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夕陽西下

裴沐他們上車的地方是虞國的茶陵山脈, 為西北、東南走向。茶陵西接茂嶺、東至落月湖;再往東進入飛花平原,三日之內就能到達春平城。

車隊馱着貨物,載着兩個瘟神, 不言不語地往東行去。

茶陵山脈範圍頗廣,到了這天傍晚, 車隊也才堪堪抵達出山口。

經驗豐富的向導選好了休息地點, 車隊便開始紮營。

裴沐醒來時, 如血夕晖正落在她眼裏。她伸了個懶腰,瞧見車廂裏空無一人。姜月章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她走下車, 順手拍了拍吃草馬兒的頭。馬兒“唏律律”幾聲, 含蓄地表達着被打斷吃飯的不滿之情。

初夏時節的落日絢麗,照得山陵也越發多姿多彩;方才她眼中的如血殘陽, 似乎只是夢境帶來的錯覺。

羅家的人們在四周忙碌着。一些人在準備生火做飯, 一些人在搭建臨時房屋, 而那些專門負責保護車隊的武修們,則是在仔細清查環境、布置陣法。

自從天下分立、互相攻伐, 山林間的妖獸便多了起來。人們行走野外, 必須時刻防範被妖獸侵襲。

裴沐邊走邊打量環境。

四周是草地、野木,不遠處還有一條清澈的溪澗。有稀疏的房屋四下分布,都是殘破失修、荒無人煙的模樣。

管事和武修模樣的人, 正坐在一旁抽煙、閑聊。

“這裏原先也是個村子,都是獵戶, 叫豐河村還是叫什麽的。”

“哦?那怎麽沒人了?”管事才問一句,自己又失笑,“對了, 打仗。我記得八年前……若何戰役便是在這裏,聽說死了好多人吶。”

“是啊, 十幾萬人。聽說,是有術士在背後操控……真不知道是怎樣的術士,竟有這樣的能耐。”

兩人聊着,一扭頭瞧見裴沐,忙站起身,招呼道:“小仙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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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收回思緒,客氣道:“無須叫我仙長,我只是個散修,暫時受姜公子雇傭罷了。”

管事是個機靈的,從善如流:“那……裴小公子。”

“公子”原是對諸侯王之子的尊稱,近百年裏漸漸成了個普通的敬稱。

“一介散修,哪裏算什麽公子。何況我都二十有四了,怎麽還算‘小公子’?”裴沐又見管事為難,便笑道,“不過也行,看您方便。”

管事瞧着她那鮮活飛揚、與十餘歲少年無異的神态,有些驚訝于她的年紀,不禁也笑道:“裴小公子在尋姜仙長?我方才瞧見姜仙長往村外頭去了。”

“噢,他多半是看風水去了。術士總改不了勘察地形、測算氣運的習慣。”裴沐随口道。

另兩人一僵,神态俱是微妙起來。

“術士……”

這個詞總是天生一股陰涼氣兒,叫人生寒。

裴沐搖頭:“管事無需擔憂。羅家是春平大戶,又走南闖北,焉能不識那襲裝扮?我瞧他也無意隐瞞,穿得那般招搖過市,只差将‘我是術士’幾個字刻在腦門兒上了。”

她說得雲淡風輕、略帶戲谑,卻叫管事臉色發苦:“這,裴小公子……”

“管事不必裝傻。若是擔心說破了會引來殺身之禍……他若真動了殺心,哪裏又差個理由?若他無意動手,你們知不知道又有何幹系?”

管事忍住長籲短嘆的沖動,可憐巴巴地看着裴沐:“裴小公子,您劍術高明、法力高強,能否請您……”

裴沐一下子就眉開眼笑:“嗯嗯,如果有酬金的話,倒也……”

“有有有!”管事脫口而出,又覺得失态,不得不擦汗苦笑,賠着小心,“此前禮數,自是獻給姜仙長的。對裴小公子,我們另有厚禮奉上。”

裴沐打了個響指,滿意道:“也不必厚禮,按我的收費麽……我想想,只是從一人手裏護住你們而已,算百金即可。”

管事愣了愣。他此前獻給姜月章的三個匣子,光一個就遠超百金的價值。

這裴小公子,究竟是貪財,還是不是?

他琢磨不清,只能從善如流地吩咐下人。不一會兒,就有人捧來一個小木箱。

打開後,造型精致的金元寶放着迷人的光芒。

一旁的武修羨慕地望着這一幕,也只能暗恨自己實力不濟,無法從主家這裏分得一分富貴。

裴沐接過來,掂了掂重量,便随手往身後一抛。說來也怪,她身後并未背負包裹,可那裝滿金子的小木箱卻在劃出半條弧線後,倏然消失了。

管事和武修齊齊瞪大了眼:這,莫非是傳說中極少見的,術士的搬山之法……?

