道那大約是扶桑古國建立前幾年的事。
傳說,上古之時,靈力分為神力與巫力,其中神力為神木所有,巫力為祭司所有。
祭司只為男子,而視女子為不祥。
其後,卻有一名出自子燕部的燕女巧妙裝扮,假作男性,先為子燕祭司,後為扶桑祭司。
而“燕女扶木”這一典故,乃是說燕女不忍天地不公,就苦心收集天下神木,合為建木,又将力量統分天下人。
至此,天下人人皆可修行,世上也只存靈力,不分神與巫。
後來,燕女與扶桑大祭司結合,共同開設學堂,不分男女,對一應向學求學、向道求道之人,都悉心傳授術法。
到扶桑統一大荒東部、建立扶桑古國時,已有不少女子出任祭司。其中留下姓名之人有妫蟬、姚榆,更有身世傳奇如u鳶,竟是從一介女奴,苦修成為天下有名的祭司。
u鳶不願在扶桑古國任職,出走北方,傳道當地,便有了後來的沐國一脈。
據說,“沐”之一字取自燕女本名,以表u鳶對其敬重之心。
扶桑建國不久,燕女離世,扶桑大祭司一夜白頭。
更往後,将領妫蟬與扶桑皇帝決裂,領封西方朝歌、逐鹿一帶,立為燕國,妫蟬為王。
再過約三年,扶桑大祭司離世。據聞其與燕女合葬烈山,不願為外人所擾,故而以術法遮掩山體。
後世之人尋烈山而不見,便疑心烈山不過是野史傳聞,并不可信。
扶桑大祭司離世後,扶桑古國的邊疆漸漸延伸至大荒中部,之後是西部和南部。天子将領地分封給當初的盟友,一共分出了七個國家。
扶桑治世期間,人類大興,妖獸漸漸被逼入偏僻山野,不敢再嚣張橫行。扶桑皇室向西遷都至上洛。
二百年後,扶桑皇室式微,七雄并起,開啓戰國天下。
七雄争霸,風雲動蕩。
但更多的小民、散修,則是在大荒上自由來去,不受拘束……
除了錢財之外,基本不受拘束。
而為了錢財麽,則什麽活兒都能幹一幹。
比如說,在燕國的鄰國――虞國境內,某處荒郊野嶺中,就有個身背長劍、黑發微卷、膚色白皙如象牙的少年修士,抱頭蹲在一邊瑟瑟發抖。
“為了錢財,什麽都能幹……什麽都可以……我不怕黑,我不怕我不怕……”
同行的惡徒狠狠啐了一口:“娘的,你怕黑來挖什麽墓……!”
一道驚鴻劍光襲來,斬斷了惡徒的話語。
少年修士回頭,面對抖如篩糠的惡徒,認真說:“為了錢財,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
此時,他們還不知道,他們即将從陵墓中挖出一具不得了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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