在他們震驚的目光中,裴沐豎起右手食指,抵在唇前,微笑道:“雕蟲小技,無足挂齒。我們劍客出門在外,總也要有些小把戲不是?”

這這這哪裏是小把戲……

管事聽說過,只有造詣最為身後、且傳承最為古老的那幾支術士家族,才會運用這類術法。

他心中叫苦:天耶,本以為遇到個心狠手辣、來歷神秘的姜仙長就夠他們提心吊膽,誰知道,這表面笑嘻嘻、好說話的裴小公子,竟然也是、也是……

唉。

能怎麽辦?

技不如人,裝傻第一。

管事迅速調整好心态,僵笑道:“裴小公子說的是。”

裴沐點點頭,說:“那我便去尋些吃食……不必專門奉上了,我不愛獨自用餐。告訴我位置,我自己去溜達一圈更自在。”

管事便指了個方向。

待裴沐背影消失在斷壁殘垣後,管事才松了口氣。他又擦擦額頭冷汗,忽然若有所思。

“你說,”管事問武修,“裴小公子究竟真是要錢,還是只是找個借口,從姜仙長手裏保住我們?”

“這個……”武修撓撓頭,也摸不清,只能瞎猜,“說不得兩者都有?”

“我覺得是為了保我們。”管事卻搖搖頭,顧自喜笑顏開,“不錯,就是這樣。若真是那幾家出身的術士……區區百金,算得了什麽?”

術士――一群藏身于暗夜與陰影、悄然編織着血腥歷史的存在。

然而,對于那幾家封相拜将、出入王庭的術士家族而言……他們本身已經脫離了暗夜,成為受人尊崇的符號。

羅家所侍奉的辛秋君的姻親――申屠家,便是曾經名震虞國的術士家族。

只可惜,申屠家自從八年前失去了最強大的繼承人後,人才便漸漸凋零,又在幾年前被國君厭棄,最後竟是落得滿門男丁亡故的下場。

管事心想:他多年前曾有幸遙遙見過一面申屠家的繼承人,那真是才貌雙全、風華絕代的少女。

可惜,八年前就死了。

這位裴小公子,若非是個肩平背闊、言行灑脫的男子,單看那令人驚豔的容貌……還真有些像那一位呢。

……

裴沐可不知道管事心裏彎來繞去想了多少。

不過就算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她并非刻意在保護誰,只不過是在貫徹自己的散修信條――不放過任何一個能賺錢的機會,如此而已。

畢竟她只是個散修嘛。一個散修想要自由自在地活下去,首先要有錢。

她很順利地找到了吃飯的地方,并饒有興趣地每樣都拿了一些。很多食材都是羅家的武修新鮮找來的,有烤山藥、烤魚、烤野兔,還有各色鮮果、幹果。

她的到來讓熱鬧的人群為之一靜。

人們小心地看着她,謹慎地讓出最好的食物。

裴沐不以為意。

她用一大片幹葉子包裹了些烤肉,再拿個桃子邊走邊啃,便揮手作別:“我去找個看日落的好地方。”

她走了一截出去,背後才傳來松了口氣的聲音;人們重新開始說話,氣氛再一次融洽起來。

裴沐停下腳步。

她沒有回頭,只是垂眼看着手裏的食物。

被啃了一口的桃子看上去果肉晶瑩、水潤飽滿,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桃子其實挺酸的。

她對着這顆徒有其表的桃子笑了笑,帶着點感嘆和些許的自嘲:“你是個空有外表的酸桃子,我也是個空有外表的假劍客。”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到頭來,她還是和過去一模一樣嘛。

也對。有些生來就刻入骨髓的東西……是不可能改變的。

裴沐搖搖頭。

她走到一個山坡,跳上高高的岩石,又三兩口啃掉桃子,最後随手往旁邊一抛――

“哎喲!”

草叢裏有個腦袋動了動,發出一聲嬌氣的痛呼。

不一會兒,一個頂着滿腦袋草葉的小姑娘就冒了出來。她單手捂着頭,另一手拿着書,氣得臉頰鼓鼓:“誰在亂扔桃核?”

小姑娘約莫十歲,身穿精細的雲紋繡衣,眉心垂着整齊的額發,一張雪團子似的臉軟乎乎的,大大的圓眼鏡格外有神。

若非她渾身都是草葉,必定是位合格的女公子。

裴沐一眼認出,這便是車隊裏那位地位最尊貴的小姑娘。

小姑娘似乎也認出了她。

“哎呀。”她驚呼一聲,往草叢裏縮了縮,“你是那個用劍的好看的人!”

裴沐在岩石上蹲下,居高臨下地瞧着小姑娘。她故意板着臉:“是啊,我用劍,要是惹惱了我,小心你小命休矣。”

“嗯?”小姑娘歪着腦袋,毫無懼色,“你要殺我嗎?”

“呃……”

裴沐給問住了,為難片刻:“我不殺你,不過散修是很危險,你得離遠一些。”

小姑娘又盯她一會兒。

忽然,她從草叢裏站起來,把手裏的書插在腰帶裏,手腳并用地爬上來。

她身手很靈活,一看就是修煉過的小小修士。

“哎,吓我一跳,其實你是個好人呀。”她很老成地說着,順順利利地怕上石頭,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裴沐身邊,還晃着腿。

夕陽照在她們兩人身上,四周的野草和野花在風中低吟。隔着樹叢升起幾束袅袅炊煙,那是營地裏熱鬧的餘韻。

裴沐有點發愁地看着這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她試圖繼續恐吓:“散修很危險的,像你這種小姑娘,很可能被綁了,用來要挾你家人給贖金!”

小姑娘看她一眼,有點鄙夷:“你會嗎?”

“……呃,不會。”

“那不就得了。”

小姑娘繼續晃着雙腿看夕陽,得意地說:“我知道你是好人。況且,你長得真好看呀,若不能趁現在多看幾眼,以後就沒啦。”

裴沐:……

真是個與衆不同的小姑娘。

“……我叫裴沐。”她嘆了口氣,也望向只剩一點尖的落日,“你叫羅什麽?”

“這麽巧,我的名字裏也有個‘沐’字。”小姑娘擡頭看她,發間的燕子金釵晃蕩來去,“我叫羅沐靈,你可以叫我阿靈,我可以叫你阿沐。”

裴沐哭笑不得:“你才這麽點大,小丫頭。叫我裴小公子。”

“阿沐。”羅沐靈一口咬定,又去牽她衣袖,倔強道,“我就要叫阿沐。”

裴沐無奈地看着她,伸手揉揉她亂糟糟的頭發:“阿靈。”

小姑娘眼睛一亮,立即笑成了夏日枝頭一朵花。她快樂地應了一聲,又突發奇想:“阿沐,你娶我吧!”

裴沐:……

“這,怕是不行。”

“為什麽?”

裴沐思考一番,覺得不能傷害小姑娘初次萌動的春心,與其讓她覺得她自己不好,不如讓自己承擔這份罪孽。

于是她嚴肅回答:“因為我不行。”

這句隐晦的話,羅沐靈居然毫無障礙地懂了。

她眨眨眼,抽出腰間絲帛做成的輕薄貴重的書,毫不在乎地翻着,嘴裏還嘟囔:“男子不能行房的原因有,我看看……”

裴沐:……

她不得不按住小姑娘,情真意切地勸道:“別看了,沒用的,我其實……沒有那個東西!”

羅沐靈;……!

她難以置信地問:“你你你,你是閹人?”

裴沐一臉沉痛:“正是。”

小姑娘張着嘴,呆了好一會兒,方才喃喃道:“阿沐,你,你別難過……我,我想要回家競争家主,那我就不能嫁給你了,可是,我今後一定會想法子幫助你,為你找來替代品,重新接上!”

裴沐:……

“不,不用了。”裴沐嘴角抽搐,強顏歡笑,“別人的……我,我用不習慣。”

羅沐靈不贊成地望着她,老氣橫秋地來拍了拍她的肩:“男人,不能這麽嬌氣。有,總比沒有好;能用,總比沒用好。”

裴沐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只得捂臉應是。

小姑娘還在苦口婆心地勸她:“阿沐,你不要羞于提起。我們羅家世代行醫,我的志向是接任家主,成為天下第一神醫。人體種種,對我們而言與這山川自然沒有不同。”

裴沐能說什麽?

她只能含淚點頭。

羅沐靈這才滿意。

夕陽已經盡數去了,但雲層折射出的光彩還殘留在暮星升起的天空中。山林裏一片寧靜;以往回蕩的、讓人不安的野獸呼嘯,今日也不知怎地,盡數沒了。

裴沐問:“阿靈,你想當家主?”

“嗯!”羅沐靈用力點頭,“我要當天下第一神醫,将羅家的醫術發揚光大。”

“可我聽說……女人想成為家主,是很困難的。”裴沐蹙眉,“雖然女子也能修煉,但一旦懷孕、生育,就會變得虛弱無力。如皇室、貴族,甚至直接規定不許傳位女子。”

“嗯……是很困難。”

羅沐靈的情緒低落下去。她低着頭,踢着腳尖,說:“我雖然修為平平,可我是同輩裏醫術學得最好,也是最有志氣的。這次行商很危險,只有我願意随行游歷,增長見聞。生育虛弱……就讓武修們好好保護我。不然,羅家養他們做什麽?”

她說着,又理直氣壯起來,透出點十足的天真。

裴沐揉揉她的頭,不忍說破,便笑道:“也對。聽說古時候,女人甚至不能夠修煉。還是後來燕女扶木,才讓人人都有了靈力。”

“嗯嗯。”羅沐靈連連點頭,高興道,“我一直以燕女為榜樣,我也要成為那樣有成就的女修!我父母一定也這樣想,才讓我也有一個‘沐’字。阿沐,是不是也如此?”

“這個麽……我可是男子。”

小姑娘有點不滿:“男子怎麽啦?燕女那樣好,應該是每個人的榜樣。”

“說得對。”裴沐失笑,更用力地揉她腦袋,像揉一只兔子。

“不過,後世只知道燕女名字裏有個‘沐’,卻不知道她的全名呢……”

羅沐靈出神片刻,心思就轉到一旁去:“阿沐,我給你背《黃帝內經》!”

像每個愛炫耀的小孩子一樣,羅沐靈不等她答話,便高高興興背了起來: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陰陽,和于術數……”

“……夫上古聖人之教下也,皆謂之虛邪賊風……”

突然,小姑娘卡殼了:“謂之虛邪賊風,賊風,賊風……”

裴沐等了一會兒,眼見小姑娘越來越坐立不安、扭來扭去,卻還是沒能想出來。

末了,羅沐靈可憐兮兮地看過來:“阿沐,我太久沒有背《上古天真論》了……下一句是什麽呀?”

裴沐愣了愣:“啊?這,我也沒怎麽瞧過《黃帝內經》……”

羅沐靈皺眉:“可你是厲害的劍客啊!”

厲害的劍客和會背《黃帝內經》有什麽關系麽?裴沐很想據理力争,可看着小姑娘圓溜溜的純真雙眼,她不知不覺也開始費力思索,絞盡腦汁地想着多年前看過一些的書本內容。

“似乎是,避之有時,然後……”

兩人望着一閃一閃的星星,各自沉思好半天。

直到一個聲音傳來:

“避之有時,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

薄薄的天光裏,草木搖動成模糊的黑影;在這模糊的黑影中,蒼白俊美、鬼氣缭繞的青年出現在山坡更高一些的地方。

裴沐回頭看去,正好瞧見他也淡淡看着她。

青年身上纖細的黃金飾品碰撞出細碎的響。

“這般基礎的醫術都記不全,也能放言要做天下第一神醫?”他面帶譏诮,“一個小丫頭,一個小騙子,倒是都會做夢。”

裴沐給他翻了兩粒白眼:“你這麽說小孩子很過分,小孩子應該多鼓勵。”

羅沐靈更是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她氣鼓鼓地指着青年,絲毫不懼:“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你……你這個衣服都不好好穿的、露這裏露那裏的、不知廉恥的……唔唔!!”

姜月章的臉頓時黑了。

裴沐一把捂住羅沐靈的嘴,将她帶到懷裏,又打哈哈:“哈哈哈哈童言無忌……”

但一轉頭,她就和小姑娘說悄悄話:“瞎說什麽大實話?人生在世,要學會把真話放在肚子裏。”

羅沐靈也不是不知道那個鬼魅似的青年很可怕,此時也有點慫。她緊緊抱住裴沐,把腦袋貼在她懷裏,乖乖點頭。

姜月章的臉……更黑了。

但出乎裴沐的意料,這個蘇醒以來就處處心狠手辣的青年,此時并未有動手的傾向。

他只是冷冷道:“若只是嚷嚷些大話,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高明的醫術。”

羅沐靈鼓起臉頰,只把裴沐抱得更緊。

還是裴沐問:“你懂醫術?”

姜月章從山坡上走下,倏然即至。他站在岩石邊,擡頭時,沉沉的灰色眼睛便映出漫天星光,恍若被星辰注入了生命的一絲色彩。

忽然,他開口問:“五月芙蓉為君,為女子調制祛火毒的解藥,則以何為臣、為佐、為使?”

羅沐靈的小腦袋倏然立了起來。她睜眼瞧着那蒼白的青年,小臉上出現了嚴肅的神情。

“祛火毒要用陰濕……可女子若陽氣太弱,便會折損根基。五月芙蓉屬少陽,可以老陰冰絲葵為臣、少陰水生蜈蚣為佐,再以一味丹心月桂為使,可徐徐引出五月芙蓉陽氣,護住女子氣血。”

姜月章略略點頭,又道:“今有老妪獨行,中道昏迷,口不能言,膚色蠟黃……”

一大一小的兩人迅速問答起來。

羅沐靈答了幾道,額頭已經見汗,思索的時間也越來越久。

最後,她垮了肩,沮喪道:“我,我不知道……”

她擡頭去看裴沐,眼裏已經有了眼淚打轉:“阿沐,我,我太差勁了,我成不了神醫,嗚嗚……”

裴沐摟住她,默默去看姜月章。

青年也默默看她。

然後,他輕咳一聲:“以你的年紀,醫術造詣已經不錯。若苦心鑽研,未嘗沒有成才的一天。”

他聲音淡淡,說的內容也還是不怎麽好聽。

可是,這短短兩句話卻讓小姑娘止了淚,猛地擡頭:“真的?”

姜月章微微點頭:“不錯。”

羅沐靈一下高興起來。她眼角還挂着淚珠,小臉卻已經止不住泛出笑容。

“你,原來姜仙長的醫術這般高明。”她有些欽佩,拉了拉裴沐的手,“阿沐,姜仙長好像比我父親還厲害呢。”

“哦?”裴沐也有些驚奇,細細端詳那張蒼白森冷的臉,“姜公子原來是神醫,失敬失敬。”

姜月章不理她,只對羅沐靈說:“你醫書讀得雜,卻不夠精,行醫的經驗也近乎沒有。要想有些出息,還是早做準備的好。”

“嗯,嗯……”羅沐靈心悅誠服,乖乖點頭。

她是個急性子,這下有些坐不住,便從石頭上滑下來,往營地跑去:“那我現在就回去精讀醫書!!”

“唔?阿靈――”

“阿沐,我明天再找你玩!”

裴沐怔了一會兒,收回手。她感嘆道:“羅家的人也真是。這麽點大的小姑娘,竟和我們這種危險人士待了這麽久。他們也不着急?”

姜月章冷哼一聲:“他們早已看見,不過是抱了籠絡心思,想瞧瞧憑那小姑娘能否将你籠絡了去。”

裴沐側頭看他:“若是他們知道你醫術這麽厲害,一定更想來籠絡你。”

“他們不見得有這膽子。”姜月章不屑一顧。

“是是是,況且姜公子也不屑于被人籠絡。”裴沐不在意地敷衍一句,冷不丁問,“你喜歡小孩子?”

這句話似乎具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忽然之間,青年身上的沉默便顯得厚重了;黑風匍匐在他腳邊,山林停止顫動。

當他垂眸不言時,唯有天頂的星空照舊放着冷光。

卻是裴沐的聲音在幽冷的夜裏回蕩。

“我聽說,昔年虞國首府千陽城中,曾有一位西南邊陲來的神醫。他醫術高明、為人良善,因無親無故,便收養了許多孤苦的孩子,教導他們醫術……”

“住口。”

這一句冰冷的斥責聽起來沒有任何異常,可在忽高忽低的風聲裏,它到底是顯露出一種被陡然刺痛似的怒火與陰郁。

只是不知道……有沒有一點悲涼存在。

裴沐卻仍用一種平靜如閑聊的語氣,問:“那些孩子也都死了?”

風聲急促哀鳴,伴随力量碰撞卷起的飛沙走石!

血煞紅光與雪亮劍氣交手,剎那爆發出驚動天地的力量。

初夏的山林搖動不止,草木蕭蕭恍若深秋。

待沙塵草葉盡數散去時,星光也再度照亮二人的臉龐。

岩石上的年輕人以鞘為劍,平靜的眉眼中藏着一點凜然之光;草地上的青年蒼白如枯萎的白骨,眼中卻有地獄般的恨意與怨氣。

姜月章冷冷地看她一眼,随即便有血煞湧動,卷着他消失不見。

裴沐放下刀鞘。

她擡起頭,望向無窮盡的星空。

好半天,她才輕輕嘆道:

“他的仇人……果然是申屠家。”

所以,她要先殺了他麽?

活人可以殺死,死人也可以再殺一次。問題在于,要不要做。

她伸出手,在星光下緩緩翻轉。無論如何勞作、奔波,這雙手也依舊白膩如象牙,像個養尊處優的人的手。

看上去幹幹淨淨的皮膚,其實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鮮血。有罪的,無罪的;邪惡的,善良的。

“……真是個難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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